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12章 圣约翰岛的大人物(一)

  甘小栗误打误撞搭乘的船是崇武一个华侨村的村民们花钱包下来的,同船的基本上是同村人。

  这座村子因为土地贫瘠,历来有到马来亚讨生活的习惯。村民在那边做的多是苦工,也有人靠手艺过活,通常情况下存够钱是要回到家乡封妻荫子,可这几年因为家乡战乱,他们选择携家带口重返马来亚。

  甘小栗和张靖苏他们失散后,几乎是万念俱灰,想到自己刚刚攀上一位“贵人”,却没有福分背靠大树好乘凉,况且经过一段时间相处,他对行为怪僻做事神秘的张老师也有些亲近,故而由此也生出一种被人抛弃的感觉,一上船就哭了好几场,在船舱一个不靠门也不靠窗的憋闷角落里坐着。

  这条船的船舱里不细分舱室,熟悉内情的人一看便知曾经运送过“猪仔”,所有乘客往几个底舱里一装,任由大家松散的或坐或卧,更将茅房和舱室区隔开,比起当年猪仔的待遇还是好多了。这样规格的船平时是不会卖票出海的,多是内海航行或者走私用,但是出钱包船的村民们财力有限,只得如此处理。

  有人走过来蹲下,带着浓重的方言问甘小栗:“咦,生面孔?”

  甘小栗泪眼模糊地隐约看到是个头戴斗笠的大叔,不敢不回答:“和人失散了,上错了船,这是要去哪儿?”

  大叔一头雾水,看起来倒也还朴实,说到:“走错?这船去槟榔屿,你要去哪儿?”

  “我也是去槟榔屿!”甘小栗大叫一声,一把抱住大叔的胳膊,“你们——你们真的是去槟榔屿?”

  大叔无奈地咧嘴:“还能去哪里?泉州是待不得了。”说着他把村民包船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哎呀呀,天无绝人之路。

  甘小栗听得,心中又萌生出一线希望,只要去到槟榔屿,自己保持原计划继续寻找阿爸,还能和张靖苏重逢,多个熟人到底多条路。

  他年轻轻轻,既天真又滑头,读了几年书,在西服店里当了一阵子学徒,明白一些道理,诸如“伸手不打笑脸人”、“好死不如赖活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和“虎落平阳被犬欺”……

  船在海上航行了近半个月,这段时间船上每一个人都饱受精神肉体的双重煎熬。开始的几天,甘小栗还凭着自己讨人喜欢的模样和一张抹了蜜的嘴试图跟同行的人打成一片,不管是老妪还是孩童,他在他们跟前多少都混了个面熟。

  可航程到了三分之一之后,折磨便来了。首先是晕船,这一点甘小栗扛得住,在从宁波到泉州的路上,他就表现出过人的行船天赋,无论怎样的风浪和旋涡,只要船经得住,他就经得住。但是旁人却没这样的本事,船行到浪高之处,不少人受不了颠簸,脑袋发晕、额头发凉,还来不及反应,嘴一张“哇”一声就吐到地板上,搞不好还要累及旁人。几十号人挤在同一个舱室,空气混浊,满地污物,到了阳光充沛的时间,热气往上一蒸,船舱里简直没法住人。好在这群人并非“猪仔”,跟船员一商量,轮流安排人出去透气,大家摇摇晃晃也就继续坚持下去。

  然后是食物的问题。早先跟张靖苏、肖海他们一起的时候,甘小栗为自己准备好搭船要吃的干粮,没想到在海上漂了一阵之后,当他打开装干粮的背囊,散发出一股酸气的食物已经吊不起他半点胃口。可厌食和饥饿同时来到,嘴里没味,肚子空空,浑身无力,呼吸都十分的浪费气力,好像就此要死去一般……想到这里怕死之心战胜厌食,强忍着干呕,拼命垫了点东西下肚。在吃过十天干粮之后,由于缺乏营养,甘小栗的嘴里已经满是溃疡。

  最后是精神的折磨,被困在大海之中的那种不安焦虑,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一点被放大,船行得越久,每一分每一秒都越加漫长。到了这个阶段,甘小栗整天躺在被简单擦拭过的地上,一边觉得什么都不想做,一边觉得什么事都做不了,他不再去预想不远的将来自己将会如何与张靖苏重逢、如何找到阿爸。此时人与人之间鲜少交流,大家都被同样的不安和焦虑所笼罩。仅有一些下过几次南洋、有丰富出海经验的人还有精神力尚存,这批人偶尔蹒跚着踱步到外面,和船员聊上几句,甚至小赌一把。

  直到十二月中旬,这条船终于抵达海峡殖民地的圣约翰岛。

  “这又是哪里?为什么下船?”听说马上要下船,甘小栗用尽最后一点唾沫跟最开始结识的那位戴斗笠的大叔说。

  大叔的斗笠已经在航海途中被抠得千疮百孔,他正用这顶再也不能挡雨的斗笠遮住脸打盹,听见甘小栗的问题,回答他:“这……这儿是圣约翰岛,去槟榔屿的船……都会在这里停下来。”

  一个穿着一双黑胶鞋、用布蒙着脸的人出现在舱门口,用别别扭扭的中国话喊道:“人,出来,检疫!”

  看到那双黑胶鞋,甘小栗一个激灵从地上跳起来。

  他想起曾经穿着这样黑胶鞋的人将自己引向了人间地狱,关于故乡遭遇鼠疫的那段黑暗的回忆被唤醒,他和阿旺最后共处的房间、那房间里看得见教堂的窗户、还有装着自己的棺材一并活跃在他眼前的幻像中,他亲眼所见的无数个在鼠疫中痛苦逝去的生命一起在他耳朵里发出哀鸣,那种死前的巨大恐惧透过不存在的哀鸣将情绪传递到他的心里。一时间,在海上漂了十几天、早已脆弱的理智轰然倒塌,甘小栗抱着头,发疯一般在地上打起滚来。

  说着别扭中国话的人将视线投向甘小栗,大叫了两句马来当地语言,快步冲向他,同时另有两名相同打扮的人也跳进船舱,三个人合力将甘小栗按在地上,只听他嘴里依旧发出“呜呜”的声音。

  甘小栗挣扎了几下就用尽了力气,任由这三个人把他拖下船,见到太阳的那一刻,热带地区的阳光刺得他满眼是泪。

  圣约翰岛,隶属于英国殖民地政府,三十七年前英国人在岛上设立检查站,专门检查从中国南下的船只,一旦船上有人患传染病,全船的人都须上这个小岛接受检疫,后来这条规定变成了:凡是坐统舱的人一律到岛上接受为期十天的检疫和消毒。

  岛上覆盖着茂密的植被,零星分布着低矮的小山丘。和码头相连的是大片椰林,椰林的尽头是几栋漂亮的小型别墅,是岛上英国籍工作人员的生活区,而在生活区的另一头,有一个沙滩,面积不大,不过海滩绵长、海水清澈,如果不是因为这座岛别有用途,倒也是个风景宜人的地方。

  甘小栗被人粗鲁地扔在一块沙地上,换几个人上前将他按住,这些人医生打扮,同样是蒙着脸,只露出蓝色的眼睛,为首的一个人用力翻开甘小栗的眼皮,检查了他的上下眼睑和眼白,又拿出一条压舌板伸进他的嘴,几乎令他吐出来。

  外部刺激使得甘小栗稍稍恢复了理智,他用尽力气问到:“你们要干什么?”

  医生们没有做声,站在旁边守卫模样的小个子冲他吼:“你,老实点!”

  甘小栗动弹不得,任人摆布,还被针头抽了一管血,看到自己的血液抽出体外,他本能地更加害怕,尤其当这群穿黑胶鞋的人还是外国佬的情况下,他不知道自己会被怎样处置,从前听说有一帮坏外国佬拿中国人做实验来着?

  “你们在干吗?”

  甘小栗的耳朵里飘入一句带着慵懒腔调的、很标准的中国话。他努力扭头朝声音的来向看过去,一大波各式颜色卷着花边和香气冲进他的视野,是一大群衣着光鲜的人走了过来。其中有一双黑色眼睛凑上前来带着看热闹的眼神正看着他,和嗓音一样,这双眼睛里也带着一点倦意,眼波流转间显得更加迷离。甘小栗见到祖国同胞,大喜过望,刚想求救,却见两人视线交汇之后,对方的目光中多了若有若无一丝嫌弃。

  “(这家伙怎么了?)”慵懒腔调的主人切换成英文问到。

  蓝眼珠的人停下手里的动作,叽里呱啦解释一通。

  “(好吧,你们继续。)”说罢那人耸耸肩,在他身后,五六个年轻的英国人正在招呼着他。这几个人带着不知天高地厚的骄傲,多数是因为父母来殖民地工作、跟随而来的小年轻,扎堆一起玩耍。这一位中国人乃是其中唯一的特例,尽管穿着西式服装,却格外显眼。

  “(那边是你的小朋友犯错了吗?)”一个黄毛小子问。

  “(谁是我的小朋友?你吗?)”

  “(对不起,我错了,那是一只可爱的小猴子。)”

  “(没错,智商跟你也就不相上下的水平。)”一面回嘴,那双黑眼睛又望向地上的甘小栗,这一次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甘小栗感受到他们态度中的高人一筹,这种高傲他曾经在来西服店的洋人身上遇到过,并不觉得稀奇,只是在眼下这样特殊的境地,这群洋人之中还包括一个对自己“见死不救”的祖国同胞,令他尤为羞愤。

  “(够了,你们两个快住口!)”

  “(贝丝,别理他们,我们去打网球吧。)”

  又有两个白人女孩这么说着,这伙人一起向着别墅的方向在道路尽头消失了。

  大概是离开船舱、在太阳地上晒了一会儿的缘故,甘小栗的力气渐渐恢复了一些,一通检查过后,他被人带进一间写着“观察室”的房子,这间房子更像是一个特别宽敞的长廊,四面被围起来,留了门和几个窗子,房子正中一条过道,两侧是两条大通铺,从房子的一头延伸到另一头。甘小栗被扔进观察室之后,房门重新给锁上,他看了大通铺一眼,只见上面零零星星已经躺了几个人。

  他先是上上下下将自己摸了一遍,确保全须全尾,又隔着衣服摸了摸绑在肚子上的布包,布包里装着甘小桃的碎镜子和胡老板的信,还夹着一点钱,至于在泉州准备的一点行李已经失散在旅途中。然后他把那躺在通铺上的几个人打量了一番,走到看起来最结实健壮的一个人旁边,伸着脑袋讪笑着说:“大哥,小弟想请教您个事呀?”

  对方穿着一件马甲,光着膀子,皮肤黝黑发亮,见有人过来,原本闭着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嘴一咧露出一线白牙:“你港。”

  “大家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啊?”

  那人歪着嘴笑了,反问:“你不是想去马来亚吗?坐统舱去马来亚的都得到这里关上十天,十天过后没得病才能走。”

  甘小栗暗自消化了一下这话的意思,想起刚才“蓝眼珠”对自己的一顿检查,稍微有点明白,又问:“就是不坐统舱的人可以不用来这里?”

  “来个鸠但,鬼佬怕的是穷人染病传给他们,有钱人过来才不用受这份罪。”

  所以买了四人舱船票的张靖苏和肖海压根儿不用出现在这儿,这会儿大概早就已经抵达槟榔屿了,甘小栗沮丧地想。

  那人翻身坐起来,在床铺上腾出一个空位:“你一个人来的吗?”

  “不,我跟……跟船来的,我下船比较早。”甘小栗顺势承情,挨在旁边坐了下来:“大哥广东人吧?”

  “不然呢?我听你说话,你是北方人?”

  呃……对于广东人来说,这个判断也没有错……

  两个人各说了一下家乡,陌生人之间往往就是靠这种话题拉近距离,当他们的人际距离仿佛已经有点近的时候,甘小栗忍不住讲:“我刚才碰见个人,明明说的中国话,却是跟一帮洋人在一起的。”

  “他啊,密斯特简,大人物呢,在这里也没有个一官半职的,整天只知道泡妞,除了洋人就属他犀利,听说去英国读了点书,回来让人按洋人的叫法喊他。”对方说完停顿片刻,从牙缝中挤出一口唾沫吐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