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洛阳城,折梅馆。
馆内绿树如茵,白色身影在绿盎的庭院里穿过,很快便来到唯一的一棵梅树之前。
冬日里的红梅早已凋零,此时正值满树绿意。只见阳光从缝隙里穿过,斑斑点点地印染在令歌的脸颊上,不知为何,哪怕有阳光照下,令歌也依旧感受不到折梅馆有丝毫暖意。
之后,他走进屋内,发现屋内一如往常,陈设精美,不失格调。
此时,折雪正立在一个鸟笼前,用手中的钗子逗着笼中的一只画眉鸟。
折雪见到令歌前来,她转过身微笑示意,问道:“少侠的伤可有好些?”
令歌并不想与折雪多费口舌,于是直接说道:“无需你担心,我已经在武林大会按你们的要求做了,如今也算是名扬武林,接下来还要我怎么做?”
折雪微笑颔首,道:“既然如此,少侠不日便可以启程前往长安了。”
“我师父呢?”令歌不悦地质问道,“你们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白掌门武功高强,我们又能对她做什么?”折雪含笑回应道,“不过是想请她前往长安,商量接下来的事宜,只是白掌门不愿配合罢了,这才有了冲突。”
“少侠放心,白掌门并未伤到分毫。”
说着,折雪提下鸟笼,朝着门边走去,只见她打开鸟笼,让笼中的画眉鸟飞了出去。
那画眉鸟虽然飞出鸟笼,但是却怎么也飞不高,眨眼间,不知从哪扑出一道黑影,只听见那画眉鸟惊鸣一声,再也没了声音。
令歌定睛一看,发现画眉鸟已经被一只黑猫叼走,那黑猫正狠狠地撕咬着它。
令歌见状不免眉头一蹙,他看向身旁的折雪,却发现折雪只是立在原地,面不改色地看着黑猫撕咬画眉鸟,眼中并没有因此而闪过一丝情绪,完全置身事外一般。
见此场景,令歌不由地想起折雪他们先前指使余连杀了云来客栈所有的侠客去嫁祸太子,一时间,他只觉心里一阵翻涌,寒意顿时在全身蔓延开来。
折雪面若桃李,内心却阴狠无比,令歌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她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折雪像一个谜团,是这洛阳城的一个谜团,然而令歌已经不愿再去猜想,谜底也许会是另一个血淋淋的事实,有时候他宁愿自己不知道这些。
“就算我让他逃出生天,他也没有能力活在这个世上,”折雪幽幽地说道,“死倒也是解脱。”
令歌会意,知晓折雪意指余连,他回应道:“是你们将他逼上绝路。”
“可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怨不得旁人。”折雪嗓音冷冽地说道,不曾有一丝怜悯。
令歌默然,他看向屋外,只觉折梅馆就像冰窖一般,哪怕外面再春光明媚,也照不进一丝暖意到此处,眼下的他只想立刻逃离这里。
当令歌颇为出神之际,“嗷呜!”的一声猫叫突然划过他的耳边,伴随而来的还有一位少女的声音:“可算抓住你了!”
令歌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位少女蹲在地上,手中正提起那一只黑猫。
少女身着黑衣,样貌约莫十六七岁,头发盘成双丫髻,看上去十分乖巧,虽然她的肤色算不上白皙,但恰到好处的小麦肤色让她看上去十分灵动活泼。
“小飞。”折雪唤了那少女一声,神色有些不满。
少女嘟了嘟嘴,她这会才注意到令歌,忍不住多看了令歌一眼,又看向折雪,嬉笑一声,眨眼间和黑猫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着少女的身法,令歌敢肯定少女就是救出梦珏的那位飞贼,同时也是她在武林大会上引开望舒。
只是那夜她为何会出现在许宅,之后还连盗数家大户人家?令歌疑惑不解。
“让少侠见笑了。”折雪微笑着说道,此时她的笑容是少有的和善。
“我想,等少侠到了长安,你的师父很快也会到长安与你们重聚,今日我在此与少侠别过,来日有缘,江湖再见。”
令歌淡淡地看了折雪一眼,并未应答,只是转身朝着外面走去。
“长安城中自会有人接应公子,”折雪在令歌身后说道,“还请公子最后听我一句劝告。”
令歌回过头看着折雪,只听折雪继续说道:“任何时候少侠你都不要完全相信别人,包括令楷公子和你的师父。”
令歌目光一凝,只觉折雪在一派胡言,于是他加快脚步,匆匆离去。
走出折梅馆的时候,令歌回头看向折梅馆的牌匾,心想此生应该不会再踏入此地。
离开折梅馆后,令歌骑上雪君,只身一人来到玉竹阁。
玉竹阁一如往昔,与周围房屋楼阁比起来可谓是高雅别致,遗世而独立。
庭院中,竹树摇曳着,一切静悄悄的,直到令歌的出现才让这里重新有了一丝烟火气。
而后令歌登上阁楼,眺望城中风光。
白日里,城中春光依旧,平日里高大的房屋在此时几乎尽收眼底,人们更像一个个小点,在街道上穿梭着。洛阳城街道交错,小巷子更是数不胜数,他们都有着属于自己的名字,只是数量太多且五花八门,令歌实在记不下来。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始终也只是一个过客,又何须记住这么多呢?
自己只需要记住玉竹阁便好——这是有关父亲的记忆,也是自己和令楷的记忆,令歌心想着。
一想起令楷,他便不由自主地轻抚着自己的脸颊,回忆起那夜的某一刻。
在那一刻,似乎蜡烛的火焰都不再燃动,一切都静止下来,直到现在,他都不明白当时自己的所思所想。
自己的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令歌来不及给自己一个解释,更来不及给令楷一个解释,索性逃避那突如其来的惘然。
良久,令歌停下无尽的思绪,转身绕到阁楼的另一边,看向洛阳皇宫。令歌只觉这皇宫远远看去像一幅神圣的画作,长安皇宫与其相比又会是怎样的景象?令歌猜想着。
之后,他又在楼里转悠一会,看着为数不多的几幅字画,皆乃父亲临清王所作,一时间,令歌感慨万千。
他想起洛师伯说过,当今圣上十分尊敬皇叔临清王,哪怕死后多年,依旧缅怀着临清王,每年临清王的冥寿,皇帝都会为临清王上香,并亲自念经祈福。
想来父亲的其他遗物都被皇帝收走了,如果想知道更多,就必须得回宫。
令歌回忆着,他曾问过洛师伯,除了玉鹤,母亲白清漪是否还有什么遗物,洛疏风却是摇头,说道:“几乎都在这了。”
疏风指了指脚下的地板——整座清飖书局便是白清漪毕生的心血。
“不过,书局也不全是你母亲的心血,你母亲为这天下付出了太多,所有人本应该都记住她的……”疏风幽幽地说道,随后转身缓缓离去。
离开玉竹阁时,令歌发现兰竹纸伞还留在玄关处,无人带走。
他拿起纸伞打量一番,发现伞上兰竹依旧,好似之前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
他将纸伞背负在身,心想要去长安,索性给令楷带上。
令歌骑上雪君,再一次看向玉竹阁,他知道,这座有了岁月沉淀的阁楼,将会继续矗立在洛阳城,接受着风雨的洗礼。
很多年前,这里的主人究竟经历了什么?令歌想象着。
像上次来玉竹阁一般,令歌选择沿着河边往回走,只是他知道,今日他不会再遇到令楷。
如今已快立夏,气候愈发炎热,现在正是午后,令歌骑着雪君慢慢地在柳树下前行,避开日光。
柳条飘动着,带来缕缕微风,轻轻地吹起令歌的发丝和白色衣带。
令歌抬头望去,飘起的不止是自己的发丝和衣带,更有那漫天柳絮,像是去年冬天积攒在枝条上的白雪,如今全然落下,纷纷扬扬地在空中飞舞着。
雪君好像很喜欢眼前的景色,它嘶鸣一两声,并用鼻尖去接过落下的柳絮。
令歌抚了抚雪君,拿起它鼻尖上的柳絮,调笑道:“都要离开洛阳了,雪君你怎么还这么高兴?”
令歌看着手中的柳絮,轻柔不已,他手指微微放松,眨眼间,那片柳絮便随着风飘远。
“其实我也算不上难过,只是多少有些舍不得这里,不过来日方长,我们总会回来的。”
“好了,我们去找湫龙,还得向他辞行。”
一走进福满楼,就要伙计认出令歌是湫龙的好友,便立即上前笑脸相迎,说道:“白少侠,楼上有雅座,请。”
令歌微微颔首,谢过伙计们的好意,只是问道:“湫龙可在?”
那伙计笑道:“在,已经遣人去告诉湫龙了,白少侠还请稍等片刻。”
“有劳。”令歌颔首说道,他见厅堂里人多眼杂,遂跟着这伙计一同上楼,来到一间厢房里。
“一坛洛阳春,两个酒碗,再上一盘酱牛肉。”令歌对伙计说道,他只记得话本里的武林大侠都是这么喝酒吃肉的。
坐在厢房里,令歌细细打量着周围,发现这里的陈设不像一般的酒楼,高雅别致得竟然可以与折梅馆和霄游阁相比,不过细想回来,福满楼是皇帝钦点的酒楼,又怎会平庸?
很快,有人推门而入,来者正是湫龙。
湫龙一如往常身着黑色紧袖深衣。一进屋,他便看到桌上的洛阳春和一盘切好的酱牛肉,不免有些疑惑。
“湫龙,你快坐。”令歌邀他坐下,解释着说道:“我马上要离开洛阳了,这一顿我请你。”
湫龙闻言,目光微微一滞,颔首问道:“令歌打算什么时候走?”
令歌打开酒坛盖子,往两个酒碗里倒上酒,回应道:“最迟后日,最快明日。”他将酒碗递给湫龙,“湫龙若是要当值的话,可以不用送我,今日当辞行便好。”
湫龙接过酒碗,微微点头,神色有些失落,说道:“抱歉,那一日我本应该助你一臂之力的。”
“无妨。”令歌笑了一下,很快他疑惑着又说道:“不过湫龙不说我都快忘了,那日你去了何处?”
“我见望舒姑娘去追人,放心不下也跟了上去,结果跟丢了,一时半会才赶回来。”湫龙解释道,“好在还能为你作证。”
“原来如此……”令歌点头,他不大愿意回忆那天武林大会的情形,尤其是余连毒发身亡的一幕。
令歌端起酒碗朝着湫龙一敬,说道:“这杯我敬你,多谢湫龙你那日替我作证。”说罢,令歌一饮而尽,由于喝得急了些,不免咳嗽几声,一时间,辛辣之感更是在喉咙里散开,似乎要将喉咙撕裂开来。
喝了几次酒,令歌可算真正明白,令楷在《凉月解忧词》里写的“三杯两盏冷难酌”,这酒虽好,但也难解萦绕在心头的离愁。
见湫龙端着酒碗迟迟未喝,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令歌便问道:“湫龙为何不喝?”
湫龙闻言,遂抬起酒碗一饮而尽,之后面不改色地放下酒碗,令歌见状,不免内心暗叹湫龙好酒量。
这时,湫龙开口说道:“我想问令歌一个问题。”
令歌道:“你说。”他有些疑惑,湫龙居然也会问自己问题?
“第一次见面时,为何会想起问我的名字?”湫龙问道。
令歌回忆起当时的情形,那日在福满楼,有武林侠客拿着画像来找自己的麻烦,幸好当时有湫龙出手相助,还把人五花大绑送往官府。
令歌笑了笑,解释说道:“我是见湫龙你身手甚好,所以便忍不住问了问,谁知你就告诉我了。”
“其实,我当时也没有抱太大希望湫龙你肯把名字告诉我,不过当时你帮了我,我询问你的姓名,也算是在情理之中,并不唐突。”
湫龙的嘴角扬起一个微微的弧度,又往碗里倒上了酒,并对令歌说道:“这碗酒我敬你。”
令歌颔首,也回湫龙一碗酒以表敬意。
两三碗酒入愁肠,令歌不免有些失魂落魄起来,他微微叹息,喃喃自语地说道:“湫龙,长安真的很好吗?比洛阳还好吗?”
“有人觉得它好,也有人觉得它不好。”湫龙淡淡地回应道,说完他看向令歌,目光有些黯然。
令歌叹了一声,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承认道:“实不相瞒,我要去的正是长安。”
“正巧,我也要回长安。”湫龙说道。
令歌闻言,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湫龙你也要去长安?”
“是,”湫龙放下酒碗说道,“不过还得过段时日再去。”
令歌点头,道:“如此甚好。”
故人能够重聚,便胜过世间无数。
令歌垂眸,发现盘子里的酱牛肉还没有动过,他这才想起湫龙是不吃肉的,一时间甚是惭愧,说道:“抱歉,我忘了湫龙你不吃肉,我这就叫伙计再上一两道菜。”
“福满楼的黄河大鲤鱼最是好吃,我让他们上这个。”话刚说出口,令歌便开始懊恼,自己是不是喝醉了?这鱼肉也是肉。
他捂着额头,又道:“容我再重新想想……”
湫龙微微一笑,说道:“无妨,我去点菜。”
……
等到令歌离开福满楼时已是傍晚,他只觉身子轻飘飘的,却也只是对湫龙说道:“湫龙不必相送,我自己回去便好,雪君认得路的。”
湫龙的唇角极不容易察觉地微微扬起,他亲自扶着令歌上马,说道:“我牵着雪君送你回去吧,毕竟这洛阳城还有不少人正盯着你。”
令歌微微一叹,说道:“那就有劳湫龙了。”
说罢,令歌便由湫龙牵着雪君,带着自己离开福满楼。一路上,两人都有醉意,所以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若是湫龙你来长安,我们总得在长安城约个地方见面吧。”令歌说道。
“那就在凌岚药局。”
“湫龙你是不是喝醉了?”令歌调笑道,“凌岚药局不是在洛阳吗?”
“长安城也有。”
令歌自嘲一笑,说道:“是啊,无忧和我说过的,长安也有凌岚药局,那看来还真是我喝醉了,我们就在那里见吧。”
想来是知道会在长安城与湫龙重逢的缘故,令歌并未有多惆怅,只是这会醉意上来,脑袋里又是乱糟糟的一片,无论思索着什么,最后都会是令楷的身影。
此时此刻,令歌恨不得立马回到许宅倒头就睡,免得自己胡思乱想。
回到许宅之后,夜色降临,一片静谧,令歌路过无忧的房间,便决定去看看无忧。
无忧此时正待在房间里,见令歌前来,他当即邀其进屋,平日里几乎是他去令歌的房间,令歌倒是很少来他的房间。
“令歌你是喝酒了吗?怎么一身酒气?”无忧埋怨着,“我这有醒酒的药丸,吃一粒立马见效。”
说着,无忧便去他的药柜里寻药,令歌则坐在茶桌边闻着自己的衣袖。
真的有一身酒气吗?明明自己只闻见腰上兰花草香囊的香气。
这时,无忧走回来,把药瓶往手里一倒,是一颗碧色的小药丸,他将药丸递给令歌,同时又为令歌倒上一杯水,嘱咐道:“快吃吧,醒醒酒。”
令歌欣然一笑,接过药丸和水杯,服用下去,“多谢无忧。”
无忧幽怨地看着令歌,搬起凳子坐在令歌的身旁,抱怨道:“你跑去找谁喝酒了?居然都不带我,还是不是兄弟了?”
令歌神色一愣,半饷才放下水杯,歉然说道:“抱歉,我是去找湫龙辞行了,是我事先考虑不周,无忧莫怪。”
他回味着“兄弟”两个字,这半年多以来,和无忧朝夕相处的日子甚是惬意,虽然无忧岁数比自己小,但无忧却对自己照顾有加,总会给自己送上糕点,还带着自己在洛阳城游玩。
想起这些,令歌愈发不舍得离开洛阳城。
“你们马上要走了,”无忧叹了一声,“这洛阳城又要变回以前的样子了……”
见无忧用手托腮,神色郁闷,令歌也不免一叹,低沉下来。
看着无忧的书桌,令歌发现与初来许宅的时候相比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一如既往的乱七八糟。
一时间,那夜的事不免重新浮现在令歌的脑海。
令歌开口问道:“无忧,你现在还想出门闯荡天下吗?”
无忧闻言,坐直身子,眼睛放光般地期待着,“当然,我一直都想,你是要带我去长安吗?”
令歌讪讪一笑,否认道:“不是……”
无忧闻言当即萎靡不振,继续唉声叹气。
令歌见他这般,不免一笑,随后又正色说道:“无忧,闯荡天下总要有长技傍身,你以后何不少炼那些稀奇古怪的药?尝试着好好专研医术,行医治病。”
无忧闻言,心觉有理,而后连连点头,像晚辈一般,听着长辈的教诲。
半饷,他突然回过神,怎么自己被令歌教诲了?
看着令歌一脸正色,无忧只觉令歌好像自己的兄长一般,一时间,他甚是惘然。
“你平日里在药局治病救人不也挺好的吗?等哪一日你学有所成,我想许伯定会同意你出门闯荡一番,到时候我们定会再见面。”令歌看着无忧说道,眼中带有期许。
说着,令歌替自己再倒上一杯水,同时说道:“也许现在看来,那会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可是以后回想起来,其实也很短。”
无忧注视着令歌,并细细回味着令歌所说的话,最终,他点头应道:“令歌你所言极是,我记下了。”
而后,无忧看向窗外的模糊景色,月光渐移,光影交叠,一切愈发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