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爻最终还是答应了刘述扬。
“就随便说点什么就行,没有演讲稿。”这是刘述扬的原话。
“什么都行?”
“……要不我还是给你写个演讲稿吧。”刘述扬极度担心他乱说话,“你好歹说点正常东西,什么对西韵的美好祝愿之类的啊,对学弟学妹们的鼓励啊……”
沈若爻听了一半,觉得他可以这么说一个小时,急忙说了“再见”掐断了电话。
他也确实没想好说些什么。
如果单论当年的成绩,他的确可以算是毕业生中最优秀的那一个。可是他很明白,现在多少人比他更厉害。
不提大学里那些全国各地来的精英,单说身边的人——段疏闻马上就是当老板的人了,公司还有模有样的;沈钰孚是他们系老教授的得意门生,每天跟着教授搞研究,极有成为国家栋梁之才的可能……
好像过了那么久,他终于成为了最平庸的那个人。
混个专业分第一,然后……然后呢?
突然好不甘心啊。
“怎么了?”江樵感受到他扑面而来的低气压。
“刘述扬说让我作为优秀毕业生,校庆的时候随便讲点什么。”沈若爻从错乱的思绪中扯出这么一句话。
“你本来就很优秀啊,不用担心。”
“不是这个……是我突然觉得自己现在好平庸啊。”
“你知道为什么刘述扬先推荐了你而不是沈钰孚吗。”江樵沉默了一下,然后蹭了蹭他的头发,“他确实是更喜欢沈钰孚,而且那天和他聊起这事来,他也说沈钰孚现在在做的事情挺厉害的。”
“可是我们都是这样从高中过来的,沈钰孚高中的时候只在化学这一科上那么努力,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以后会搞科研吗?”
“……不是,他就是感兴趣,觉得有成就感,以及学不走语文。”沈若爻被自己最后一句话逗笑了,“我们全家语文好像都不太好……”
“高中的时候都不想那么多,也根本想不到未来。”江樵跟着他笑了一下,“所有老师都只会说,好好学习以后才有出路。其实我们都知道这话没有那么绝对,可是未来根本预料不到啊,要是让沈钰孚来的话,是不是就是告诉你们学弟学妹,只用学好一科以后就会那么有出息。”
“但如果是你就不会给他们带来那样的错觉……毕竟你是全能。”
“所以我们都知道这样的说法有歧义。”沈若爻思考了一下,“但都无力改变。”
“嗯。”江樵点点头,“改变不了的是整个大的社会的看法,但你从不该是平庸的那一个。”
沈若爻本来想说“你也是”,但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把快说出口的话抿了回去。
江樵他大概早就明白自己只是平凡到尘埃里的一粒——也是,任何一个人在黑暗里独自跋涉那么久,真的很难再对光明抱有幻想。
他却说“你从来不是平庸的那一个”,还说得笃定。
小江啊……他真的就那么值得被爱。沈若爻想着,在江樵脸颊上用力亲了一下。
虽然刘述扬说没有演讲稿,但沈若爻还是自己写了一份——为了防止自己乱讲话。
“……好官方啊。”江樵看完之后,给出了比官方更官方的评价。
“那我还能怎么写啊,不就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母校万岁?”沈若爻灵机一动,“要不……小江你帮我改改?”
“诶?”
“我高中读过的所有演讲稿都是你写的啊。”
“好吧……我看看。”江樵接过他的电脑。
反正编造虚假的华丽词藻他最擅长。
西韵对于他,其实可以说是没有半点感情,那一年里留下的记忆,无非总是在帮他的沈若爻和刘述扬,还有作为班主任而言成绩很让他满意的高一3班,除此之外,似乎就没有什么了。
要真再说点什么的话,大概……那位校长无处不在的针对,和到头来都没能改变的,别人的看法。
他并不介意别人对自己有什么看法,毕竟自己能力不足。可是有些资历比较深的老师,哪怕后来接手了3班,也一直抱有偏见。
江樵叹了口气,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手在键盘上却也没停过。
那个人并没有多么宽宏大量,自己和妈妈是他自己认定最大的污点。已经离婚了又怎么样,他还不是在背地里不择手段。
妈妈离开后,那个人可能突然良心发现,也可能觉得他对他没有什么阻拦了,几次打电话来“嘘寒问暖”,江樵拉黑了他就打刘述扬的电话,每次都被刘述扬三两句工作上的事搪塞过去。
……有些事就让它沉入海底好了。
江樵敲下句号,把电脑还给沈若爻:“好了,你看看吧,我也不知道感情到位没……”
“特别特别好。”时隔多年沈若爻还是在感叹江樵的文字能力,“小江你真的好厉害啊。”
“嗯?也没有,就是围绕着你的立意改了一下。”
“不要谦虚啦。”沈若爻心满意子拷到了U盘上,然后点开一个加密文件夹,把文档存了进去。
江樵看着他操作完,然后随口问了句:“文件夹里面是些什么啊。”
“是……”沈若爻突然被问住,“就是……你写过的东西,我能找到的,都打下来保存了……”
他咬了咬牙:不想骗他。
“我……?”江樵一愣,“那几年写的东西?”
“……是的。”
“存那些干嘛啊。”江樵想起自己在黑暗中挣扎着写下的文字,每一篇都历历在目,每一篇都不堪回望。
“觉得立意深远,文笔优美,还因为太想你了。”沈若爻心虚一般地抱住他,“可是我不知道你经历了那么多……才写出这样痛彻心扉的文字。”
“都过去了。”江樵说。
嗯,都过去了。
那么难熬的时光都过去了。
“删了吧。”江樵把下巴抵在沈若爻肩头,“那些东西……留着没意思。”
沈若爻看他没有半点犹豫,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只不过他最后还留了一篇,并没有掩饰。江樵凑近看了一眼,沈若爻半开玩笑地在他眼前挡了一下。
但江樵还是看清了。
《星熹》。
虽然不愿承认,但他真的无数次想过,朝着那星光,就能看到光明了吧?
还好撑到了现在。江樵感受着沈若爻掌心温热的触感,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阳光。
“这样穿行么。”也不知道沈若爻在慌些什么,校庆前一天晚上找衣服找了两个小时。
江樵帮他选得也头昏眼花:“要不你穿校服吧,直接混进学生行列……”
“不行啊……”沈若爻抖出校裤比了比,长裤都快变成七分裤了,“我高中那么矮的?”
“是你现在长太高了啊……倒也不用那么在意服装,毕竟脸好看嘛。”江樵笑了笑。
沈若爻躺回床上,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演讲稿,然后闭上了眼:“小江我还真有点……也不是慌吧,有点兴奋。”
江樵没说话,他又接着往下说:“大一那年他们约着回去过一次,但我当时期末考还没考,就没回去……现在想,我居然已经毕业那么久了,可我还总觉得我才高一,还是西韵里最闲得慌的一届。”
“时间真的是好神奇的东西啊。”
“嗯。”江樵吃完药关了灯躺在他身边,“时间过得好快。”
“八年了。”沈若爻转过身,两个人的距离突然拉进,呼吸都能缠成水汽,另一人的气息包裹在周身,离得好近好近。
“我认识你八年多,喜欢了你将近八年。”
江樵用很轻的声音说道:“我都没有喜欢过自己那么久。”
“但我能喜欢你那么久,我都觉得好幸运。”
“我爱你。”沈若爻吻上他的鼻尖,“晚安。”
江樵吃完药迷糊得特别快,反倒是沈若爻大半夜才睡着。
第二天还醒得很早。
明明没睡够,精神却异常亢奋。
故地重游,久别重逢,这里还是他第一次遇见江樵的地方。沈若爻踏入西韵校门,万千思绪一下涌上心头。
不过那些多愁善感都在看到刘述扬的那一刻消散了。
刘述扬站在校门口,明明是协助维持秩序,却搞得像迎宾的……他的眼神真的,交织了无奈欣喜疲惫还有那么一丝期待的不可描述。
所以以刘述扬为圆心3米为半径一定可以找到沈钰孚……果然。
韩芷本来站在沈钰孚边上,看到沈若爻,先是冲他这边招了招手,然后乖巧地放低了音量:“江老师。”
江樵以一个微笑回应了她。
但沈若爻还是看出了江樵的心不在焉,偷偷拉了一下他的手,目光仍朝向韩芷:“管大爷他们到了么?”
“在原来3班门口,刚刚还发消息来说学生还上课呢,想看看都进不去……”
“这么吵还有心思上课啊。”
韩芷看了一眼对刘述扬一心一意的沈钰孚:“要不把他丢在扬哥这里,咱们去找管芜他们?”
“好。”
走过西韵熟悉的展板,好像还是刚看完分班结果,迫不及待想融入全新的集体的时候。
我还和管大爷在这儿打了一个无聊的赌。沈若爻突然想到:赌谁高冷什么的……真的太蠢了。
走了三年的路还很熟悉,教室门口也还是那群熟悉的人。
教室里上课的老师终于被他们吵得讲不下去了,打开教室门走了出来。
沈若爻看她有几分眼熟,但想不起来是谁。
“诶?好久不见啊。”
那位女老师朝着他这边走过来的时候沈若爻还有点愣,回过神才明白她是在和江樵说话。
“以后不回西韵继续教书了?”她看了沈若爻他们这群人一眼,继续和江樵讲话,“你带出来的这群孩子都很优秀啊。”
“只带了他们一年而已。”江樵礼貌地笑着,“西韵应该是不回了……以后可能去一中或者附中吧。”
“不管在哪你都会是个好老师的。”那位女老师冲周围一波围观群众点了点头,“先走了——小江,加油啊。”
沈若爻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以前隔壁班的班主任啊。
她和小江居然认识?有点不爽……
不对啊都是数学老师还教过同一个年级肯定是认识的啊……
“想什么呢。”江樵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校庆活动要开始,你还要准备一下演讲么?”
“想你是个很好很好的老师,能把书教得很好,也很能考虑学生的感受。”沈若爻先回答了他前一个问题,然后勾起了嘴角,“都记住啦,演讲稿已经刻在DNA里了——走吧。”
操场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有学生有家长有和他们一样的毕业生,似乎还有别的学校来刺探敌情的……
沈若爻实现没排练过,但演讲这套流程他已经足够熟悉。
“小江你待会儿站在这里,我一定能看见你。”沈若爻趁着人潮拥挤,假装不小心地蹭了一下他的手心。
江樵点点头没说话,只是和他并排站着,看着校庆的表演。
“江樵……?”
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江樵条件反射般地挂上友善的笑容转过头去——但他一直在担心的事仍没躲过。
沈若爻是认识这位校长的。他假装不经意地挡在了江樵面前:“校长好。”
“你是……”校长礼貌性问了一句,目光却一直在他身后晃。
看上去是挺人模狗样,西韵这几年的一本率也稳定地高,就是想站在小江面前的话,他还不配。沈若爻这么想着,但还是礼貌地回应道:“没什么,一个毕业生而已。”
小江应该走远了吧。沈若爻松口气的同时又有点遗憾,待会儿上台的时候可能就看不见他了。
校长致辞完了就是他,沈若爻环顾了一周,只好一并跟到了主席台侧。
听主持人天花乱坠吹了他一通,什么“中考状元”“高考省前十”“多次获省市级奖项”,他太想说这都是假的别信这……
估计主持人都觉得假。
上台的时候和主持人擦肩而过,那位小学弟盯着他看了好久。
他调高了话筒的位置,余光瞥见校长表情一瞬间的失态,嘴角不禁抿出一个弧度。
没想到吧?就是我哦。
实际上,江樵无论在哪,他都能看见。
目光交汇的时候,所有浮躁都被他的眼神洗涤干净。音乐声反常地是受温柔的乐曲,好像在娓娓道来的事……希望。
对,希望。
沈若爻看着台下莘莘学子眼中闪烁着的光,正好音乐进行到高潮。
“好成绩不一定能改变一生,但西韵确实是改变我一生的地方。”
一句脱离了演讲稿的话就这么说了出来。
“我遇到了那个改变我一生的人。”
他设想过无数种如果。如果没有来到西韵,如果没有遇见江樵,如果每一个如果……会不会有相同的结局。
哪有那么多如果啊。
他明明就是来到了西韵,遇上了江樵,从此往后的每一步,才都被改变,才能再次遇到他……拥有他。
沈若爻凝视着江樵,在知情人士们的起哄声中面不改色念完了剩下的演讲稿。
他身披所有阳光,能吸引来来往往所有人的目光。
他把那些全部织成最温柔的月光,为仍在黑暗中跋涉的他点了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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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时候脑嗨到一个)
那位校长本想把中考状元安排给他,以他浅薄的资历说事,就此断送了他的前途。
却给了他一生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