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们在商议完如何寻找钟意晚以后便各自离去了,会客厅里只剩下姜南和纪云京二人。

  人死之后第七天,魂魄会回到死时待过的地方。

  钟意晚魂魄离体的地方是河堤岸附近的一处小渡口。

  那处河堤旁栽着两排柳树,恰好可以用来打鬼。

  不过只用柳条打鬼是不行的。

  水属阴,火属阳。

  纪云京他们的计划是在钟意晚魂魄离体的地方放上九盏佛莲灯。

  这种烛灯由蜂蜡、干花、松木等制成。

  几乎每一样东西都生长在佛堂附近。

  其中对于干花的要求最多。

  在制作时,需要选取荷塘里西北方位的白莲。

  这朵白莲的朝向必须朝天,周围不能有比它还高的荷叶,半尺之内不能有其他荷花。这样才能保证这朵白莲吸取的阳气最多。

  摘下它后还需反复曝晒,期间不能碰到一滴雨水。

  除却干花,蜂腊由沙弥们养的土蜂产出,松木则选取佛堂背阴处的松树躯干部位。

  这些普通的凡物长年听取佛门经文,享受百姓香火供应,具有一定灵性。

  放上佛莲灯以后,灯芯全部用三昧真火点燃。

  而这只是威慑鬼差之物。

  见到佛莲灯以后,鬼差必定心存疑虑,踯躅不肯上前。

  姜南需要易容成卖面点米食的阿婆,在鬼差犹豫不决之时招呼他们过去吃白饭。

  蒸白饭用的水是辣椒水,鬼差吃几口便会觉得难受。

  这时候姜南会为他们赔上一些清汤面,面条里掺的有香灰,面汤里滴的有鸡血,鬼差只会越吃越难受,到最后不仅口舌刺热,胃部也会灼痛不已。

  “阿婆”会在这时佯装关切地送上梅子酒,鬼差喝了三昧真火烫过的酒,便会引火烧身。

  周遭恰好有河,而水属阴,鬼差们为了保命,必定会跳下河去降温。

  但河里早就布上了法网,鬼差们只会被一网打尽,之后便是柳条打鬼。

  直到将他们打回地府,如此才算成功一半。

  在这之后,姜南需要赶在公鸡打鸣之前将钟意晚的魂魄引去存放他身体的冰洞。

  到了那时候,时间已是第七天,钟意晚的身体长久缺乏生人之气,很可能会发生尸变。

  一旦尸变,这个躯壳就算是废了,所以不能往外带。

  需要注意的是,头七那天的魂魄和往常不同。

  这个时候的魂魄处于一种混沌状态,神智还不如三岁小儿。

  换句话说就是钟意晚做出的一切反应全部发自本能。

  如果在接引他回去的路上遇到什么突发情况,导致他不愿意跟着姜南他们走了,那么钟意晚就真的完了。

  这般说着,纪云京的表情愈发凝重。

  姜南的面上也没了往日的风轻云淡,他心里清楚,那只大妖之所以能够带走钟意晚,就是因为变成了自己的模样。

  如果钟意晚因此对他心生嫌隙,不愿意跟他走怎么办?

  姜南能够想到的,纪云京自然也考虑到了,他颓然地抹了把脸,叹道:“如果到时候小晚不愿意跟你走,那就换我来,再不行的话……”

  想到沈倦他们师徒二人的关系,纪云京继续道:“再不行就换沈师侄来,他们俩情投意合,小晚不信我们,总会信他才对。”

  对此,姜南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但窝在两人身边的当事人却是满头问号。

  他什么时候和沈倦情投意合了?

  他怎么不知道?

  那边,纪云京他们已经商量好了计划,接下来便是准备计划中需要用到的道具。

  大妖惊澜不日便会由宗正盟的长老们压回安平塔处置。

  钟意晚的事情说到底还是太一宗的家事,他们这些外人留在此地也是无用。

  更何况他们又不愿意承担无谓的因果。

  听上去似乎很无情,但如果不是关系十分亲密,谁会愿意毁掉自己的仙途去为他人挡下因果祸福?

  很快会客厅里就只剩钟意晚一人。

  他闷闷不乐地盘腿坐在圈椅上。

  这是他第一次了解到因果福报。

  原著里,惊澜屠戮了五座城池,其中就包括扶幽城。

  如今惊澜被抓,百姓们自然都是好好的。

  只有钟意晚这个变数即将身死。

  他有些不确定。

  目前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是否都是因果报应中的一环?

  钟意晚不解地敲了两下脑袋。

  算了,纠结过多也无用,先去找找沈倦在哪里,他记得对方受的伤很严重。

  钟意晚跳下椅子。

  他现在做了鬼魂,行动起来倒是比以前方便不少。

  例如他新解锁的穿墙技能。

  而且他刚才发现,不想走路的话他还能直接飘过去。

  钟意晚一向是个闲不住的,现在所有人都看不见他,他就自己跟自己玩。

  驿站的房间很多,他飘飘呼呼地一路飞过去,没有花费太大功夫就找到了沈倦所在的房间。

  纪云京方才跟沈倦沟通过他和姜南的计划,沈倦自然表示配合。

  出于对师侄的关照,纪云京又关心起了沈倦的伤势。

  钟意晚也焦急地趴在一旁。

  实在不怪他多想,主要是靠在榻上的少年脸色苍白,说几句话便会掩唇轻咳几下。

  就连唇色也是不健康的丹红之色,像是刚刚咳过血,活脱脱一副病美人的姿态。

  面对纪云京的询问,沈倦轻咳几下,模样淡然地表示自己并无大碍。

  纪云京眉头紧锁,临走前留下了上好的疗伤丹药,并嘱咐他好好休息,不要再想着出去了。

  等纪云京走后,沈倦面上装出来的恭顺温良全部消失不见,他披了一件衣服走至桌案边,抬眼看向窗外时眼皮一跳。

  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大,雨珠落在芭蕉叶上,发出啪嗒啪嗒的清脆声响。

  碍于诅咒的存在,他们所有人都看不到钟意晚,各种招魂术法也不管用。

  笨瓜师尊是在雨里吗?

  还是在其他什么地方?

  尽管知道魂魄淋不到雨,但只要一想到钟意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里可怜兮兮的缩着,沈倦就觉得心里一阵烦闷。

  他沉下脸来,动作迅速地换好衣服,随后咬着发带给自己束发。

  钟意晚跟在他身边,看他举头投足间丝毫没有面对纪云京时的虚弱无力,钟意晚不由得松了口气。

  就知道男主是装的,沈倦那么厉害,谁伤的了他?

  束好发后,沈倦从须弥戒里取出一把红色油纸伞,接着动作利落地翻窗下楼。

  钟意晚飘在他身前,对他做着各种鬼脸。

  就这样玩儿了一会儿后,钟意晚悻悻然地顿住动作,落在了油纸伞的伞沿处坐着。

  沈倦觉得伞上好像重了些。

  这个重量很轻,像是一片芭蕉叶落在了伞面上一样。

  沈倦狐疑地将油纸伞转了两圈,但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怪了。

  难道又见鬼了?

  他不解地托着下巴兀自思索。

  丝毫不知道被甩下伞的钟意晚正满脸幽怨地飘在他面前。

  钟意晚对着他的脸就是一记上下左右勾拳。

  沈倦的眉头越皱越紧。

  又来了。

  那种呼在脸上的拳风。

  城内雨势颇大,时不时还刮过一股大风,头顶阴云密布,间或有几道闪电。

  这种阴天最易见鬼。

  但是哪路鬼会蠢到想不开来招惹他?

  更奇怪的是,他的神识并没有探测到任何魂息。

  沈倦几乎都要以为是自己的疯病进阶到臆想症的地步了。

  刹那间,他想是想通了什么般,黑眸里闪着奇异的光泽。

  “师尊?是你吗?是的话你再扇两下风?”

  被一股邪风吹去茶楼里的钟意晚根本没有听到沈倦说的话,茶楼里正在说书,先生看客们喧闹至极,好不热闹。

  钟意晚揉了揉发昏的脑袋,重新朝着沈倦的方向飘去。

  离得近了才发现男主的表情变得阴沉可怕。

  和面对他时的温柔包容不一样,这样的沈倦对他而言无疑是陌生的。

  钟意晚刚想凑近他,但自己又被一阵大风吹起。

  吓得他赶忙抱住伞柄,生怕再被吹走。

  沈倦感受着那股熟悉的重量转移到伞柄,并没有再说什么。

  脚下步子一转,沈倦推门走进不远处的糕点铺子。

  钟意晚眼巴巴地瞅着沈倦买了自己之前最喜欢的各色糕点,馋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就这还不算完,沈倦一路走过去,买了红烧肘子酱香鸭,八宝酸糕卤豆皮……

  钟意晚只是一片魂儿,闻不到味道,但依旧被馋得不行。

  沈倦买的东西都是他喜欢吃的,尤其是清炒虾仁和醉蟹。

  钟意晚满眼委屈地贴在油纸伞旁,目光幽幽地落在沈倦身上。

  后者买了这么多东西之后也不吃,这些食物全被他装到了食盒里,足足装满了五个食盒。

  沈倦将食盒收起,打着伞去了城郊的寒玉髓矿脉。

  矿脉深处放有钟意晚的身体,冰洞之外更是围满了驻守弟子。

  来到地方之后,沈倦复又变作那副谦顺和善的模样,极为有礼地将食盒提给诸位同门。

  太一宗的小弟子们都知道沈倦是钟意晚唯一的徒弟。

  自从昨天扶幽城上显出那十四个大字以后,他们看向沈倦的目光里总有几分微妙。

  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沈师弟可谓是赢在了起跑线上。

  沈倦无意探究他的这群师兄师姐们都是怎么想的,和几位同门简单地寒暄过后,他径直向着矿脉深处走去。

  飘在空中的钟意晚隐隐约约能够感受得到,他的身体就在这个地下空间深处。

  走了大约有一炷香的时间,前方的通道蓦的宽敞起来。

  最中央的空地上放着一具冰棺,离得近了还能看到冰棺附近的森然冷气。

  这是五天以来钟意晚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身体。

  躺在冰棺里的那具身体明显不似活人,皮肤泛着不健康的冷白,长睫上沾着不少冰霜。

  钟意晚尝试回到自己身体里,可不管他怎么做都无法回去。

  他心累地悬在半空,睁着死鱼眼随风飘荡。

  沈倦侧身坐在冰棺上,动作轻柔地抱起了那具空壳。

  钟意晚飘了会儿后觉得无聊,就翻身去看沈倦在做什么。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沈倦那是在亲他?

  钟意晚赶忙离他近了些,这才发现沈倦正贴着他的额头给他渡生人之气。

  这样做可以让钟意晚的身体跟活人无二,不过也有尸变的风险,需得小心存放,避免接触到冤魂厉鬼之类的脏东西。

  乳白色的灵光自两人额头相贴处不断显现,钟意晚的皮肤重新变得红润健康,长睫之上的冰霜融化,化作晶莹水珠落下。

  但沈倦的脸色却显得苍白无比,气息也有些不稳。

  他安静地看着怀里睡着了似的人,眸底黑沉沉一片,又好像有一簇火在燃烧。

  沈倦最后还是什么也没做,只是将人小心放好,深深地看了一眼之后方才转身离去。

  钟意晚赶紧跟上他,出来后就发现沈倦正撑着伞望着左手手腕上的彩绳发呆。

  那是钟意晚为他编的,主色调是蓝色,其间贯穿着各种颜色的细线。

  钟意晚走近他,将手握在沈倦执伞的右手上。

  感受着伞柄传来的重量,沈倦侧目看去。

  在那一瞬间,钟意晚的心脏漏掉一拍,因为两人的视线恰好能够对上。

  三个呼吸过后,沈倦收回视线,一言不发地撑伞向城内走去。

  钟意晚怔愣过后很快跟上。

  他并没有注意到,沈倦原本可以使用缩地千里直接回城的,但他却选择了不紧不慢地撑着伞漫步雨中。

  偶尔路过花丛池塘时还会停顿片刻。

  钟意晚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就一路飘过去赏花扑蝶。

  沈倦仔细留意着周遭动静。

  世间万物,唯有清风不可留。

  都说风过无痕,但沈倦却看清了花叶上随风落下的水珠。

  他跟着那片清风走过去,点漆似的双眸最终落在痕迹消失的地方。

  钟意晚就蹲在那里看蜗牛,刚转头就看到沈倦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身后。

  钟意晚不再关注蜗牛,转而飞去了油纸伞的伞沿上坐着。

  鬼魂明明不应该觉得困的,但他从刚才起就觉得身体一阵困乏。

  他打了个哈欠,用力拍了下伞面:“逆徒!再敢把我甩下去,我晚上就让你试试鬼压床!”

  沈倦当然听不到他说话,但却能察觉到异样。

  之后的每一步他都走得很稳。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场大雨渐歇,翻滚的墨色浓云如烟雾般缓缓散去,吹过耳畔的风里都带着酥人湿意。

  钟意晚晃着腿,第一次体会到做鬼是这么轻巧自在。

  就是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弯,像是智商退化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