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了, 等你忙完。

  兜里的手机震动,孟昨非掏出手机看了眼信息,不出意料是阿止发来的。

  其实不必看也知道发信息的人是谁, 有他微信的人不少, 但平时联系的只有关心他的家人, 或者工作上有接触的同事。

  但现在多了一个出现在工作和生活之外的人。

  看完信息,孟昨非平静地将手机塞回兜里, 继续安静等着前辈勘验。

  H市足以独当一面的法医, 在陈佬等几位经验丰富的前辈面前, 他也只能保持谦逊的态度。

  “手段残忍, 凶手施虐心很强。”陈佬亲自带出来的徒弟站在最前缘,将泔水中的尸块捞出,一一陈列在众多法医前辈面前, 他紧张的不行,但克制着保持着冷静。

  尸块表面平整, 切面整齐, 是被菜刀之类的利器切割, 但已捞出的肉块上,有明显的咬痕。

  “咬痕集中在两条手臂上端,咬的很狠,跟狼崽子撕咬肉块似的。不排除是别人咬的受害者, 但凶手可能性更大。”陈佬徒弟目视伤口,他看一眼负责帮忙打捞工作的警察, “还是没找到头颅吗?”

  裹了五层口罩的警察眼睛都熏红了,这泔水是每天倒一次, 但天气酷热食物残渣早已变质,加上还有尸体浓厚的血腥味, 气味要多浓郁有多浓郁。

  但在场的法医,除了厌恶皱眉,没有更多表情。

  比这个场面还要恶心的凶案现场,他们也不是没处理过,他们早已适应。

  等陈佬徒弟将发现的信息一一报出,法医们也对这起案件有有了自己的推断。

  尸块装进装尸袋后,这次‘交流’结束,法医们一一走到通风处摘下口罩,呼吸新鲜空气。

  这时,一位穿着冷饮店工作服的小妹拎着几个大袋子饮料,跟负责人交谈。

  没一会儿,同事就给孟昨非手上塞了一杯冰凉的柠檬水。

  “好心人送的。”

  孟昨非手中一凉,垂眸看了眼柠檬水,而后目光在四周寻找陈复止身影。

  没看到本该等他的人,孟昨非给陈复止发了信息:你在哪里?

  但是信息一直没有回复,一种怪异奇妙的感觉在心中涌现。

  就像从小到大,遇到不好的事情,他心里总会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似是而非,算不得一种征兆,孟昨非继续等着陈复止,想着他可能是正好没看手机...

  可是除非入夜,陈复止回他信息向来是秒回。

  孟昨非眉心一锁,这时他看到之前送饮料的小妹走出店门向外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

  手中的柠檬水似乎突然具象化了一般,冻得他手一阵刺痛。

  孟昨非走过去,语调平静地问,“您好,请问附近有什么可以休息的地方?”

  陈复止等他自然会找个可以坐着休息的地方。

  “啊?”店员冷不丁听到有人跟她说话,小小惊呼一声,等看清说话的人后,立刻用手捂住嘴巴,以免发出不雅的声音。

  全身包裹严实的修长男人,只露出一张没有什么表情的俊脸对着他,他的脸是平静的,但店员却真切感觉到了这个男人将冷淡具象化的气质。

  这是个十分帅气的男人,身材高挑,面庞英俊,一天之内遇到两个极品帅哥,她真实大饱眼福。

  店员疯狂心动:“休息的地方?这附近很多吃饭的地方,还有澡堂,商场,您是要去干嘛,我可以推荐...”

  “抱歉。”孟昨非冷静打断她的话,他扫了眼依旧没有动静的微信,眼眸如深山中湖水般深沉,“我在找我朋友,他应该在附近某个地方等我。”

  “朋友?”店员瞪大眼睛,想到另一个气质更加清冷阴郁的帅哥,“你该不会就是那个帅哥的朋友吧?”

  孟昨非投去疑惑的目光。

  店员咽了一口口水,兴奋指着他手里的柠檬水,“就是刚才有个帅哥买了三十杯柠檬水,是送给你们的,说是你们的朋友。”

  “你不知道他长的可帅了,那个脸,那个身材,那个气质,都嘎嘎顶。”

  “我刚才还在想他怎么不在了,跑出来看看,没想到见到了你。”

  孟昨非敏锐抓取到店员话中的信息点:“他不在了?”

  “是,刚刚还坐在店里,我在忙,没有太注意。”

  孟昨非眸光微凝,陈复止可能临时有些事情,去上厕所了没有看手机也说不定。

  但他总觉得不对劲。

  跟陈复止认识了两个多月,他给自己的感觉,便是认真严谨有礼貌,他们虽然一直保持着有距离的社交,但他能感觉到陈复止对自己的客气与小心。

  陈复止,不会无缘无故不回他消息的,如果是去上厕所,这个时间也该回来了。

  他知道自己在等他一起回酒店。

  “怎么了?”跟孟昨非一起借调的法医同事跟同行打好招呼,见孟昨非站在冷饮店门口跟年轻妹妹聊天,挑了一下眉,插/进话来。

  孟法医可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同事多年,可没见过他跟哪个女生走得近过。

  但同事刚想打趣,就被孟昨非打断。

  “复止不见了。”

  “什么?”同事以为自己听错了,“孟法医,我怎么记得复止是成年人。”

  言下之意,孟昨非太过关心一个成年男人。

  孟昨非并未理会同事的打趣,他冷峻的眉宇微微蹙着,一本正经道,“他就在这边等我,但是我给他发信息,告诉他可以回去,依旧过去了将近十分钟,他还没有回我信息。他手机接受信息的声音很清晰,一般听到就会及时回复信息,可是现在已经十分钟,我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妙。”

  “十分钟?”听了孟昨非的分析,同事更觉得孟昨非的想法离谱。

  陈复止只是几分钟没有回信息,一向冷漠的孟法医就开始胡思乱想。

  就算是十来岁的青春期少女不接父母电话,也没见父母跟孟法医一样紧张,还心中感觉道不妙。

  出于同事之间的分寸,他没有继续调侃孟昨非的小题大做,委婉劝孟昨非放宽心,陈复止可能只是随便出去溜达了一下,或者手机没电了。

  但孟昨非那张原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此时写满了严峻,“按照我对他的了解,他看到信息都会及时回复,我想看一下监控。”

  “你这真是.....”同事没话说了。

  一般来说,连锁营业店铺监控只有该店的经理或者警察可以调取查阅。

  正巧身为法医的孟昨非随公出差,大批警察同事还在处理案发现场。

  孟昨非便请当地刑警队长调取监控。

  刑警队长听说是有人可能失踪,又是外省专程来协助的法医请求帮忙,很是重视,忙不迭答应。

  但是在知道失踪的是一个二十八岁成年人,且只是失联十分钟左右的时候,他的脸色相当一言难尽。

  他不着痕迹打量了孟昨非一眼,这位长得比大明星还亮眼的法医,他是有印象的,为人冷淡,不爱说话,一看就是那种不好接近的人,但没想到有点神神叨叨。

  不出意外那个所谓失踪的朋友应该在某个地方安安稳稳呆着,但碍于情面,刑警队长叫了年轻的会操作电脑的小警察帮忙,跟他亲自去调取了冷饮店的监控。

  这家冷饮店监控分别在大门入口,操作台,收银台装了三个地方。

  其中大门入口处的监控可以看到店内大部分景象,只有入门正对冷气出风口那一桌,因为角度问题,只能拍到桌角。

  通过店员的回忆,那时候店里应该只有她跟陈复止两个人,陈复止点了水后,便坐在店内休息。

  等她做好水的时候,陈复止已经不见了。

  看过监控后,确认了陈复止确实出现在冷饮店,监控可以完美拍到他的侧脸。

  但在二十分钟前,陈复止似乎在跟某人进行交谈,离开了冷饮店。

  从监控中陈复止的动态分析,他是自己离开的,并没有人胁迫。

  “门口那桌是谁?”刑警队长转头问店员。

  店员懵了一瞬:“我,我也不知道啊!我不记得了门口还有客人,下午根本没客人的。”

  “你看一下收银台小票,下午几点钟卖出去几杯,我查收银台监控。”

  店员赶紧应下。

  同时,刑警队长又让跟来的年轻警察去外面看看谁家的店铺摄像头对准外面的,看看陈复止往哪个方向走了。

  “孟法医您放心,我肯定给您找到您的朋友。”刑警队长心情轻松,指着监控中的陈复止,“你看,他自个走的,肯定没人胁迫,我给你查查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说话的同时,他手上动作没停,点开收银台监控开始按照小票时间回放。

  孟昨非却没有刑警队长那么轻松,陈复止会跟谁说话?

  他一个旅客,在Y省人生地不熟,也不曾在这里交朋友,或者说,他连交流的欲望都没有,他会跟谁说话?还跟那个人离开了。

  这不正常。

  种种不合理的现象,让孟昨非的心越发不安,脸沉的几乎能拧出水来。

  他静静看着监控中的画面,等看到某个矮小邋遢的人影即将从监控中溜走后,孟昨非瞳孔猛地一缩,“等一下!”

  画面中一闪而过的人影很快消失,刑警队长茫然抬眼望他,“孟法医?”

  “往前回放。”

  刑警队长不明所以,但看到孟昨非难看的脸,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遗漏了什么。

  他连忙将监控时间往回拨,等看到监控捕捉的模糊人影后,他眉头一皱,按下暂停,将模糊的人影放大,调整,再放大,紧接着,经验丰富的刑警队长突然想通了什么,失控地狠狠锤了下桌子。

  “队长!”被他派出去查街道监控的年轻警察也慌乱赶回来。

  “队长,队长我发现了...”

  “全友龙!”不等年轻警察说话,刑警队长一字一字,磨着牙吐出这三个字。

  奇耻大辱!

  作为山涧藏尸案的负责人之一,刑警队长宛若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

  山涧藏尸案还没水落石出,新的命案又发生了。

  他还没来记得想这起泔水女尸案跟山涧藏尸案凶手有没有联系,现实就给了他狠狠一巴掌。

  全友龙,他在干什么?对警方示威吗?

  他在享受杀人的乐趣后,将尸体分块放在必然会被发现的闹市中,然后身为逃犯的他不像个臭虫找个污水沟里藏着,而是得意洋洋选择视野最佳的观光点,看着警察被他耍的团团转。

  更要命的是,他们还不知道全友龙踪迹,又有新的受害人即将出现了。

  孟法医的朋友,危在旦夕。

  想到这,刑警队长目光复杂地看向显然跟他想法一样的孟法医,孟法医凭什么判断朋友失踪了,又怎么第一眼就认出伪装的全友龙,他一线刑警都没那么快反应。

  但现在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时候,他快速吩咐下去,“女尸的事情让兄弟们放放,召集全部有空的兄弟,先沿街查看监控,全友龙对这家店监控摸得一清二楚,肯定不是临时来这的,都给我把附近摸清楚,再找交警兄弟仔细看监控,不要错过任何一个刻意的车辆,全友龙把人掳走,无非就两种可能,第一带到自己附近的窝点,只要他在附近行动,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要么就是他有交通工具,可以把人运走。”

  孟昨非面色煞白,在听到刑警队长急促的吩咐后,张了张嘴,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

  刑警队长的处理没有问题。

  但他有千言万语如哽在咽。

  孟昨非同事看到他们两人的神色变化,立刻知道事情大条了。

  孟昨非如天塌了般的神色,对他这个见惯了孟昨非波澜不惊的人来说实在太过惊悚。

  同事暗骂了一声艹,想着怎么开口安慰孟昨非。

  却见孟昨非冰冷的眼珠子微微转动,向来古井无波的眼瞳闪过深深的愧疚和自责,那张俊脸灰白的不成样子,“他本来已经上车回九点了,是我让他过来的...”

  同事哑口无言,陈复止真的是无妄之灾,他跟陈复止交情不深,虽然担心他,但现在更担心情绪接近失控的孟昨非,“这,这也怪不了你,谁能想到犯罪分子这么丧心病狂,敢在大庭广众,那么多警察在的地方掳人。”

  “谁都会觉得,有警察在的地方很安全吧?”

  “这真的不是你的错。”

  孟昨非目光幽沉,如冰冷的潭水,他的脸色冷的吓人,但神色确实绝无仅有的坚定,“我会救他。”

  不惜一切代价,都会救他出来。

  混沌,如置身于鸡子浑浊的液体。

  陈复止眼前是无尽的白茫。

  他是有意识的,只是时而耳边嗡嗡,又时而清明,大脑似乎失去了作用,时间失去了尺度。

  等他迷蒙蒙睁开眼,宕机的大脑才重新开始工作。

  在剧烈的头痛袭来的一瞬,陈复止顿时对自己的处境有了深刻的认知。

  这是一个正方形房间,空间狭小逼仄,长度不足四米,靠窗摆了一张老式木头床,鲜红色老旧床垫,上面并没有铺床单,只有一条布满污渍的薄毯随意丢在上面。

  窗户是老式的向外推窗,波浪形铁条焊接,留出不足十厘米的间隙,陈复止依稀对这种窗户有印象,那是他幼儿园使用过的老窗户。

  他现在所处的建筑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四边的大白墙早已脱落斑驳,整个房间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唯一一件电器,就是头顶上不断摇晃的灯泡。

  陈复止就被扔在离床一米远的墙角,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床上耷拉下来的一条人腿。

  陈复止清明了一秒,下一瞬,一股强烈的恶心上涌。

  这应该是化学用品留下的后遗症,陈复止死死咬着牙,以免呕吐出来。

  要是真脏了这里的地面,绑架他来的杀人犯,可不会耐心给他处理污秽物。

  “醒了?”床上慢悠悠传来声音。

  全友龙并没有坐起身来,他悠闲侧躺在床上,眼睛盯着玻璃窗外的绿色,小腿儿悠哉悠哉晃荡。

  “嗯。”陈复止手脚紧紧捆着,手脚腕因为气血不通酸痛不已,但他很冷静,没有因为被绑惊慌失措,也不会因为全友龙平静的态度,就看到一丝希望,摇尾乞怜。

  “啧。”

  陈复止听到了一声故作惊讶的声音,接近着,他看到那个小个子的中年男人坐起身,饶有兴趣看着他。

  全友龙细细盯了陈复止几秒钟,眼睛格外亮,又带着不加掩饰的疯狂,“你就不害怕?”

  “怕。”陈复止如实回答,谁都怕死,如果是以前,他可能比普通人更加害怕死亡,但他现在对生死的态度十分坦然。

  但他还是怕,他对孟昨非参与的案件并不了解,但这几天也知道一些,那是一起针对女性的大案,死者人数众多。

  而从,今天在命案现场遇到全友龙,他可以推断出,不出意外那位被弃尸在闹市的可怜女尸,恐怕也是出自全友龙的手笔。

  他不怕死,但他怕死亡的过程极其痛苦,他没有强大的忍耐力,到时候他会像只最没有尊严的畜生卑微求饶。

  那样很不体面。

  “我看你不怕。”全友龙盯了他几秒,自己下了结论。

  或许是凶手都享受手下的羔羊在自己面前丑态百出的样子,满足自己不足人道的扭曲心理。

  陈复止摸不准全友龙的心态,也不想做这种无意义的纠缠。

  “我以为我醒不过来。”在闭上眼时,陈复止真以为自己就这么死了。

  但后面混沌迷蒙的感觉,让陈复止清楚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全友龙没想到自己绑来的小白脸这么镇定。

  从他手下丧命的女人,无一例外在知道他的用意后都是痛哭流涕,不少女人在看到他拿刀来宰的时候吓得都尿了,那些所谓爱干净的女人,根本顾不得尿液,跪在上面不断恳求他的原谅。

  他还真没见过这么冷静的男人。

  “你真不怕我杀了你?”

  “我说了我害怕。”陈复止叹口气,湛黑的眼眸中满是淡然,“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说实话,我癌症晚期无可救药了,因此也不必害怕到骨子里。”

  这个说法大出全友龙意外,他锐利冰冷的目光上下扫视着陈复止,对他的话并不十分相信。

  他不信在他手上的人不怕死的,但不得不说,这个小白脸反应足够稀奇。

  “你刚才说我为什么没在你晕过去的时候杀了你。”全友龙一错不错盯着陈复止眼神,生怕从他脸上遗漏一丝表情,“说来稀奇,我本来是想带你回来趁着那帮子警察还在头大的时候,再给他们一点惊喜。”

  “但你小子运气好,有人愿意花钱买你的命。”

  “本来我也不喜欢钱,什么花花日子我没过过?但那人神通广大,把我那八十岁心肠比石头还硬的老娘给说通了,给我带话,三千万买你的命。”

  “三千万,老子活了那么多年连三十万都没见过,你值三千万?你说,我要是真的拿到了这三千万,是不是也能过过千万富翁的瘾?”

  陈复止猛地僵住,满脸不可思议。

  三千万,对他来说也是天文数字,但有人愿意用三千万保自己一条命。

  全友龙见他的表情,戏谑一笑,“你说?这钱我该不该赚?他知道你也活不了几天就嗝屁,还愿意花钱买你吗?”

  “是谁?”陈复止听到自己的牙齿在打颤。

  其实不用问,他大概能猜到是谁。

  能一下子拿出三千万的人屈指可数,而他认识有那么多钱的,无非就那两三个人。

  现在最有可能为他买命的,只有孟法医。

  他跟孟法医萍水相逢,关系浅淡,已经蒙受他那么多恩惠照顾,怎么还能再拖累他?

  全友龙看着他难以言喻的脸色,总算找到了点乐趣,他眼眸森冷透骨,语调却兴奋至极,“我怎么找到了你这个香饽饽,要买你命的不止一个,还有人也报价了,可惜,他一下子取不出那么多钱,把自己也压这了。”

  说着,不等陈复止反应跳下床,大咧咧拉开木门,原本倚靠在门上的人立刻倒了下来。

  陈复止呼吸一窒,死死瞪着眼睛,等看到烂泥般倒在地上的人脸后,瞳孔狠狠收缩了一下。

  那张帅气清秀的脸两颊高高肿起,眼角下的颧骨磨破了皮,淌血不止,额头也有撞击的痕迹。

  光是脸上已经狼狈不堪,更不要想衣服下还有多少伤口。

  陈复止狠狠松了口气,还好,只是季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