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雁城春归【完结番外】>第99章 雁城春(三)

  今岁的长安城,雪下的又密又大,千秋宫宫阶前的雪扫了一回又一回,怎么也扫不干净。

  范常侍撑着把伞站在宣政殿的台阶上望了望倔强的不肯放晴的天,头上的额纹加深了几分。虽说“瑞雪兆丰年”,可雪下得这般大,若再不停一停,唯恐丰年要变灾年啊。

  身后的大殿中又传来什么东西碎了的声音,范常侍无奈地敛了忧心忡忡的神色,将伞递给身边的宫人,吩咐道,“盯着他们,这扫雪的活儿万不能停下。”

  “是。”

  范常侍正欲转身往殿中走,忽然身后有人叫住了他,“范常侍请慢。”

  范常侍看见来人的模样,急忙躬身请安,“王上。”

  同昌王刘伉缓步走上殿阶,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范常侍,范常侍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陛下今日心情不大好。

  刘伉心中明了,“那本王改日再来。”

  刘伉离去之时,恰好同一人擦肩而过,此人在严寒的冬日只着了一声黑纱道袍,同刘伉错身时,黑纱广袖被寒风吹起,正正搭在刘伉的手腕上。

  刘伉似是无所察觉,继续往昭阳殿的方向走。

  范常侍惊喜地迎上来,如释重负道,“国师您可算来了!陛下正等您呢!”

  被称为“国师”的人道号松衡,是如今长安城中最为炙手可热之人,而他的来历颇为奇特。

  一月前乾武帝突然兴起,携梁夫人驾临长安附近的万镜山登高赏雪,御驾到了半山腰,天边忽然出现了一座七彩虹桥,不多时,虹桥那边有一青衣道长现身,这个道长便是松衡。

  松衡与乾武帝一见如故,二人在半山腰的望虹亭交谈长达两个时辰,分别时,乾武帝提出想请松衡入宫为他讲道,松衡再三推辞,如此反复了两次,最后,松衡被乾武帝的诚意所打动,自愿入千秋宫为乾武帝讲道。

  乾武帝大喜,认定松衡是上天派下辅佐他的仙人,不仅将千秋宫中的华阳殿改为南华殿赐予松衡居住,还以“国师”之位相尊,而松衡也不负乾武帝的厚望,当上国师不到半月,就称自己夜梦仙方,依照仙方所指,为乾武帝炼制了“仙丹”。

  乾武帝年纪大了,加之今冬比往年要冷得多,龙体总是时不时抱恙,可自从服用了松衡的仙丹,便觉神清气爽,于是对松衡越发看重。

  松衡每日都要献丹,今日不知为何来迟了些,乾武帝久等不到人,于是在殿中大发脾气。

  范常侍还以为自己进去后免不了一顿责骂,结果运气好得很,松衡这就到了。

  松衡略带歉意地解释说,“今日的丹药换了仙方,便多炼了三刻,天寒地冻,有劳范常侍在此等候了,还劳烦常侍通报陛下。”

  “哎,不必通报,陛下说您来了直接入殿就行,”范常侍一手虚扶着松衡,“地上滑,您脚下小心……”

  刘伉步履不停,仿佛没有听见身后的一番交谈。

  刘元嘉近日总算体会了一把刘元乔刚到图勒时那股提心吊胆的感受。白日里坐立不安,夜里更是夜不能寐,不过几日人就憔悴了一圈。

  “君侯,您午膳就没用,晚膳多少还是用些吧。”春芜在一旁苦劝。

  刘元嘉看了一眼膳盒,吞了吞口水,抵抗道,“不吃不吃,拿走拿走。”

  春芜坚持将一盘盘膳食摆出来,“可是君侯,您这样下去怕是会真病。”

  刘元嘉哪里是不想吃,他分明饿极了,可还是得忍耐,他掐了一把自己的脸,觉得没什么变化,垂头丧气地问道,“你觉得吾现在这个样子,有没有同阿乔相似几分?”

  春芜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刘元嘉将脑袋拉拢得更低,“真的不像啊……”

  “您再瘦下去人可就垮了,那可就真的不像了!”春芜将筷箸呈给刘元嘉,“君侯,您还是吃点吧。”

  刘元嘉盯着盘子里的各色食物两眼放光,一咬牙接过筷箸,“那就吃一点。”

  一点肉片还未放进口中,营帐入口处的帷幕便被人掀起。

  刘元嘉维持着将肉片塞入口中的姿势静默几息,才反应过来来人是燕祁。

  也不怪他认不出来,时至今日他也就见过燕祁一面。

  认出燕祁后,刘元嘉急忙放下筷箸起身,“王汗。”

  燕祁走近了几步,借着营帐内的烛光细细打量刘元嘉。

  真的是在打量,从头发到眉毛,从鼻子到嘴巴,仿佛她是第一次见这张脸一般。

  燕祁从入帐开始便一言不发,只用一双洞察人心的眸子盯着刘元嘉,盯得刘元嘉无所适从。

  刘元嘉紧张地屏住呼吸,一旁能言善道的春芜也在燕祁刻意释放出的压力中陷入了沉默。

  时间好似停止了,营帐内的气氛变得十分诡异。

  最终还是燕祁打破了沉默,她悄悄将掌心的两颗珍珠收回袖子里,扫了一眼桌上的食物,问,“君侯继续用膳吧,本王就是来看看君侯嗓子好了没。”

  “好了。”刘元嘉回答。

  “嗯。”燕祁点头,“那本王就不打搅君侯了,哦,对了,明日拔营回雁城,君侯知道吧。”

  “不知道。”刘元嘉实话实说。

  “那君侯现在知道了。”燕祁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刘元嘉这下是真的没了胃口,他坐在地上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心有余悸地开口问道,“吾没露出什么破绽吧?”

  春芜抿唇不语。

  刘元嘉立即紧张起来,“吾不会说错了什么话吧?”

  春芜摇头,“婢子就是觉得王汗同往日不同,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刘元嘉有气无力地问。

  “说不出哪里奇怪。”春芜拍拍自己的脸,“或许是婢子太过紧张了,看错了。”

  刘元嘉长舒一口气,“春芜,有事没事别吓人啊。”

  刘元乔回到荥阳后,除了第一日的时候出府去丞相家,此后一连几日,撇开用膳不谈,其余时间都在闷头大睡。

  前两日荥阳王夫妇还体谅她是由于路途颠簸体力不济才需要补眠,可一连几日都如此,这就不能不让他们忧心了。

  “阿乔怕不是在图勒染了什么病吧?”荥阳王盯着西泠台禁闭的门窗担忧地问。

  “呸,有这么咒自个儿女儿的吗?”荥阳王妃在荥阳王背上重重拍了一巴掌,而后忙不迭让人去请医师。

  刘元乔在梦中被人诊了脉还浑然不知,王妃苦着一张脸问道,“可有异样?”

  医师摇了摇头,“翁主身子并无大碍,许是连日奔波劳累所致。”

  荥阳王夫妇这才放下心。

  刘元乔醒来后,便看到自己的榻边被父王、母妃还有秋芃围了一圈,她一头雾水地问,“怎么了?”

  荥阳王和蔼地问道,“阿乔可睡足了,睡足了父王母妃带你去荥州城外跑马怎么样?”

  跑马……

  刘元乔想到了什么,撇撇嘴,将锦被拉至头顶,瓮声瓮气道,“不去。”

  “大冬日跑马,你是不是想冻着我的阿乔,”荥阳王妃急忙一脚踢开荥阳王,将人从被子里刨出来,细声细气地哄道,“不去不去,我们不去跑马,阿娘带你去街上散散心如何?”

  荥阳王抄着袖子站在一边小声嘀咕,“那不还是要出门嘛。”

  荥阳王妃斜睨了他一眼,继续哄刘元乔,“那阿乔想做什么啊?”

  刘元乔面无表情,“想睡觉。”

  “不行!”荥阳王夫妇这会倒是异口同声,意见一致了。

  “为什么?”刘元乔不解,她在图勒少有不用提心吊胆,能睡个好觉的时候,怎么回了荥阳还是不能睡呢?

  “你都睡了多少天了。”荥阳王妃吩咐秋芃,“替翁主洗漱更衣,不出去也成,但你不能在榻上躺着。”

  “不!”刘元乔反抗道,“在图勒就没好好睡过,就让女儿睡嘛!好不好?”

  话音一落,头顶上便传来抽泣的声音,荥阳王妃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阿娘就知道你在图勒过得不好,那地方茹毛饮血,是个蛮荒之地,要什么没什么,吃不饱穿不暖的,还整日提心吊胆,怎么能好!可怜娘的阿乔,还有嘉儿,那个杀千刀的燕祁王,我们荥阳王府上辈子欠了他什么,如今却要赔上一双儿女……”

  顷刻间,刘元乔便清醒了。

  她猛地从榻上翻身坐起安慰荥阳王妃,“阿娘,其实图勒没有那么可怕,没有吃不饱穿不暖,”虽然提心吊胆是真的,“也不是什么茹毛饮血的蛮荒之地,阿娘,无论是我还是阿兄,都是以大魏‘承平侯’的身份去的图勒,他们再怎么也不会薄待了我们。”

  “怎么不算薄待,”荥阳王妃伤心欲绝,“听说那燕祁弑父杀兄,杀人如麻,这样的人,在他手底下过活,那得多难啊!”

  “燕祁王她,也不算杀人如麻吧……”刘元乔眼前浮现了燕祁那张冷漠的脸,“她只是不怎么爱笑而已……”

  荥阳王妃停止了抽泣,狐疑地看着刘元乔,“阿乔,你在替他解释正名吗?”

  “阿乔只是实话实说,”刘元乔十分不想提及燕祁,但是为了安慰阿娘脆弱的心,不得不多说几句,“阿娘,阿乔在图勒待了这么久,燕祁王一直都待之以礼,未曾为难过,还数次救我于紧要关头,实在同传闻中的不大一样。”

  “真的?”荥阳王妃半信半疑。

  “真的。”刘元乔拼命点头,“阿娘你放心,燕祁王也不会为难阿兄的。”

  荥阳王妃还想说什么,被荥阳王拽走了,“你就别哭了,让阿乔清静清静。”

  西泠台又恢复了平静。

  “翁主,还休息吗?”秋芃问。

  刘元乔起身,“不睡了,更衣吧。”

  更衣时,秋芃突然想起一件事,“翁主,您回来时穿的那身衣物该如何处置?”

  刘元乔系好衣带,“衣服?拿来吾看看。”

  秋芃将衣物取来,刘元乔翻了翻,最上面是刘元嘉的外袍,那日刘元嘉同她互换了衣裳,底下是那日穿的里衣,已经脏得不成样,夹层之间依稀有什么东西。

  刘元乔将里衣夹层里的几支胡蔓草取出来,走到梳妆台旁匀出一方漆盒,将胡蔓草放了进去,“衣物,烧了吧。”

  “烧了?”

  “对,烧了。”刘元乔合上漆盒,将漆盒压在一摞首饰盒的最底下,“烧了干净。”

  烧了,前尘往事就断干净了,而她就会彻彻底底地恢复荥阳国翁主的身份,从此同燕祁山高水长,一别两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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