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蝌低着头,他此时有些心灰意冷,昨日里自家婶娘派人送来消息。

  说是让他耐心等待,但是实际上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显,如今事情太过严重,已经不是他们家能够左右的了。

  薛家已经放弃了薛蝌。

  即使他是秀才,即使他是正经的薛家嫡子,他仍旧被放弃了。

  妹妹宝琴哭得眼睛通红,却毫无回天之力,哽咽着说自没用,她曾经上门苦求梅翰林一家,却被对方拒之门外。

  其实怎么会没用呢?薛蝌苦笑着想着。

  如今能为自己真心泪落的,恐怕也就只剩下宝琴了。

  薛蝌低头苦笑,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六七岁的身影。若是她那时没有逃脱,自己死后是否可以见到对方,也不知道她能不能认出他的魂魄。

  当初他们乃是青梅竹马,如今她长大了,对方却永远地留在了七岁。

  若是他不相信自己,就只能拿出当初她所绣的荷包,作为相见的凭证了,希望她别忘记了。

  心中忍不住胡思乱想,薛蝌根没把心思放在公堂之上,当冯大人问起这个,薛蝌也只是下意识地回答。

  “……”冯大人有些觉得噎到,但是他不说,此时他看着薛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对于眼前之人,他还是有两分了解的。此人是个极有才学的,可惜唯一的不好便是父亲早逝,因此如今这事情也无人替他出头。

  冯大人轻轻摇头,对于薛蝌升起不少同情。他却是觉得薛家未免有些短视,这样一个青年才俊,竟是这般说放手就放手了。

  冯大人对于女子本是没有什么偏见的,但是在薛蝌这件事情上,他却是对于薛家如今的领头人有些反感。

  那位闺名为宝钗的薛家大小姐,虽说极为精明,但未免格局太浅。其实冯大人也心知为何对方,轻轻松松地就放弃了薛蝌。

  金陵薛家一共有着十二房,其中最出息的便是薛蝌,偏偏这薛大小姐的兄长便是薛家的族长,如此一对比自然人心浮动。

  虽说这家族之中有所争斗也是极为正常的,但是此番在冯大人看来,无疑是自断一臂。

  要知道薛蝌今年可不过刚刚舞象之年,童生和秀才都是一次通过。这般资质在冯大人看来,最少也是个进士的预定,若是冲上一冲未必不会三甲。

  如今这个案子明摆着,薛蝌根本毫无关系,不过就是受到牵连罢了。若是薛家仔细筹谋,想要保住薛蝌还是极为简单的。

  可偏偏那位薛大小姐,为了自己兄长的族长之位稳固,竟然打算放弃薛蝌,这一般行事未免太过肤浅。

  也是因为此事,冯大人对于薛蝌多有几分同情。因而如今见对方,竟然还像平时那般不善言语,却是有些着急。

  这时候可不同往日,如今甭管那些老臣们,永安公主和新科榜眼,还有陛下身边的太监总管可都在呢,这时候不喊冤是什么时候?

  思及此处,冯大人忍不住提点了一句。

  “今日公主殿下亲身而至,如若是有何冤屈,自当与公主肃明,公主娘娘自会还你一个清白。”

  一旁的黛玉听到冯大人说出此言,抬起头看向对方,一双漂亮的眼眸之中满是了然。

  黛玉此时倒不知道,冯大人和薛蝌素昧平生,不过是一腔正义感所致。她只以为冯大人在某些方面有些偏向薛蝌,当下转头意味深长地看向晴雯。

  眼瞧着黛玉的表情,晴雯漂亮的凤眼一挑,带着些许的挑衅回望过去。

  小包子却完全一点都不在意,反而伸出一只手,做了个抓的举动。

  晴雯随即有些无奈,伸出两只手指,黛玉微微摇头。眼瞧着对方态度坚决,晴雯无奈之下伸出第三根手指。

  “成交。”小包子有些得意地弯起眼眸,红润的樱唇无声无息地吐出这两个字。

  随即她便直接看向跪在地上的薛蝌,口中询问道:

  “薛蝌你与夏金桂在何时何日?如何见面?又说过些什么?身边可有人证。”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有些迷茫问此为何。毕竟这一件事情孰是孰非,大家都心中有数,也知道薛蝌不过就是被牵扯其中而已。

  一时之间有好奇不解的,也有眼神轻蔑的,觉得黛玉不过是仗着自己的身份胡乱判案。

  两人合谋,谁又能说得清,这中间他们有见过几次面。

  薛蝌也是微微一愣,未曾想到,眼前的黛玉竟会是询问出这一个,他微微向左一侧身形,低声地回答道:

  “启禀公主殿下,学生与那位夏金桂一共见过两面,第一面乃是在山中寺院。

  第二面,乃是在我薛家新开的胭脂铺子之中。除此之外再无有过见面。”

  薛蝌面容沉静地解释着,他不敢确定自己所言,是否会被眼前的公主殿下相信,但是他还是希望能够做最后一次挣扎。

  黛玉微微颔首,随即看向一旁跪着的宝蟾。

  “你呢?一共见过薛蝌几次?又见过几次你家小姐与其见面。”戴玉轻声地问着,眼神极为得清亮,似乎一切皆在她的把握之中。

  宝蟾被这眼神一看,忍不住有点畏缩,她装作有些弱不禁风地向后躲闪一下,这才低眉顺眼的回答道:

  “启禀公主娘娘,我家小姐与那位薛公子见过很多面,甚至奴婢还替他二人把过风。根本就不是所谓的一次两次。”

  对方的话在黛玉的预料之中,她没有多言,只是微微地点点头,随即又询问夏金桂。

  “那么我请问你,夏金桂,薛蝌所说你们两次见面,你可记得是在何时?”

  此言一出,夏金桂还未等回答,一旁的孙大人就有些讥讽地说道:“公主娘娘如今问这个,未免有些无关紧要吧,这二人明摆着勾搭成奸,还是早早决断为好。”

  黛玉压根连半个眼神,都没有给予孙大人,她只是看着眼前的夏金桂语气加重。

  “你可还记得具体的时间和时辰?”

  夏金桂神色莫名,咬住下唇说道:

  “他说的那两次是我们之间初识,一次是在今年的六月初九,另外一次是在七月。”

  夏金桂说完,抬起眼眸,千娇百媚地看向薛蝌,其中情意毫不掩饰。

  薛蝌却仿佛老僧入定,根本视对方于无物。

  这一番景象,让晴雯下意识地用帕子捂住口鼻,免得自己笑出声来。

  这个智障者,还是如同当年一样。

  众人不知道,却不代表晴雯也不清楚,眼前薛蝌如此,很显然是此时心中极为生气。

  刚刚她还有些担忧,会不会是二人之间真有那么一丝情丝,到时自己到底救还是不救那夏金桂?

  如今看来倒是不必再多费周章,很显然二人根本毫无关系,如此一来恐怕真的是,夏金桂强行纠缠薛蝌了。

  想到此处晴雯抬眼看想黛玉,随即就看见对方那有些揶揄的眼神。当下里,她忍不住微微鼓起脸颊,伸出三只手指晃上一晃。

  这也是她们姐妹时常彼此间的小动作,三根手指便是三件绣品,需要晴雯亲手制作,且包括染线,蚕丝都是她一手调配。

  这是自当年她父亲被判入狱之后,便失传了的技能,只有晴雯才知晓这其中的奥秘。

  之前她送了一件绣品给苏槿,未曾想到就被黛玉给惦记上,隔三差五就要想办法,从她手中抠出一幅作品去。

  这一次更是狮子大开口连要了三件,少不得她余下半年都没什么时间,做些自己想用的了。

  不过能够保住薛蝌的性命,她这几件东西倒也不算是白瞎了去。

  一旁的黛玉瞧了眼晴雯,随即抬起头看向冯大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还请冯大人直接定这二人,胡乱攀咬他人之罪。”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外边旁听的百姓也是发出嘈杂的声音,显然是有些不解,为何黛玉竟会这样独断。

  冯大人先是一愣,随即有些不可思议地扫过堂下,他并不知道这几句话如何便能断案。

  这让他有些吃醋,是否要附和黛玉的所言,毕竟他虽觉得薛蝌可惜,却也不肯用自己的亲民和官职来赌。

  就在他此处之时,一旁的孙大人这货直接跳起来,大声地斥责道:

  “公主殿下未免太过,哪里有这么多案的,不过一人问上一句,随即便说这薛蝌乃是被冤枉的。

  若是真的如此断案,恐怕天下之人皆会不服吧。还是说公主殿下就是如此,不将国法放在眼中。”

  黛玉淡淡一笑,朗声地说道:

  “我知道冯大人可能心有忧虑,这样,不知道这薛蝌的衣物,是否在冯大人此处。”

  冯大人这一会儿越发地摸不到头脑,只得听黛玉之言行事。好在对方也没有为难,只是问起薛蝌的衣物等随身物品,是否还在衙门?

  这自然是在的,毕竟收监之前,这些东西都是换下来的。而且因为未曾定罪,因此是有专门之人保管的。

  当下里他连忙吩咐师爷,让其亲自带人去取薛蝌的衣物。

  很快师爷便带着一托盘的衣物走进来,一眼便知道被保管得极好,上面千尘不染。

  黛玉指着衣服,对夏金桂和宝蟾说道:“你们二人都说与薛蝌熟悉,既如此我便问你们,薛蝌身上所带之物可有什么是特殊的?又或者有什么贴身之物?”

  夏金桂听见黛玉说这个,微微低头,却是忽然猛的眼神一亮直接说道:“我记得薛蝌他有一枚荷包,荷包上面乃是绣得一丛竹子。”

  宝蟾听见夏金桂这样说,也是连连点头,口中不停地附和。

  “对对对,就是竹子!”

  黛玉听到这里,不露声色继续微笑着确认道:“原来这样,那看起来你们倒的确是很有记忆力了,那么你们记得那竹子的颜色是什么样的?”

  “绿色的竹子。”宝蟾和夏金桂异口同声地说道。

  听到此处,黛玉笑容渐渐消失,双眸满是冰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二人。

  “尔等真的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一直到如今竟然还试图攀咬他人,若非今日本宫来此,岂不是让好人遭了难。”

  这番话再次让众人不明所以,人群之中有不少人彼此窃窃私语,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事情到底有什么地方出入。

  “这小姑娘怎么判案的,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怎么能声说是在诬陷呢?”

  “就是,你看连什么样子都说得清楚,估计肯定是近处打量过,要不然还可能是亲自上手摸过呢。”刚刚那个说女子就该在家中的男子,此时也是凑趣说着。然而他这番话,只换来众人鄙夷的眼神,没有一个附和。

  “快别说了,听听里边好像吵起来了。”

  “对对,你看里面那个大人还站起来了。”

  众人此时皆将目光转移到公堂之上,便看见一直未曾说话的陈大人,这会儿怒目圆睁一副要拼命的模样。

  黛玉看向对方,用扇子轻轻地遮挡住自己的半截脸,打了个哈欠。

  “真是奇怪,最近怎么不懂规矩的人越来越多了,看来哪天的上奏表严肃此事呢。”

  小包子口中说着,顺手还冷冷地瞥了陈大人一眼。

  这副嫌弃样,简直让人有些爱不释手。

  陈大人今年已经六十许,他本就极为迂腐,年纪大了之后更是听不得别人忤逆,此时被黛玉一怼,忍不住火冒三丈。

  好在他此时还有些理智,知道眼前这位主子得罪不起,只能悻悻的拂袖低声嘟囔了一句。

  “圣人之言不差,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此言一出,一旁的晴雯却是压不住火气,当下地冷哼一声。

  “圣人之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那不知道。可是否忘了一句,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陈大人听闻此言,瞬间只觉得一窒息,他哪儿听不出晴雯这是在骂自己是小人。

  他手指颤抖着想要责骂对方,可一时却又找不出合适的言语,竟是有些哆哆嗦嗦。

  一旁的小允子此时忽然插嘴说道:“陈大人看起来有些身体不适,不如奴婢派人送你去瞧瞧身体,奴婢那有不少好大夫,专会料理大人这种情况。”

  他说完,还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陈大人举在半空中的手指瞬间一停,随即坐回椅子上,双眼紧闭,再不说话。

  如今这句“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也只敢放在心头说说,毕竟昭狱是有名的只进不出。

  看到陈大人如此,一旁其他的官员们各自缩缩脖子,一个个如同鹌鹑一样,再也不敢多说。

  反倒是一旁一直未曾说话的贾琏,悄悄地对黛玉比了个拇指。

  小包子漂亮的眼眸微微弯起,两把小扇子将脸颊划出一道阴影,让她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冯大人在这衣物之上有一只荷包,荷包上绣着青竹,还请冯大人将其拿近仔细观瞧,便知我为何说,她二人乃是诬陷薛蝌。”

  在堂下的师爷听闻黛玉的吩咐,连忙将托盘上的荷包拾起,双手托着送到冯大人面前。

  这只荷包大约有巴掌大小,可以看得出来,平素里被极为的爱惜。

  做工看起来也相当得不错,而且布料是少有的上造,只是若要看这其中有什么不同,一时之间却还真的是难以发现。

  冯大人有些不明所以,上下打量着荷包,他的视线不自觉地移到了青竹之上。

  随即冯大人猛地睁大眼睛,他手中托着荷包,右手直接拿起惊堂木,啪地一声便摔在桌上,口中怒吼道:

  “夏金桂、宝蟾,尔等二人实在太过可恶,竟然敢蒙蔽本府,更是陷害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