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垂着头,怀中的王夫人已经没了气息,他此时不知道自己何种感觉。

  从此再无人与他吵闹,再无人针对赵姨娘,也再不会有人谋害妹妹和侄女。可偏偏他却觉得王夫人的离开,仿佛从他身上生生地挖掉了一块。

  只是如今再说什么都晚了,贾政一生醉心吟风弄月,为赋新词强说愁,如此却突然领悟到人生无常的真谛。

  看着贾政如此,贾赦拧眉要上前,一旁的贾敬却是拉住对方微微摇头。

  而此时屋中却有一人吓破了胆,袭人缩在角落之中,让碧纱橱纱帘挡住自己。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贾政小心翼翼地将王夫人抱到一旁的榻上,又替对方整理好了一切,双手合拢在胸前。

  袭人将双手塞在口中,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

  王夫人不是王家的人吗?王子腾也不会管吗?为何就这一般的容易,说死就死了。

  袭人想不明白,她根本就清楚,王夫人早已经失去王家的支持。

  在王熙凤嫁入大房之后,王家的资源便开始倾斜,但这种倾斜原本并不明显。

  毕竟一个属于大房,一个属于二房,其中虽有利益冲突,但也符合王家喜欢两面下注的方针。

  可是王夫人太急躁了,直接伸手差一点弄死了王熙凤,因此直接惹怒了王子腾。王子腾没有出手对付王夫人,已经是顾及王家的面子和骨肉亲情。

  但是,要再力挺王夫人却是不可能的。

  如此一来,失去了娘家保护的王夫人,本就风雨飘摇,谁能想在这种情况下。她不但不曾隐忍,反而又变本加厉,更是牵扯出害死贾敏之事。

  这样本就已经芥蒂的贾母,直接痛恨上了王夫人,而且她认定以王夫人这样的人存在,日后对于贾家是祸非福。

  可以说王夫人如今的结局,是她自己走偏之后,一步步脚踏实地走出来的。

  然人死如灯灭,如今再说其他的,不过都是后人之谈罢了。

  贾政做好一切,这才将王夫人掉落在地上的瓷瓶拿起,大部分被王夫人灌到口中,如今只还剩下两粒小巧的药丸。

  他看了眼瓷瓶,随即看向袭人和气息奄奄的周瑞家的。

  两人都是一惊,袭人吓得越发往墙边缩,而周瑞家的也想挣扎却动弹不得。

  “二老爷饶命,不是奴婢的事情,是太太!这一切都是太太的意思。”周瑞家震慑得动弹不得只能连声哀求,然而贾政此时面色冷淡,仿佛根本未曾听到对方所言一样。

  他走近周瑞家的,将她的下颚抓住手上微微用力,周瑞家的不自觉便张开嘴,一颗药丸瞬间被填了进去。

  这药丸入口即化,她想要干呕吐出来却是无济于事。贾政喂完周瑞家的,理都没理对方,直接站直身向袭人走去。

  袭人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连滚带爬地就往门口冲去。

  “大哥拦住她。”

  贾政一声未出完,贾赦伸手如同拎鸡仔一样,将袭人拎在手中。

  他想将其退给弟弟,却见袭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紧紧抱住贾赦的大腿。

  “大老爷救命,求您帮帮我,奴婢是二爷的人,如今我的腹中,也许已经有了二爷的骨肉。”

  听闻此言,贾政瞬间瞳孔紧缩,不可置信地看向袭人。

  贾赦和贾敬也不由自主地看向贾政,贾琏更是一脸古怪,今日算是大开眼界。

  宝玉平素就是个古怪的,没想到竟然是如此的古怪……

  “老二,你看?”贾赦这会儿见王氏已死,心情略微平静,再看贾政有了丝同病相怜。

  贾政此时也有了些许的踟蹰,毕竟若是对方说的是真的,那可是宝玉的孩子。

  就在兄弟二人左右为难之时,原本在后边躺着的贾母,却厉声地喝道:

  “政儿不用说别的,送她走。”

  贾政素来是个极为孝顺的,听到母亲的命令,他下意识的便将丹药,直接塞进袭人的嘴里。

  待的丹药入口,袭人万念俱灰,她想要拼命地咳嗽,然而嘴里已经什么都没有。

  袭人疯了似的挣脱开贾政的手,她努力地把手指往嗓子眼扣,然而却什么都抠不出来。

  直到此时,她才明白自己的结局,忍不住脚下一软跪坐在地上,仿佛像是被抽取了灵魂一般。

  然而还未等她真正地想明白自己究竟该如何,一阵有些玄妙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让她觉得自己的眼睛越发的沉重起来,身子一开始不听使唤,力气更是像是被人抽空了一样。

  袭人软软的瘫倒地上,乌黑的青丝,随着动作散落了一地。头上装饰的那一朵绒花,也随着身体的落地,而跌落在地面之上。

  贾政和贾赦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的三具尸体,而里面贾母却是一脸冷静,她看向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的鸳鸯低声地吩咐道:

  “把王氏和袭人放在一处,周瑞家的直接以下毒谋害主子之罪处理。”

  鸳鸯眨眨眼睛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

  吩咐完对方,贾母便转头看向贾政,看对方眉宇间似乎并没有极大的哀伤,当下这才放心地点点头。

  “王氏这孩子也是个可怜的,谁能想到她竟是养虎为患,自己带的这个陪房竟然如此的过分。

  只不过是因为些许的小事,便给王氏下毒。可怜袭人这孩子,跟王氏分了一碗东西,结果竟是要了自己的命。”

  贾母口中说着,命鸳鸯从贾政那取过瓷瓶,将深藏其中的最后一粒药丸放到玻璃盅内,那正是之前保龄侯夫人剩下的半盏花露。

  看着鸳鸯做完这一切,贾母这才转头向贾政和贾赦等人,语气淡然地询问道。

  “你们听到了吗。”

  贾政、贾赦、贾敬、贾琏对视一眼,具是觉得胆寒。从未有过任何一刻,对贾母的恐惧竟会这样的强烈,众人躬身行礼应答。

  “是!已然知晓了。”

  “母亲说得没错,这王氏太可怜了。”

  “婶子还请节哀。”

  “二太太太仁慈,才会被害。”

  眼见着众人并没有那么愚蠢,贾母这才微微颔首松了一口气。如今是家门不幸,但凡当年的盛景还在,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可是眼前的终究是留不下。

  贾母神情微动,她忽然看向贾赦询问道:

  “等下让你太太跟凤丫头过来,一来王氏出了问题,自然要有人打点一切。倒不如让凤姐出面也面上好看,不然让人瞧了像什么样子。”

  分家的兄弟自然是有的,但是分家之后还像他们兄弟这样别扭的,可是少见。

  因而贾母不择手段的,要贾家兄弟在外面表现出和睦的假象。

  然而她却未曾想到,她的心一直都是偏的,偏到最后差点害死了王熙凤。

  若不是她当初为了保住元春和宝玉,又怎会一直放纵王氏?若王氏未曾得到放纵,又怎会闹出这些祸事?

  贾赦和贾政两兄弟,本来没有什么矛盾,多是因贾母不公造成,如今又提这话儿。

  贾赦本来还有些心疼弟弟,听贾母一说,立刻生出几分不满。只是如今贾政这边的确是缺不了人,总不能让个守寡的李纨操持一切,想到这儿他只能点头应了。

  “老太太,等会儿邢氏和凤丫头就过来,只是我却有一个要求。在府里的期间,这二人的安危却是交由老太太负责。”

  这话一出,差点没把贾母的鼻子气歪,她狠狠地想要举起龙头拐,却又觉得打不下去,最后只得挥手将其轰了出去。

  贾赦自出了荣禧堂,脸色古井无波。自己妹妹的去世,王夫人的自杀,让他不禁产生些许恐惧,事情真的完了吗?

  今日却没想到,老太太竟然那般当机立断,是为了永安公主呢,还是其他呢?

  贾赦一时想不明白,却也不愿意再想,索性便往自己府中去。反正他如今只要抱住苏家的大腿,安分守己,一个富家翁是跑不了的。

  脊兽嶙峋,铜铃轻响,几重屋檐在绿茵中露出一角。殿中窗户大开,偶尔有风荡起层叠的轻纱。

  大殿四角冰鉴正散发着丝丝寒气,条案上摆放着各种应季的水果,散发着清香。

  黛玉此时手中正执着黑子,看着眼前的棋局默默出神。

  苏槿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白子在手指尖翻飞,如今这盘棋已经到了中场。她已经威势全开,龙行天下,若是再无奇招反制,恐怕再有个二三十路,她便要收官。

  黛玉长叹一声,只得将黑子放在预留好的位置上,口中赞叹道:“表姑姑厉害,玉儿恐怕又要输了。”

  这个位置不好不坏,然而在后三十步以后,却反倒成了宝地。

  苏槿看了对方一眼,轻浅地笑了一下,随即手上白子落地。

  “打劫。”

  一颗黑子被她白皙的手指夹起,涂抹着粉红豆蔻的手指与黑色的棋子,相互交织带着股妖艳的味道。

  小丫头看着棋盘上那个明显的劫摇头,她早就算到这个,然而当出现之时还是有些无奈。

  此时西流走进殿中,在苏槿耳畔俯身低语。

  苏槿先是一怔,随即微微挑起眉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西流询问道:

  “可是真的?”

  西流也是满脸不可思议,微微颔首。

  苏槿略一沉吟,眼中却是划过一丝了然,她自然明白了这其中的缘故。

  “人说人老精马老滑,倒也是不欺我。

  玉儿,我确实要与你说一件事情,你荣国府的二太太王氏,在半个时辰之前死了。”

  黛玉本没在意苏槿这边,毕竟自家表姑姑日常忙碌,有什么事临时告诉她也是正常。

  却没想到,竟听到这句话,当下她心头狂跳,手中的棋子掉落,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死了?”

  苏槿微笑着点头,又替黛玉解释道:“是的,王子腾已然到了贾府。这对外的消息吗?自然是,周瑞家的因偷盗而心生怨恨,因而在王夫人的吃食中下毒。

  而王夫人自己吃了一些,便将其中的一部分赏给了宝玉的丫鬟袭人,未曾想两人竟一下子都中毒而亡。

  周瑞家的,则在贾政拷打下承认了此事,自己又畏罪自杀。”

  苏槿笑盈盈地说完,便瞧见黛玉一副你在逗我的表情。

  可惜苏槿微微摇头,表示自己真的没有欺骗对方,如此一来,黛玉满脸的不解。

  “这也太假了吧,谁能够相信啊!而且昨日里我刚与父亲说明今日里对方就死了,这简直让人无法理解。”

  自知道自己母亲的死因,林黛玉纠结半天,还是将这件事情原封不动地告诉了林如海。而出乎意料的是,林如海似乎早有所感,因此他并没有像中的那一般伤心欲绝,反而一脸温柔地安抚黛玉。

  苏槿笑着将黛玉落在桌上的棋子捡起,清吹上面不存在的浮灰,随即放入棋盒之中,这才说道:

  “你要明白,如今只不过就是个借口而已,没人会对王氏的死因感到好奇,更不会去管她。”

  这番话说得有些冷血,但确是事实,王夫人嫁入贾府多年,早年的关系早就断绝了。

  她又是个平素里自己禁锢的,王家便是她最大且唯一的靠山。而王子腾却因王熙凤之事对其极为厌恶,根本不会管王夫人的死因。

  至于她的嫡亲妹妹,薛姨?对方在听闻王夫人去世之后,不但没有任何的疑问,反而安抚贾母。

  更有意让自己的女儿过来陪伴安抚,当然这个想法被贾母直接严词拒绝了。

  可怜王夫人无边算计,到最后竟无一人替她出头。不管是暗恋萌动的宝玉,还是明哲保身的李纨,大家似乎都完全默认了,并不算太合适的理由。

  “我就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黛玉反而是少有的不能接受的人,至于不能接受的原因是她无法想象,自己的母亲竟会死于这种人之手。

  一直以来,黛玉颇有些妖魔化贾母和王夫人。因而在她的心中不管是贾母还是王夫人,都需要小心翼翼的筹谋,可是未曾想到对方竟是如此简简单单的轰然倒塌,仿佛让她觉得一切都像是笑话。

  苏槿看出黛玉的心思,当下离向她微微招手,叫黛玉拉到自己身边牵着对方,坐回床边的炕上。

  如今炕上摆着两碟子干果,其中一份是如今极为新鲜的核桃,苏槿拿起半个,便塞到黛玉的口中。

  这些核桃,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不但味道好,外形更是一点不破。

  黛玉虽说有些焦急,想让自家表姑姑好好解释一番,然而却也还是乖巧的张开嘴。

  苏槿将核桃塞进黛玉的嘴中,见对方虽着急却不慌乱,这才颇有些欣慰地替黛玉解惑。

  “玉儿,王氏的一切,就是失去家族庇护的必然结果。

  世家,你所拥有的一切几乎都依赖于世家本身,而这一点是勋贵人家和世家女通用的。

  王夫人真正的依靠并不是贾政,可以说她这么多年之所以能够坐稳荣国府二房太太,并且执掌着财政大权,是因为她的兄长王子腾。”

  苏槿说到这里微微停顿,看向黛玉,似乎是在等待她回味此事。

  黛玉,低下头,仔细思索,这才微微颔首,却是同意了苏槿的说法。

  “如今王家不庇护王夫人了?”

  小姑娘虽并不太懂其中的弯弯绕,但还是下意识地直戳重点。

  苏槿点点头,她笑容不变,眼神却是带着些许的讽刺。

  王夫人死得这样快,她其实也是有些不解的,可后来想想却又觉得太过正常。

  保龄侯夫人去找贾母的事情,她是知道的。实际上在之前,她就知道这件事情没完。

  看似史湘云去到江南,一切都尘埃落定,然而谁又能想到,后边还有着多少魅影。

  “保龄侯夫人,十分溺爱湘云。除了湘云特殊的身份,以及她们之间的情分,更重要的史湘云提供了一个绝佳的理由。”

  “理由?”小包子有些不解地眨眨眼睛,一脸好奇地看小苏槿。

  “没错啊,理由。”苏槿笑着弯起双眸,要小巧的双股银叉,插起一块蜜瓜,送到黛玉面前。

  最近她越发的沉迷投喂黛玉,小姑娘也早已经习惯表姑姑三不五时地喂食,当下乖乖地张开嘴,咬下其中的一半。

  小包子双颊滚动,仿佛是园子里的松鼠一般,看着极为乖巧可爱。

  一双雾蒙蒙的双眸,仍旧紧紧盯着苏槿,却是在等待对方仔细的解释。

  苏槿极爱黛玉,被这样一看哪里舍得对方有半点焦急。

  便直接将话继续下去。实际上,这些年不但王子腾对于贾府深有忌惮,就连一门双喉的史家,也发现了对方隐藏着的那些危机。

  因而保龄侯和保林侯夫人二人对于贾家,一直就有些抵触,可偏偏却有些人自作聪明,使得保龄侯夫人心中着恼。于是便趁着这一次机会,索性直接将事情引向最坏的结局。

  保龄侯夫人实际上有无数次的机会,让事情走向改变,甚至说完全避免此事,但是她仍旧是放任了此事的发生。

  “可若是如此,史湘云岂不是有些可怜了!”黛玉是个心善的,听到这儿她就下意识地同情起别人了,苏槿微微摩擦手指,忍住想要捏住黛玉脸颊的想法。

  正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这其中的关窍并不需要太多解释。只能够说,如今保龄侯夫人算是达到了,自己真实的目的。

  “那个对史湘云是真的吗?”黛玉有些执着地问道,按照平时,是这种程度她便会自行停止,今日里却是有些想要刨根问底。

  苏槿微微一笑解释道:“她自然是有机会阻止史湘云的,但是她没有。可若说她对史湘云没有感情,这是假话,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而已。”

  而且苏槿没有说的是,就是保龄侯夫人出面直接将此事化解,以史湘云的脾气,不过就是再等一次机会罢了,事情仍旧会如当日一般再次发生。

  “史湘云被宠坏了,因而如今保龄侯夫人想要把她的性子扳回来,便只能用重刑。”

  黛玉听到这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苏槿自然不会告诉她,保龄候身边其实一直有皇家的眼线,所以才会这么清楚一切。

  因而,事情发生的当天,苏槿就知道了一切的走向。只是却没想到,保龄侯夫人竟然拼着壮士断腕,也要与贾母撕扯开,到底是什么原因才如此急切呢?

  仿佛是若是完了一时,便要被牵连一般。

  苏槿微眯着双眸,有些好奇贾家到底深藏着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