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的理智没有这么清醒过,几乎是一个瞬间,她便明白了自己未来的结局。

  不管王夫人也好,还是宝玉也罢,甚至眼前的贾母都没有办法改变她的命运。

  她垂下头,低低地笑着,不知为何她竟然没有半点的意外。早就知晓了不是吗?人命贱如草。

  一瞬间什么日后之事,什么规劝之行,尽数都成过眼云烟。袭人闭上眼睛,两行清泪,在她的眼角滑落。

  悔吗?不悔,不过是天不与她。

  袭人没有再说些什么,甚至没有在分辨其他,而众人也默契地没有再提什么敏感的话题。

  保龄候夫人此时听到对方的结局,虽说心头有些不甘,但到底也算得上是出了一口气。只是可惜,幕后的王氏那个贱人终究是逍遥法外。

  想到这,她原本的心头畅快,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当然她还是在心中嘀咕,宝玉那孩子如今应该也不过才十岁而已,哪里就……

  保龄候夫人正在思索,便看见随着贾母的吩咐,有两个婆子进来便想掺着已经瘫软的袭人离去,袭人也不挣扎,只是如同木雕泥塑一般顺从对方。

  快门口的时候,其中一个婆子走上前去挑开门帘,另一人则为了支撑袭人而靠近对方,在贾母看不到地方她双唇微动。袭人仍旧神色恍惚,眼中却闪过一丝光亮。

  正当婆子要带袭人出去的时候,忽然便看见贾政走了进来,那婆子不敢冲撞贾政,连忙往后退了一步,正要拉扯袭人。

  却见袭人忽然双眼一亮,竟是猛地挣开她,扑向贾政抱住他的大腿。

  贾政只觉眼前一花,随即便是腿上一紧,他低头看向地上,却发现有个眼熟的姑娘正抱着他的大腿。

  这是人?到底怎么回事!

  贾政本来是担忧保龄候夫人和贾母,想要看看她们之间的情况如何。

  保龄侯夫人性格温婉,而自己的母亲看似慈祥,但实际上却是个十足的强势者。

  若是一时不对劲儿,身为侄媳妇儿的保龄侯夫人,恐怕便要被贾母抓住把柄训斥。想想自己与保龄侯相交莫逆,倒也不好真的让史家与自己离了心。

  因而刚刚赶来,一进房间竟然迎面便扑过来一人,甚至直接抱住自己的大腿。

  平日风光霁月的贾政,此时却是被吓了一大跳。

  他不可思议地瞪着对方,想要拔出腿来,未曾想袭人这会儿却是犯上了狠劲儿。

  还没等贾政想明白对方是何人,就听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二老爷,奴婢是袭人。伺候二爷的,奴婢做了错事,奴婢愿意一律承担。如今奴婢不求别的,只求您让我将话说完,不然奴婢就是死了也不甘心。”

  袭人此时冷静下来,贾母的威胁之计也再也无用。

  刚刚她被吓得什么都不敢多言,这一会儿反应却是满心的愤怒。

  当然这愤怒跟别人没什么关系,而是对于王夫人和贾母。贾母为了宝玉,可以用她全家人的性命威胁。王夫人则用威逼利诱,让她步步沦陷,若不是她们她却是并不一定会到今日这一步。

  毕竟以她的身份,不管日后宝玉娶了谁,自己都不可能会成为正妻。

  宝玉素来念及旧情,自己若是安安稳稳地待在对方身边,潜移默化之下,日后未必会没有个好结果,然而这一切都成空谈。

  袭人也算是个狠的,此时抱着贾政的大腿不肯撒手,定要把所有人都拉下黄泉。

  贾政沉默一下,随即扶开对方,口中吩咐道:“你且到一旁,如今这样没得让人笑话。”

  他先给贾母行礼,又向保龄侯夫人问好,待坐到对方另一侧,这才颇为有些尴尬地说道:

  “嫂嫂却是家门不幸,未曾想竟是出了这些事情,所有的一切皆是贾政管家不严,还望嫂嫂能够原谅。”

  保龄侯夫人就是想要过来讨个说法,至于这说法是怎样的,其实她都并不太在意。

  加上刚刚被袭人那事给惊到,这会儿仍旧有些云山雾罩,听到贾政说话,点点头回答道:“倒也没什么这事儿,我就是有点惊讶,想来大家都不愿意的。”

  贾政听闻对方这样说,只以为是对方贤德,却没想别的。

  当下脸色越发地好起来,保龄侯夫人在贾政眼中,一向是一位极为温婉贤淑的贤德人。

  每年的亲戚行走对方从不曾有半点错处,如今对方如此,更是坐实了贾政的印象,到让他升起对自己表兄保龄侯的一丝羡慕。

  有贤妻如此,夫复何求?但凡王氏有几分像保龄侯夫人,他们夫妻也不至于相敬如宾。

  一旁的袭人却顾不得其他,如今她眨眼间便要命丧黄泉,哪里容得下他们寒暄。

  当下扑倒贾政的面前,脸上涕泗横流,口中说道:“奴婢是伺候二爷的丫鬟,老爷应该有印象,奴婢叫袭人。

  奴婢今日要以奴告主,二太太不但命奴婢去挑唆史大姑娘,与永安公主的关系,更是害了咱们家大小姐贾敏的凶手。”

  此言一出,贾政瞪大眼睛失声惊呼道:“你说什么?”

  一旁的贾母听到袭人这话,身影摇晃一下,被鸳鸯一把扶住。

  她本来以为袭人会对贾政说,她和宝玉之间如何。正思索如何打断对方,还不让儿子起疑,却不承想袭人却并未说出,她与宝玉之间的关系。

  反而抛出了另一件事情,贾敏二字一出,仿佛晴天霹雳一般砸在贾母的头上。

  幼女贾敏一直是贾母的心头痛,她虽对于黛玉颇有算计,但却也是真的爱屋及乌,因而听到对方说起其人,再也忍不住眼泪。

  可是紧接着贾母便听到了不对劲儿的话,什么叫自己的女儿是被王氏害死的,她不可思议地盯着袭人。

  难道对方是得了失心疯?还是说拼着自己去死,也要拉着王氏拖下水?

  这倒不是贾母替王氏开脱,实际上王夫人做事,的确是在某些方面极为得稳妥。因而这么多年下来,贾母根本就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

  但是提及贾敏,还是让贾母的心再次被撕裂,一时之间恨不得生痰袭人其肉。

  袭人素来是个有心机的,见贾母脸色不对,她心知万不可有一点拖沓,当下跪爬两步说道:“奴婢说的都是真的,那日去给夫人送东西,结果正巧听到薛家姨太太和二太太吵架。

  奴婢因为怕太太面上不好看,因而不敢进去,没承想竟是听到这个。

  二太太当场便要打死奴婢,因奴婢是老太太的人,这才饶了奴婢一命。

  但是,二太太还是要挟奴婢,授命奴婢挑拨林姑娘和史大姑娘之间的关系,这事真的本不是奴婢的意思。”

  听完这话,贾母已经愣住,她完全不敢相信,这事儿竟是自己亲耳听到的。怎么可能?这件事情怎么可能会出现。

  她看着袭人想要反驳对方,可一时之间却又不知说些什么,直觉告诉贾母,对方说的是真话。

  自己的女儿,她十月怀胎,千辛万苦挣命生下来的敏儿,竟然是被人害死的?而且,竟然还是被她嫡亲的嫂子王氏给害死的,贾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好半晌,她才沙哑地说道:“你可知道以奴告主是什么罪名。”

  袭人这会儿已经把所有的顾忌抛在脑后,她此时脑袋里面只有一个念头,若是她要死,至少也要抓个垫背的。

  当下她不再多言,直接将事情和盘托出,却是听得屋中的众人惊骇不已,未曾想到这期间竟是这么多的秘密。

  王夫人将赵姨娘恨之入骨,在赵姨娘怀孕后就多有动作,使得赵姨娘生下了死胎。后来虽被贾政换成了刚刚出生的探春,但是实际上她只以为自己行动失败。

  因而越发怨恨起远在江南的贾敏,可巧贾敏当时刚刚生产完百日,正是需要滋养进补的时候,王夫人便动了心思。

  便在贾敏所用的药材上下手,她不敢下毒,只用隐晦手法将药物重新炮制,使得其快速丧失药效。这样,剩下的药物因为君臣格局被破,便会快速地伤身。

  贾母听到这里,已经浑身哆嗦。而贾政则是双眼无神,不必多言,他相信袭人说的话是真的。

  想到自己的妹妹因此而丧命,贾政用力地闭上双眼,如今袒护王夫人是不可能的,毕竟这件事情根本没有办法视而不见。

  他不知道,若是此事被林如海知道,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林如海和贾敏二人之间的感情,贾政从不怀疑,对方若是知道此事……那么贾家要面临的,便是林家的不死不休。

  贾政并不是个傻子,他想得很明白,如今贾家的力量想要对抗林家,根本是痴人说梦。

  而且分家之后,贾赦也明摆着说,在官场之上他并无用心,自然也不会对其多有帮助。

  而且实话实说,若是让贾政,因此事与林如海对上,他根本就没那个自信。

  再者贾政和贾敏的关系极好,他们二人的年岁更是比贾赦相近,因而年幼之时一直形影不离。

  可以说在贾敏未出嫁之前,论起相处的时间,除了贾母便是和他。

  因而贾政对于这个妹妹自然极为宠爱,可今日却听到晴天霹雳,自己以为早丧福薄的妹妹,竟然是自己妻子害死的。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贾政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问袭人:“你说的这件事情,我且问你,谁能作证?”

  证据。

  此时若是没有证据,一切还有挽回的机会,贾政此时心里五味杂陈,不知该如何是好。

  袭人早就做好打算,因而听到这个询问,压根也没有任何的意外,反而端端正正用力地磕了一个头,这才说道:

  “这件事情薛家姨太太可以作证,奴婢其中还有一个人知晓此事,便是周瑞家的。当初后面两批药材,都是周瑞家的女婿冷子兴帮忙去挑选的。

  因而若是对周瑞家的用刑,定然可以水落石出,奴婢自知罪该万死。然而,奴婢却也不愿意再为虎作伥。”

  说到这袭人再次用力地磕头,沉闷的声音在厅中回荡,竟是有些震耳欲聋。

  “政儿,去把周瑞家地叫来。”贾母语气极为平淡地说道,只是所有人都听出这期下隐藏的凛冽杀意。

  贾政自然连忙领命,不过片刻,原本在小佛堂陪着王夫人的周瑞家的,便被传唤到荣禧堂中。

  周瑞家的这会子还有些不知所措,然而待见到跪在地上的袭人,她脸色就有些难看。

  只不过她只以为袭人事发,将王夫人供了出来,因而老太太找她来对证。却未曾想到袭人竟是釜底抽薪,把贾敏的事情也给兜了出来。

  “你且告诉我,你的女婿冷子兴是否曾经帮着王氏,采买过给敏儿送到江南的药材。”贾母盯着周瑞家的,她并没有直接把话说得明白,反而直接说到这个点上。

  果然她一说完,便瞧见周瑞家的瞳孔瞬间放大,脸颊的肌肉也不自觉地颤抖。

  只这一眼,贾母便确定,这件事跟王氏脱不开关系。

  她一阵心头剧痛,却是恨不得将周瑞家的和王氏千刀万剐。

  紧接着便是满心的痛苦和愧疚,若非是她有眼无珠选了王氏,自己的女儿怎么会出事?归根结底,是她害了女儿。

  她不敢想象女儿死去之前,有没有知晓这些问题。若是没有,还好。若是有,便是到了泉下,自己也难有颜面见到对方。

  周瑞家的被反绑了,听到贾母的话就知道心头不好,她此时只能勉强辩解,干笑着说道:

  “老太太,可是药材出了什么问题?我那女婿冷子兴,的确曾经帮二太太采买过两回,送给咱们家大小姐的药材,只是我敢保证,我的女婿可都采买的是上好的。”

  周瑞家的眼珠来回转动,她虽一时看不明白事情,但是如今事情不对还的能分辨出来的。

  但愿是有人嘴碎,不知从哪里又听到了当年药材的事儿,因而老太太这才一时迁怒,周瑞家的此时倒也是平静下来。

  却未曾想到,贾政却是并没有给她自我欺骗的机会,直接说道:“我且问你,当时给药材做手脚的是你?”

  此言一出,一旁安静地看戏的保龄侯夫人一愣,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贾政。

  这般直接?是为了袒护,还是……果然,政老爷这些年仕途不顺情有可原。

  周瑞家的自然也是如此,她听到这话就知道恐怕是当初的事发。只是她去的并不知晓,袭人当日撞见王夫人和薛姨妈争执,当下眼珠转动便想狡辩。

  可惜的是贾母压根就没有给她机会,直接吩咐人直接将周瑞家地绑在凳子上打板子。

  贾母这么多年,一贯是以保养为上的,因而却是极少会有这一般激动。也由此可见,涉及到贾敏之时,贾母是完全没有任何理智的。

  周瑞家的陪房多年看似是个下人,然而实际上她的待遇可并不低,家中也有三四个仆人伺候。身上自然也是细皮嫩肉,两扳子下去,她便眼冒金星,一阵阵眼前发白。

  开始的三四下尚能抵抗,待到了十下往后,每一下都仿佛砸在骨头之上,那疼痛根本无法忍受。

  挨到了十几板子,周瑞家的便再也忍不住,她颤抖着发白的双唇喊道:

  “我说!我全说,这事儿是太太的意思,那些药材被特地泡过了药水,因而时间若是稍长一些便会变质,而且平素也看不出来。”

  说出此言的刹那,周瑞家的深知,这一次不但自己完了,王夫人也完了。

  之前袭人所言,只是她一家之言,根本无法定论,而如今却是再难辩驳。

  “这……谋害小姑子,王氏这是疯了不成。”保龄侯夫人只觉得眼前一黑,她此时却是恨不得自己不在当场。如今这事可是牵扯到贾家的隐私,自己留在此地再不合适,不然恐怕贾母会恨上自己。

  果然在周瑞家地说出这一番话,便看见贾蓦然地转头看向保龄侯夫人,随即又神色莫名地盯着,板凳上血肉模糊的周瑞家的。

  “侄儿媳妇儿,今日里老太太也有点不舒服,不如你改日再来。你且放心,湘云这事儿我定然给你个交代。”贾母此时也不想多言。

  她此时强制地压住自己心头的怒火,若不是保龄侯夫人追着湘云之事不放,自己恐怕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而保龄侯夫人自然也不想趟这趟浑水,当下里直接起身向贾母和贾政告辞,随即带着自己身旁嬷嬷就往外走。

  保龄侯夫人此时顾不得仪态,仿佛身后有厉兽追逐,裙摆翻飞几乎形成波浪连绵。

  待到回到自家车上,保龄侯夫人这才猛的喘息两下,她刚刚紧张得几乎忘记呼吸。

  好半晌,保龄侯夫人这才回过神来,她突然微微皱起眉头,盯着嬷嬷轻声地询问道:

  “敢问嬷嬷,这件事情是万岁爷的意思吗?”

  保龄侯夫人自觉自己这话,应当会引起嬷嬷的反应。未曾想到,嬷嬷仍旧一副老实人的模样,似乎完全并不在意自己此言有多么吓人。

  如此一来,倒是让原本信誓旦旦的保龄侯夫人,有些不确定起来,难不成竟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然她马上便打消了自己这个想法,毕竟自己可从未知道,自己的这位嬷嬷竟还有能够观处子破身未曾有的眼力。

  嬷嬷看着一脸阴晴不定的保龄侯夫人,眼神仍旧是那般的恭敬。

  “夫人不必多想,奴婢就是伺候夫人身边的人,从开始是,如今是,将来也是。”

  她伸手拂过保龄侯夫人有些散乱的鬓角,微微笑弯双眸,脸上表情也是极为的温和,连两鬓几缕白发都透露着温婉。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嬷嬷才是大boss。

  袭人和王夫人,领盒饭倒计时一章。

  大家猜猜,谁先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