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新年,京城里不少人家都已经置办好年货,有些性子急的已经挂好了春联。

  城西一座小楼之中,宇文邕在窗子上比量天下着窗花,这是刚从慕容铎那抢来的。

  他带着些许不可思议地摇头,仿佛是看到什么吃惊的奇观说道:

  “我只以为你这双手只能笔伐如刀,却没想到竟也能挥动剪子。”

  他轻笑着调侃,显然是故意的。

  这话其中味道让人有些吃不准,慕容铎抬起头看向眼前之人,俊美的脸上,隐隐蒙上一层黑气。

  看着好友此时难得的有些狼狈,宇文邕笑呵呵地低头望着窗外的大街。

  他很喜欢大汉朝的新年,比起北周,多了不少的人情味儿。北周虽然也过新年,但还是多少差了点意思。

  走在大街上,即便是有不认识的人,也会在四目相对时露出笑脸。

  街面上的摊子前,女孩子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嬉闹,手中抓着脂粉盒子。

  而那些男子们,大多在摊主的询问下则抓耳挠腮,努力地思索家中婆娘的叮嘱和要求。另有几个妇人彼此笑着推搡,其中有些脸颊隐约可以看出绯红,显然是得到了不错的礼物。

  “我喜欢这种……应该怎么说呢?平淡的幸福?人间烟火气?”宇文邕思索一下,这才说出来自己的想法。

  可惜身后之人,并没有理会他的意思。无奈之下,宇文邕只能转过身,看着仍旧仔细地对着烛光剪纸的慕容铎。

  他走上前两步,伸手便要夺慕容铎手中的剪子。然而慕容铎哪里会轻易让他得逞,两人不知为何,竟在房中动起手来。

  宇文邕并非是以武见长的,慕容铎也未必比他好多少,两人过了十几招便有些没意思。

  慕容铎索性便将剪子送到对方手中,自己一个后退腾转开身,坐回桌上替自己倒下一杯酒。

  他一双眼眸此时有些雾蒙蒙,显然是心里有事。

  宇文邕要这剪子也没什么用,他只是单纯地看到慕容铎这样消沉,有些想要凑热闹而已。此时上下瞧了两眼剪子,便随手往隔断上一抛,稳稳地落在竹篓里。

  “你今日不对劲,你该不会……?”宇文邕坐到慕容铎对面,此时有些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他的语气看似十分沉重,然而只瞧那一双灵动轻快的眼眸,就知道这人现在压根就是在捉弄人。

  慕容铎见到对方这样,心中更加的烦躁,伸手将对方的脸,推开嫌弃地说道:“我的事情你少掺和。再说了,你在乎的不就是你那个宝贝弟弟吗!”

  听到慕容铎提起自家弟弟,宇文邕像是突然失去了力气,直接毫无形象地趴在桌上,白皙的脸颊,毫不在意地直接摊在桌面上。

  他用手拨弄着桌上残留的红纸,俨然很是失落。

  “你说,为什么阿湛这么不待见我?一见到我,就想赶我走?”宇文邕孩子气地鼓鼓脸颊,完全不像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

  慕容铎瞥过对方,眼神之中的鄙夷,几乎化为实质。

  因为什么你自己还不知道吗?也就是水湛,换一个人早把你当幕后黑手处理掉了。

  “如果你告诉我,你这样坑水湛是因为对方是你弟弟,那我只能说你们大周表达情感的方式还真有够特别。”慕容铎脸色冷淡,显然是一副不想吐槽的模样。

  关于这一点,此时宇文邕也有些是反省,只是他反省的并不是自己多做了多少,而是觉得自己当初应该再努力一些。

  不过这事自然不能跟眼前的好友说,反倒是如今要旁敲侧击对方的八卦才好。

  他像是如梦初醒,一般坐直身子,一双凤眼盯着慕容铎,上下打量之间还有不少好奇。

  慕容铎被他瞧得心烦,又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个比自己还能折腾的。

  为了防止对方做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慕容铎咳咳嗓音,看着宇文邕悠悠说道:“你有什么想问的就说吧。”

  左右自己不说,恐怕眼前这家伙也会刨根问底,到时若是让他找其他人求证。

  他不知道会闹出什么麻烦,慕容铎打定主意,随对方询问。

  宇文邕听到这话勾起笑容,直接提问道:“你真的喜欢傅烟儿吗?”

  慕容铎实际上设想了很多对方的问题:比如他为何联系天理教,天理教内部到底有没有问题?

  关于当年义忠亲王老千岁的事情又是怎样的?北齐后来的人种计划是怎么回事?

  甚至若是对方问得再深入一些,关于那座银矿又是怎么样?

  可是未曾想到,眼前这一人,竟然问起这一个,慕容铎颇有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这个嘛,我倒也是想知道的,不过还在后边。”宇文邕笑笑,扳着手指仔细地说道:“咱们两个毕竟是师兄弟,你的事情我知道得大半。

  天理教那边如今是个什么情况,我也早就令人打听了。义忠亲王死了多少年了,我对死人不感兴趣。北齐的人种计划基本上已经损失殆尽,就剩下那么个独苗,还被人拧断了脖子。

  那人的身份我也知道,北齐皇家的人,不知怎么地跟慎郡王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这才让人惦记上了,本来一对能成为眷侣的,就这样被拆散。

  至于那一座矿山吗?地点本就在西羌和大汉之间,离北周太远,纵然有心也无力,因此我并不觉得这个有什么重要。”

  这一番话来有理有据,让人只觉得眼前的青年人是个极其理智的,然而这番话慕容铎没信一个字,他反而带着些许鄙夷地看着宇文邕。

  “你以为我会信吗?若是我猜得没错,你刚才之所以不问这些,只不过是因为你忘了而已。”慕容铎冷眼瞟过宇文邕,显然对于对方的想法知道得一清二楚。

  而宇文邕这会儿手中端着酒杯,眨眨眼睛,没有回话,算是默认。

  不过显然他仍旧没有打算放弃,让慕容铎说出自己心声的想法。

  慕容铎这一会儿盯住宇文邕,显然是在衡量着是否要说出来。

  “她太小了,小到我有负担,她不知晓儿女之情,又怎能胡乱地许下誓言。”好半天他才有些低哑的,轻声说出自己的理由,只是声音小得,仿佛是内藏胆怯。

  听着这个话,宇文邕抚摸着下巴,带着些许不可思议地打量眼前的青年人,谁能想象天下推崇的长生先生,竟然会:“所以你是在嫌弃自己有点老吗?”

  慕容铎本来还在想对方会说些什么,此时听到宇文邕的话,他忽然有些想要把对方扔下楼去,眼不见心不烦。

  “我现在发现你跟水湛不愧是兄弟,在招人恨,这一点做得一向很好。”慕容铎的话很是直接,但是宇文邕好像没听见一样,笑得仍旧仿佛像朵花。

  其实这倒也不怪宇文邕激动,毕竟慕容铎平素里的样子和他现在是在大相径庭,让人隐隐有一种叹息,所谓情关难过。

  “慕容铎,咱们这么多年你的性格,我还不了解吗?像你这种自恋之人,竟然会觉得自己老,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说真的,我都有点佩服你那位小辣椒了。”

  宇文邕一边笑,一边擦自己的眼角,不知何时已经有两滴晶莹,随着眼角的笑意出现。

  看着眼前这人没心没肺的模样,慕容铎突然收敛自己的怒气,露出十分儒雅的笑容,淡淡地说道:“既然这样,那在下便先行离开。”

  显然,这一会儿慕容铎已经气急了,因此丝毫不打算再跟对方说话。

  看着对方欲走,宇文邕赶紧拉住眼前之人赔着笑脸。

  他也知道自己今日里笑得有些过了,无奈之下只得小心地陪着不是:“这不是这件事情实在太好玩儿了吗?不过,这下子你家小辣椒怎么办?毕竟就算慎郡王有问题,但是在某些方面来说,他毕竟是傅烟儿的靠山。”

  这话倒是没错,宇文邕之所以会提醒慕容铎,就是因为担心此事好友没有想周全。

  “晚痛不如早痛,这件事情他早晚都要知道,与其一切都破碎,倒不如留下一两样念想。”将小说的说出口,宇文邕转身要走,只是脚步又停顿下:“从现在开始,他的事你不许掺和。”

  随之这一声警告,宇文邕的脸色越发的诡异,慕容铎此时已经关门离去,只剩下他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还说自己没动心,又说自己老了,这分明不只是动了一点心,笑死我了。”宇文邕哈哈大笑好半晌,这则停住笑意揉揉有些疼痛的肚子。

  他的面容在烛火之下,原本带着笑意之时,还露着温和。而此时,面无表情之下,不知为何让人隐隐感觉到身上脊背发凉。

  “苏槿可千万莫要捣乱啊。”

  “你表兄可千万莫要捣乱啊!”

  苏槿带着些许警告的说道,她看着水湛,对方此时脸色也有些难看。

  本来今日里应当回到苏府的,可是如今的事情意外频出,她一时脱不开身。无奈之下只能再次留宿宫中。

  好在如今倒是有了新的理由,毕竟烟儿这一边,接下来还有举行葬礼。

  没有错。最后的结果是暂时先保留慎郡王的身份,对外据说其因为爱妾之死而无法接受,因此举剑自刎。

  也是因此,纵然新皇十分生气对方不负责任的行为,但是鉴于其本来就是闲散宗室,并无实职再加上未来太子妃苏槿的求情。因此慎郡王并没有被剥夺宗师的权利,仍按照郡王之礼下葬。

  而傅烟儿此时尚未出阁,因此太后垂怜让其暂且进攻一日,明日之后再随苏槿一同返回苏家。

  而慎郡王的丧事,也会交给昌邑公主负责。

  一系列的安排之下,他回过神已然天色暗淡。水湛自然有百般话想要诉说,只是终究人多眼杂,一直到这一会儿才有些许时间。

  两人终究是如同那日一般,在永寿宫偏殿之内对坐说话。

  这是此时话题却有些跑偏,水湛先拿出一份奏折送到苏槿的面前,看对方翻看,这才仔细地说道:“这是钦天监算出来的日子,我挑了最近的入主东宫的时间,就是正月二十三。”

  苏槿听到这手指微微一颤,抓着奏折的手有些用力,纤长的睫毛忽然下垂,掩盖住大半的瞳孔。

  “倒也可以。”苏槿思索一下,并没有太过纠结这事儿,毕竟入住东宫只是稳定她的地位。

  如今景帝刚刚去世,她少不得,要跟随皇家守二十七个月的孝期。

  在这种情况下入主东宫,反而没有了之前的旖旎之思,更多的是权力的认证。

  水湛和苏槿,毕竟身为未来的皇帝和皇后,自不可能做出违反礼法之事。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我打算在二十七个月之后,便让甄贵妃离宫荣养。”水湛看着苏槿,眼神温柔地说道:“如今太后的年纪大了,加上这一次的事情,因此精力已然大不如往前。

  我同祖母说好了,待你入主东宫,便将凤印一同交给你。只是若是要取得金册,还得你正是过中宫之门才好。”

  金册凤印,两者合一才是真正的大汉之后,母仪天下。

  “我……”苏槿启唇想要推辞,只是话又有些含在嘴中无法吐出。

  水湛看出心上人的踟蹰,他眼神越发的温柔,自那日替苏槿包扎,水湛便发现自己对于她的心思有了些许变化……

  “娇娇儿。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水湛停顿下,望着苏槿端庄秀丽的脸庞,轻声地说道:“你却是放心,弱水三千,唯饮一瓢。我有的权力,也就是你的,我在心里,你是最重要的。若是无你,我要这天下何用。”

  苏槿听到前面,原本还有些羞涩,听到最后一句,她瞬间脸色一白,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水湛。

  原本一切气氛尚好,水湛自觉,自己并未说错,可是眼前心上人的变化却让他心头暗惊。

  难道自己说错了话?

  水湛下意识地想要挽回气氛,这是苏槿此时,却有些神思不属。

  她看向水湛眼神带着些许纠结,又有一丝祈求。

  虽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哪里,但是水湛敏锐地感觉到,此时心上人希望自己暂时离开。

  “我先去瞧一眼祖母,然后便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水湛有些失落,他明明准备好了,不少说辞,可是如今却无用武之地。

  苏槿点点头,她不忍看水湛此时的表情,可是这一会她的心太乱。

  一直在门口守着的西流,显然将一切都看在眼中。此时见水湛有些黯然地匆匆离去,自家主子坐在桌前发愣,她连忙走近低声询问道:

  “我的主子,这可是怎么了?刚刚不还好好的?”

  苏槿微微摇头,她这会儿也是心乱得很。此时,也不愿意和西流多言:“我有些累了,铺床吧。”

  见主子这样,心知今日定是问不出来了。西流虽有些担忧,却也不敢再问下去,只能铺好床伺候苏槿睡下。

  殿中这会儿点着安息香,苏槿却毫无睡意,她转头望向帘幔之外。那里有一盏夜灯仍旧闪烁,将三尺之内染上一抹蕴黄。

  “若是无你,我要这天下何用……”这几个字仿佛像是一根根针一样,扎在苏槿的心头。

  今日里是她失态了,苏槿心中清楚。只是她想起自己当日重病之时,为了巩固大汉朝的未来,她故意说出意味不明的话。

  甚至告诉对方,若是对方希望,可以在她死后自立为皇。因为小皇帝的才能并不突出,甚至太有些太过懦弱。这种情况下,对于大汉并非是件好事。

  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有些阴晴不定的水湛,那一般的暴怒。

  他先是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一双与大汉朝人并不相似的浅色眼眸,此时却透明地让苏槿有些心虚。

  “呵呵。你应该说不愧是太后娘娘吗?”水湛当时笑的是怎样的?苏槿仔细地回想,大概是那种让人看了忍不住心酸的笑容吧。

  其实当时她说出口之时,便已经后悔了。只是话一出口,再无回转的余地,她只能看着那个人像是大受打击一般。

  而正是对方这个反应,让她忍不住有些焦急,气血上涌之下,等她再醒过来之时,已然是月上中天。

  再次醒来,对方已然不在。只有小皇帝抓着自己的手背在哭泣,看到她醒来这才抽咽地说道:“母后,别丢下朕,摄政王他好可怕。”

  苏槿伸手捂着脸,当初的她究竟是怎么想的?竟只因为小皇帝的此言,对于水湛便越发的疏离。

  一直到她魂归离恨之后,这才恍惚的想起,当日里对方未言之语。

  “娇娇儿,这天下对我从未有任何的意义。你愿这大汉为你所兴盛,本王便替你实现这个愿望,你想让小皇帝成为明君,本王也会替你做到。

  弱水三千,唯饮一瓢。本王的权利,便是为了保护你而存在。若是这天下无你,我要这天下何用。”

  苏槿捂住自己的脸,玉臂紧紧压住她的眼睛。一种难言的感觉,让她只觉得自己一阵阵心头发酸。

  原本坚若寒冰的玲珑心,历经两世终于被水湛撬开一条缝……

  作者有话要说:

  水湛还是很走运的,没有前生摄政王的努力,他一辈子都走不进女主的心。

  女主是个极为冷静的人,她能感觉水湛喜欢她,但是实际上并没有太当一回事。

  至于慕容铎和宇文邕,这俩货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但是却也被克得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