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湛没有回头,他知道此时他的脸色并不好。不是为了景帝的话而心有芥蒂,而是因为心疼苏槿。

  如此的忌惮,他不过是这一时半刻都有些接受不了,苏槿又怎能忍受得这么多年。

  “我跟父皇说,苏家从来都不是需要忌惮的。”水湛的话十分平稳,仿佛说着最平常的话语。

  但正是这十几个字让苏槿呼吸一滞,她带着些许不可思议,又隐含着某种审视的目光,盯着那有些微红的耳垂。

  苏槿的眼神在那嫣红的耳垂之上扫过,水湛的皮肤很白,也是因此这片红痕非常的明显。甚至随着苏槿的沉默,渐渐开始扩散。

  眼前之人平素并不是这样的,苏槿也发现对方在面对其他人时,与面对自己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

  人总是有些贪心的,总希望自己在他人心中是独一无二的,苏槿也并不例外。

  到底是自己选择的夫婿,终归还是要温和一些。想到此处苏槿收敛了自己,忽然兴起的恶趣味,将注意力转移到水湛的回答之上。

  “若是皇族够强,世家乃是最好的助力。而若是皇族势弱,无法掌控世家,世家才会成为不可控制的变数。

  父皇之所以会如此担忧世家尾大不掉,归根结底,只是因为他自己的问题。”

  水湛努力的平复心绪,有些干巴巴地说道。此时因为看不到身后,他的其余感觉几乎灵敏到了极致。

  他能够感觉苏槿手指拂过衣料的动作。能够听到发间插着的步摇,在一阵风的浮动之下,发出清脆的摇曳声。

  这些被放大的感官,让他不自觉地捻动手指,当日里簪花绶带之时,他取出梅花替对方簪在发间的感觉,似乎又瞬间回来。

  水湛不自觉地用拇指捻过食指,不管是花的轮廓,还是苏槿柔顺的秀发似乎仍旧清晰。

  这让他越发地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起来,然而心上人就在眼前他不想失礼。

  而水湛这一切纠结,苏槿却并没有发现。

  反倒是刚刚水湛的那一套世家理论,让她有些兴趣。

  此时她伸手捻过自己的衣角,将有些褶皱的袖口整理好。

  “你说得倒也没错,不管是苏家也好,还是五姓七族,世家根本之上是与皇权相辅相成的。

  只要皇权之位足够稳固,世家便会是皇权最为忠诚的屏障。”

  没有什么人会比出生世家的苏槿,更为了解世家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也是因此听到水湛的话,苏槿不但不曾感觉到任何一丝冒犯,反而心中十分畅快。

  水湛点点头,他也是十分赞同的,然而转瞬之间苏槿的话,便让他有些如坠冰窟。

  “你等会儿去瞧瞧太后吧,恐怕没有几面了。”苏槿本不想多说,然而看着眼前茫然无知的水湛,她到底狠不下心来。

  水湛的手紧紧攥起,很快其中便有了血腥之气。

  即便只有一丝血气,可是对于鼻子灵敏的苏槿来说,也是清晰可闻的。她脸色一变上前两步,抓住水湛的手腕皱眉说道:“把手松开。”

  此时苏槿顾不得僭越和男女有别,她紧紧抿起双唇,盯着水湛的手。

  苏槿手指白皙而纤细,纵然水湛已经很白,但是两人的皮肤靠近之时,还是能够看到明显的界限。

  更不要说对于此时的水湛来说,搭在自己手腕上的那三根手指,别仿佛是一块火炭一样,让他下意识地想要逃离。

  这手指纤细,只要自己稍微用力便能挣脱,可是偏偏这刻水湛竟有些进退维谷。

  “我没事,你且放手。”勉强将自己浮动的心思按压下来,水湛颇有些不好意思,他扭过头不再看眼前,那如同粉珍珠一般的手指甲。

  水湛是个极为自敛之人,他因为身份特殊,平素与人界限感极强。如今却是被苏槿压制住,下意识连连退后。

  而苏槿眼中的水湛,因为与前世的摄政王重合,反而让她想起水湛在自己死后,对方的种种行为。

  如此一来,她也下意识的忽略了自己平素极为重视的界限感。

  苏槿此时丝毫未曾感觉,彼此二人不知不觉离着有些近,她压低声音不想惊动不远处的朝臣们,凑近水湛耳边说道:“把手松开。”

  这句话说完,随即苏槿边看着水湛,原本只是通红的耳垂,瞬间变得有些发紫。紧接着像是扩散一样,一阵阵红晕顺着耳朵向脸颊扩散。

  对方这么大的反应意识,让苏槿也颇有些不知所措,她下意识地在水湛张开手掌之后,也松开了自己的禁锢。

  苏槿眨眨眼睛,此时只觉得两人的位置有些不对劲,怎么好像自己竟像是那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

  她下意识地将这个想法从脑海中划去,随即看着水湛的掌心皱起眉头。

  此时水湛的掌心已然是明晃晃的,有三个半月形的小洞正渗着血丝。

  从这伤口可以看出,水湛是压根一点力气都没留。

  赶紧抽出手帕,苏槿小心翼翼地替对方包扎伤口中,还有些埋怨:“早就听说王爷是个脾气直爽的,我以为平素里会让王爷如此的,大概也就是那一些与王爷有所冲撞之人。

  倒是未曾想到,王爷竟是个同样严以律己的,瞧这伤口可真看不出来,是王爷自己动手。”

  苏槿此时一阵恼怒,口中的话一泻千里,原本温柔贤雅的模样一丝不见,反倒是像一柄出鞘的利刃锋芒毕露。

  水湛本想解释一下,只是此时又不知该如何解释,他只能低头不语,任由苏槿小心翼翼地替他包扎。

  刚刚他的确是情绪有些失控,太后对他来说并不是祖母那么简单。

  若说当年是年幼的苏槿,救下了他第一条性命,那么随后他的第二条命便是太后给的。

  没有太后的庇护,他根本在宫中活不下来,若非不是太后带自己远离中心。自己根本不可能平安地活着出宫,更不要说成为忠顺王。

  而如今为自己操碎心的老人家又要即将离去,水湛并非是无情之草木,又怎能不心中难过?

  “我听嬷嬷说,太后说,等她死后不与先帝合葬,要墓门对着北周方向。”这本是嬷嬷偷偷告诉自己的,可是水湛还是下意识地将一切和盘托出,告知眼前的苏槿。

  听到此言苏槿并不意外,自己的母亲昌邑公主,乃是被太后抚养长大的。

  对于当年太后的往事也知道几分,此时听到这个她并不意外,只是颇有两分唏嘘。

  若是自己也有放心不下之人,大概自己前世弥留之时,也会吩咐小皇帝,让她能够看着对方吧?

  苏槿有些胡思乱想,便听见水湛有轻声地询问道:“你知道多少?”

  这个问题有些没头没脑,连其中的味道都难以读出,但苏槿还是瞬间明白对方的意思。

  “大概八成,另外两成大概需要猜。”苏槿仔细思索一下,然后皱着眉头说道:“毕竟这件事情,我算是无意识地全程跟着,知道得更多一点也是正常。”

  实际上这件事情,苏槿也是在刚刚才捋顺好了一切,不得不说,这其中是自然是太过的复杂。

  景帝因为和亲之事与甄贵妃闹得不可开交,为了刺激甄贵妃,于是景帝收了原本该是自己儿媳妇儿的贾元春。

  却没有想到,当日荣国府之所以,将元春送进宫中是有所图谋。也是因此,荣国府与甄贵妃约定将元春好好照料。

  这期间是否有利益的交换暂时不知,但可以确定的是,元春的确十分讨甄贵妃欢喜。

  因此甄贵妃特地让元春使用宫中的秘药,这种秘药实际上并没有任何的其他副作用,只是能够让元春可以一举得男。

  等于说,元春的孩子,被预订成为下一任的忠昱王。

  谁能想到这个约定,却无意当中被景帝所破坏,也使得元春就此心死。

  而这,同样也触及爱子心切的甄贵妃。

  能够在宫中沉浮的女子从来都不是弱者,更不要说一个是掌管着宫中大小事宜的贵妃,而另外一个则是景帝的近身之人。

  于是原本就已经是同盟的两人,一起做下了惊天之事。

  她们不知找了谁,使用了怎样的方法,从傅溶月的手中取得了之前庭掖之中,控制女子的致幻药。

  这种药就如同普通的熏香一样,一旦嗅到这种香气,便会使人幻觉自己最想要看到的事情。

  事情本就是这样凑巧,原本元春不过是想要冤枉水霖,到时让其失去资格而已。

  根本未曾想到,水霖竟然看到驾崩的景帝。这可以说是纯纯的意外之喜,实际上当时的时候,景帝不过是被喂了安神汤而已。

  张太医早就在提前一些的时辰,替景帝使用了鬼门十三针,将其从生死之际拉回,因此张太医才能那么迅速出现在宫中。

  也许这便是偏疼的结局,到最后景帝硬生生地,被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刺穿了胸前。

  “而这一切都是太后在幕后筹谋,老人家已经心存死志。”苏槿说到这轻叹一声。

  水湛没有说话,低头抚摸着苏槿刚刚替他包扎考的伤口。

  “这背后还有我表哥,太后是被表哥所说服的。

  包括傅溶月还有西羌那边,如今恐怕傅溶月那已经人去楼空了。”其实水湛也没有想到,自家表兄竟会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闹出这种事情。

  难怪自己当初让他离开大汉,对方死都不走,原来他所筹谋的是这个。

  苏槿听闻此言倒不惊讶,她点点头,如此倒是把最后一块拼图拼上了。

  “你表哥……”苏槿没有说完,眼神却说出了她的顾虑。

  对于北周,苏槿并没有什么敌视,毕竟北周和大汉之间相隔着一个北齐。

  但不得不说,对于如今的北周大皇子,她是充满警惕的。

  对方在上辈子就是一位文韬武略的明君,虽说他对大汉并没有表现出虎视眈眈之态。但实际上,这位大皇子的威慑力绝对不弱。

  水湛沉默一下,轻轻地摇头:“若是别人不好说,表哥那儿我还是能了解几分的,他是为了我这才留在大汉。”

  这字里行间都是对于大皇子的信任,苏槿点了点头,随即她眯起眼眸。

  “大皇子和长生先生他们是不是认识?”

  说到长生先生四个字,苏槿忍不住咬牙,她突然有一种感觉,自己好像被人给诓骗了。

  “?他们应该认识,表哥曾经说过,因为长生先生在京中,所以他暂时不离开。”水湛听到苏槿的提问也反应过来,面容之将颇有两分古怪。

  如此也就对了。

  苏槿之前还在担心自家好友会给水湛使绊子,毕竟对方在天下仕林之中也是极有名望之人,若真的死磕起来,水湛未必讨得好。

  而现在她忽然发现,恐怕对方根本就没有想过给水湛下绊子,反倒是把自己蒙在鼓中。

  “我早就该想到,怎么事情会这么巧?巧合得一环扣一环。”苏槿咬住下唇,挥挥衣袖显得极为恼怒。

  她并非不知道自己是最后的受益者,可是偏偏如此,还是让苏槿心中有些窝火。

  “表哥,他也是好意……”看着怒不可赦的苏槿,水湛有心替自家表兄挽回一丝颜面,然而话还没说完,便被苏槿一个眼神冻住。

  苏槿哪里不知道,北周大皇子并未有加害之心。她恼怒的却是,自家好友也掺和进去,却不告诉自己任何只言片语。

  虽说如今的结局是最好的,水湛得以成为太子,甄贵妃保住了自己的儿子。元春虽然注定生死,但是不管是苏家,还是眼前的水湛都要记得一份元春的功劳。

  而这份功劳将会直接反馈给荣国府。

  苏槿本十分不喜荣国府,但是只看元春的作为,再加上荣国府和黛玉的关系,倒是一时不好完全撕扯开。

  自己可以不必在意任何人,也不用担心所谓的名声。但是黛玉不同,如今尚且是个小包子的黛玉,是她的心头宝,她值得最好的。

  “这件事也就算了,不如,我们……”苏槿低下头,在水湛耳边轻轻地说道。

  努力忽略耳边悬浮的气息,水湛听着苏槿仔细的说话,随即他的脸色有些古怪。

  “我表兄也就算了,可是长生先生不是你的青梅竹马吗?”水湛自然不会反对苏槿的想法,但同样他也会提出自己的疑惑。

  他素来是极为喜爱苏槿的重情重义的,却未曾想到此时苏槿竟然主动提出,要给自家表兄和她那青梅竹马一个教训。

  这简直不符合自己平素对于苏槿的了解,因此他这才下意识地询问此事。

  苏槿笑得眉眼弯弯,她看着如今园中的海棠树,语气之中带着一丝顽皮地说道:“就因为是青梅竹马才要坑啊。”

  水湛先是一愣,随即哑然失笑,他微微颔首。抬起头,眼神温柔地看着眼前,生机勃勃的少女。

  对方如此是最好的,她不必有任何烦恼,任何烦恼也无法找上她。

  而就在此时,一声声钟响突然响彻,整个四九城。

  水湛和苏槿脸色同时一变,他们彼此对视一眼,直接便向殿前走去。

  还未走进前殿,便听到太后的哭声,二人脚步更是匆匆。

  到了殿中便看见已经取下金针的景帝,对方此时仿佛是卸下了一身的重担,原本眉宇间暗藏的偏执也尽数不见,反而面容平和。

  其实,景帝不但不丑,而且极为英俊,不然也无法俘虏当初身为北周公主的皇后之芳心。

  如今身死事了,反而恢复原来的容貌。

  张太医仔细地替景帝整理自己的衣服,元春和甄贵妃一直捂帕抽泣,一边一件件地替张太医递上景帝的龙袍。

  水湛撩开衣摆跪在地上,此时金砖一丝丝凉意,似乎也染上他的心头。

  经过刚刚与苏槿的沟通,他心中清楚,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是太后所为。

  而正是因为如此,他竟然有些下意识地不敢望向自己的祖母。若非是为了自己,祖母这一般大的年纪又为何会这一样筹谋,冒这样的风险。

  苏槿看到水湛的脸色,轻叹一声,伸手握住对方的手,也许身在皇家,从未是福气而是诅咒。

  景帝的一切后事都井井有条,毕竟大汉朝已然屹立百年,先朝早有规制,自然按照规矩办事就好。

  苏槿本想带着黛玉离去,然后却未曾想到竟然被甄贵妃留下。

  “你虽说尚未过门,但是如今在我身边做个旁观的也够资格。”甄贵妃是明白太后的意思,她心中知道眼前的女子,将会是这皇宫新一任的主人。

  也是因此,她自然愿意在对方面前卖好。甄贵妃如今虽说掩盖住自己眉宇间的情绪,但是那双越发灵活的双眼,仍旧泄露了她此时对于希望的憧憬。

  按照大汉朝的制度,若是分封之王有意,在先皇驾崩之后,便可将自己的生母接出宫中,至王府荣养。

  如今景帝一死,自己快则几月,慢则三年两载,终究能和自己的儿子相聚。

  因此甄贵妃如今亦是心满意足,她看着苏槿恨不得,将自己一生的手段都交给他。

  自己的儿子日后还要在水湛手下,她又怎能不好好筹谋,如何在苏槿面前多上两分话语权。

  苏槿自然也是明白甄贵妃的想法,她微笑点头,口中称谢:“多谢贵妃娘娘。”

  甄贵妃自然十分满意,就在她仔细教导苏槿不久,忽然有人来报。

  “启禀贵妃娘娘,贾女官撞棺身亡了,说是……给先帝殉葬。”前来禀告的小太监,此时尚有些惊慌失措,他刚刚是亲眼看见,元春毫不犹豫一脸决绝地撞向景帝的棺材。

  甄贵妃手中正拿着一本账本,听闻此言瞬间跌落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苏槿:我就知道,这里面跑不了慕容这个卖酱油的。

  水湛:那不是你的青梅竹马吗?为什么?

  苏槿:青梅竹马不就是用来坑的吗?

  黛玉:吃饱了,睡醒了,想姑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