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今日的甘泉宫仍旧灯火通明,可惜里边的众人皆是面色阴沉。

  走进明黄的帘幔,可以看见床上躺着的中年人,元春正手指颤抖着替对方擦拭额角。

  在她的不远处,一位看起来六旬的慈祥老人,正看着元春的动作。

  在对方的注视之下,元春不敢有半点的懈怠,只能小心翼翼地仔细擦拭着。

  好半晌,她才将手中的帕子仔细地放到金盆中清理。随后又将帕子覆在景帝的头上。

  “辛苦你了。”太后看着贾元春,语气其中有两分温和。

  元春手指微微发白,跪在太后面前,温顺地弯下腰,露出白皙的脖颈。

  “太后说哪里的话,毕竟能够为万岁爷尽上一点绵薄之力,那是妾身的造化。”元春眼神极为沉静,不卑不亢之间,又将自己的忠心表现得极为明显。

  她此时早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或者说在数日之前她便已经知道。

  如今自己苟活着,不过是为了家族,待到合适的时机,她自然会用自己的生命去涂抹贾家最后一丝光辉。

  也正是元春的这一份不卑不亢,到是让太后有几次惋惜,若非是景帝胡来,眼前的贾元春给忠昱王做正妃都绰绰有余。

  想到此处,太后的脸色越发柔和了两分,带着些许叹息地说道:“你这孩子也是命苦,也罢了,我知你心中所求,既这样替你多做上一分也好。”

  元春听到此言,瞬间眼前一阵模糊,她重重地磕在金砖之上。不理会隐隐传来的疼痛,带着几分哽咽地说道:“妾身多谢太后娘娘恩典。”

  太后轻叹一声,看着元春低声地说道:“你这个孩子是个命苦的,好在你姑姑的女儿如今被苏槿那丫头养在身边,日后也应当是个有造化的。

  你就算是为了她,也要多多考虑一番才好。”

  元春听闻此言,目露喜色,又再次拜倒。

  “多谢太后娘娘提携,元春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太后素来不许多管事情,如今所做的已经超越了平素,因此见元春这样,也不在甘泉宫中久留,便直接回到自己的永寿宫。

  而元春一直恭顺地跪在地上,直到太后的脚步声都已经听不见,她这才微微直起身子。

  她转头看向那个仍旧昏睡之中的男子,对方的相貌并不丑陋,甚至可以说大汉朝就没有难看的皇子公主,然而对方两眉之间那份窄细,却也说明对方并非是个宽心之人。

  元春的眼神越发的复杂,眼前的这个人乃是九五之尊,但是他却毁掉了自己的一辈子。

  明明事情早已经安排好,纵然有正妃的存在,但生下长子的却应该是自己。而自己也是因为这个,这才真正受了接近三年的苦楚服用雌丹。

  然而一切的一切在事情将要明朗的时候,忽然变成了讽刺的诙谐。元春从腰间拔出小刀,那柄刀呈半弯型,不过手掌大小极为的娇小,但是这刀却是极为锋利的,此刀原本是贾代善当年缴获的西羌宝物。

  据说此物乃是前代西羌之王,送给自己王妃的定情信物,可吹毛断刃。

  后来被贾代善缴获,最后流转到元春手中,元春一直将其带在身旁,作为防身之用。

  此时元春将其拿出,看向景帝,隐隐有杀意纵横。

  不理甘泉宫这一边腥风血雨,太后此时已然回到自己的永寿宫中,此时正有人等着她。看到太后进来,对方乖巧地跪在太后面前。

  “你这孩子自己的身子骨还没好,竟然又跑我这里来跪着,你要求的我知道,可是你真的想吗?”太后扶着自己身边嬷嬷的手,走进宫中坐下,便低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美妇人。

  对方仍旧是乖巧得像一团棉花,丝毫看不出统领后宫多年的雷厉风行,可是太后却从她那软绵绵中品味到孤注一掷的决绝。

  “求太后成全,嫔妾没有别的所求,只是这一切求太后成全。只要太后能够成全,嫔妾愿意为陛下陪葬。”甄贵妃将头埋得极低,她此时身子上没有完全好,如今做这种动作不过片刻豆大的汗珠便落下来。

  但即使是这样甄贵妃仍旧是做足了姿态,她的礼节没有半分的敷衍,让人一眼便可知道自己是多么的认真。

  太后低着头,看着有些倔强的甄贵妃,她此时缓缓阖上眼睛,当年的皇后也罢,今日的甄贵妃也罢。从中挑出任何一个,都足以匹配国母之尊。

  可是偏偏景帝一直是有眼无珠,宁可当个盲人。

  “哎……”太后叹息一声,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盯着眼前的甄贵妃说道:“你这孩子你应该心中清楚,若是陛下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可以让忠昱王接你出宫容养。你如今又闹些什么,偏偏要把他直接过继出去。”

  太后一边口中说着,一边颇为生气地拍着桌子,显然是被甄贵妃气到。

  实际上太后并不讨厌宫中的这些女人们,更多的时候甚至有几分心疼她们。

  她们这些被送入宫中的女子,每一个几乎有着相同的背景和命运,皆是为了家族的荣光被送来这里。然而最后家族有没有荣光先不说,她们的一生却被埋葬在后宫之中。

  也是因为感同身受,太后并不会去为难这些妃嫔。甚至今日把话说得都极为明白,只要是甄贵妃一直安分守己,就可让自己的儿子接她出去荣养。

  要知道在宫中荣养和在自己儿子府中,那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甄贵妃也是极为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她苦笑一声,眼泪一滴滴地砸在金砖之上。

  “太后娘娘,嫔妾到您身旁已然快20年了,您是一直看着嫔妾的,嫔妾是个什么样的人您一直都知道。

  嫔妾从小到大一直循规蹈矩,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嫔妾做到了别人几乎做不到的一切,可是嫔妾心中堵得慌。”甄贵妃说到此处,猛然抬头双眼已经通红,一滴滴的眼泪顺着脸颊落在手背上。

  “嫔妾14岁进宫,这么多年来,为了家族做了不少的事情。嫔妾没有什么其他的念想,甚至自己都是风中残烛,不过是挨着日子而已。

  只是我儿,我儿尚小,太后娘娘,嫔妾赌不起。”

  甄贵妃说到此处,不在太后面前呜咽不已。

  太后一直面容沉静,她已经看了太多甄贵妃之流,在宫中沉浮,如今自己竟也仿佛多了几分麻木。

  “我知你的来意,你是担忧水霖上位,会使得你儿没了下场。”太后低头看着甄贵妃,她的话如同一根钢针插进甄贵妃的心中。

  太后说的话并没有错,这正是甄贵妃所担心的,毕竟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后边很多事情就要难办了。

  只是如今太后在上坐着,甄贵妃并不敢将自己的心意和盘托出。在宫中的人久了,已经不知道自己面前的是人是鬼,连自己还是不是活着都不知道了。

  “你想要护着儿子,我便给你指条明路,若是水霖继承,你儿子就算是过继给他人都没用。你明白了吧?”太后口中说完,便挥手让身边的嬷嬷将甄贵妃送出去,看着若有所思的对方,太后揉揉眉心苦笑。

  自己这么多年不肯插手,结果到底晚节不保,只是她却也无怨无悔,毕竟有些事情哪里能够真的无欲无求。

  甄贵妃从太后处出来,心中一直思索着刚刚太后所言,她若有所思地瞪大眼睛,带着不可思议的眼神望向永寿宫。

  这么多年来,太后一直退一射之地,如今却又为何直接几乎毫不掩饰的站队呢,难道说真的祖孙情深?

  “娘娘。”赖嬷嬷那时,甄贵妃身边多年的用的,此时见到自家主子的神色,一时有些不解下意识地询问:“可是身子不舒服?”

  甄贵妃摇摇头握住自家嬷嬷的手,她的手指此时依然冰凉,仿佛是外边山中的寒冰。

  “嬷嬷,我们走吧。”她此时不愿意再想些其他的,既然是太后授意,那么她便做好自己该做的也就是。

  昨日宫中的发展,苏槿这边并不太清楚,不过她大概也心中略有些数。

  然而却有一件事情让她有些惊讶,苏槿带着些许不可思议地看向黛玉。

  小包子如今也是有些莫名其妙,她指指自己的鼻子带着几分不解地看向苏槿。

  “表姑姑我怎么就成县主了?”

  今日一早,太后就颁下懿旨,册封黛玉的为清河县主,尚食邑五百户。

  这道旨意下得颇有些玩味,苏槿开始也是有些不明所以,后来忽然有些无奈。

  此时看小包子自己都搞不清楚状态,她轻声地叹息,抚摸着黛玉脆弱的脖颈。

  “没事,只不过,有些造化弄人罢了。玉儿放心,这个县主不好听,下一次表姑姑,给你一个好听的封号。”苏槿并没有解释太多,如今纵然是她说得太多,小包子也未必能够全部明白,再者她也不愿让黛玉真的抹消自己的童年。

  一旁的昌邑公主倒是没有什么感觉,此时见女儿是心中有事,她上前笑着安抚道:“总归这件事情是好事,你也知道有些封赏落不到该落的人头上,也就只能放在亲近之人这里了。”

  苏槿垂眸一笑微微颔首,她自然知道,只是这样未免有些太让人伤感。

  “玉儿,你有一位好姐姐。”

  这话说得颇为没头没尾,黛玉有些不明所以,只是她仍旧时带着甜甜的笑容。

  今日水湛约请,苏槿吃罢早膳之后,便带着小包子往猫儿胡同过来。

  带到了地方,苏槿扫过那熟悉的蓝布车,眼中闪过揶揄之色。

  黛玉倒是很兴奋自己能够出门,一路上都偷偷地撩起一脚往外看着此时,带到了这猫儿胡同又是一番光景。

  此处并非是勋贵之人常来的,这里大多是富贵人家,平素虽说并没有什么下等人来往,但终究是比起东城差了少许。

  黛玉左右瞧着这里的大门大多都紧关着,门前也没有苏家那样看门的小厮,看起来门的样式也小了很多,这让黛玉颇为有些好奇。

  苏槿轻笑着带着对方往一个黑漆大门走,早有人等在此处,见苏槿走上台阶,干吗将门打开请她们进去。

  一走进院子,抬头便看个木头桩子杵在院中,苏槿下意识地挑眉看着眼前之人,口中便想揶揄,只是到底是咽了回去。

  倒是黛玉有几分亲近,看向眼前的男子歪歪头露出一抹笑意。

  她自然认得眼前之人,便是自家传说中的表姑父。昨日里,自家叔祖婶特地给她看过画像,她才不会告诉叔祖婶,表姑姑带她出去玩的时候,曾经见过未来表姑父。

  只是不知道眼前这人会不会喜欢黛玉,会不会觉得黛玉是个累赘,因此讨厌自己。之前,那赵国基的老婆曾说过,要是女儿家嫁人,跟娘家就没关系了……

  想到这小包子,原本兴奋的心思冷却下来,尤其纠结地看看自家表姑姑,又望望眼前新上任的表姑父。

  她虽是个聪慧少有的,可终究年纪太小,一时也分不清楚这其中的变化,倒是极为敏感地担忧起来。

  黛玉的一颦一笑皆在苏槿的眼前,此时见到对方小脸微微皱起,一时脑一时喜,一时又纠结。

  这多番变化,不过就是在一个照面,一时之间苏槿也摸不清楚,自家侄女到底在想些什么。

  “玉儿在想什么?”

  “外面冷,可要进屋里?”

  一男一女两道嗓音同时响起,苏槿抬起头看向水湛,见其有些尴尬低着头。

  眼前这人怎的还是这副样子,不知为何苏槿一见他这样就有些恼怒。

  前日里对方差点落跑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苏槿眯起眼眸看向对方。

  水湛这一会儿仿佛是被拎住后脖颈的猫儿,见到苏槿的眼神瞬间便停住,他心中知道这定然又是心上人,想起前日里他做的乌龙之事。

  心中想要解释,可是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大家都看见事情是怎样的,自己的确是做得不对。

  思及此处水湛一时颇有些想要回到前日,掐死自己的感觉。

  也是因为这个,两人此时都没说话,只剩下小包子站在中央,时而抬头看看自家表姑,时而又望上站在当场的水湛一脸迷茫。

  “咳咳。”水湛此时觉得若是自己再冷场下去,定然会让自己后悔,因此连忙咳嗽两声,勉强说道:“外面冷,还是进屋里吧。”

  苏槿听闻此言微微颔首,牵着黛玉往里面走,经过水湛之时,她用余光飘过对方口中轻哼一声。

  这一声听着似颇有不满,但是水湛却像是如蒙大赦,表情瞬间放松起来。

  人一放松下来,便想到自己刚刚的样子,水湛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热。

  他不自觉地又咳嗽两声,跟在苏槿身后进的屋中,此时屋中烧得极暖,显然是早有人在此等待。

  黛玉好奇地打量着房间,这房间看起来倒不像是无人居住,反而极有生活气息。

  水湛看到黛玉的眼神,这才解释道:“这里是平素里一个交流信息的地方,有些事情不太方便在王府那边,我便会在这里出现。”

  他虽是对着黛玉说,但实际上却是在告诉苏槿。

  苏槿早就知道眼前的水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安分守己,如今他做的这一番,不过是想要以下位之要求怜而已。

  不得不说,若是普通人,这样做恐怕早就被苏槿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了,可是偏偏如今水湛这样倒是让她不好再生气。

  不然反而显得她颇为一个小气起来,苏槿抬起眼眸看向对方。

  水湛今日里穿着仍旧是极为的简洁,身上穿着暗绿色四爪盘龙长袍,腰间是一条橙红色镶嵌和田碧玉腰带。

  他身上最显眼的反倒是她前日送出去的明黄色绣同心结扇袋,就那么大剌剌的挂在对方的腰间。

  不知为何苏槿扫过那明晃晃的扇袋,竟莫名地觉得有些耳廓发烫。

  她抬起眼眸看向水湛,却发现对方此时正眼神柔和地看着自己。

  苏槿有些恍惚,她还是第一次观察水湛的眼睛,那睫毛极为纤长,而且卷翘并不似大汉朝人。

  也许是遗传自北周皇室,苏槿恍恍惚惚地想着,她并不知道,因为自己专注的眼神让水湛此时颇为的愉悦。

  眼看着心上人,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水湛仿佛胸中血脉更加激动。一阵阵轰鸣之声在耳边响彻,仿佛在催促着水湛,让他更加靠近一点。

  然而水湛此时却纹丝不动,他任由着苏槿上下的打量,专注的眼神盯着自己,因为紧张而快速眨动的睫毛。

  二人之间气氛不知为何,竟变得有些诡异。

  黛玉下意识地眨眨眼睛,看着此时都不说话的两人。理智告诉她,如今自己应该也别说话,但是情绪却在怂恿着黛玉,打断两个人之间这古怪的气氛。

  这让小包子忍不住纠结起来,她像是不知所措一般,一时望向这边,一时要看着那边。

  这个举动立刻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两人看着满脸迷惑的黛玉,忍不住同时轻笑出声。

  “?”

  黛玉这会儿更加的迷惑起来,她下意识地寻求保护所在苏槿的怀中。

  感受到温暖的体温,小包子这才平静下来,她鼓鼓脸颊盯着水湛,突然一阵危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