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之上寒风瑟瑟,就算是老船工,也忍不住多加了两件衣服御寒。

  林如海披着青灰色缎面绣海纳百川翻毛大氅坐在窗畔,有些苍白的手指黏着一枚黑棋。

  “唔。”好半晌他才将棋子落下,不过落定之后,林如海眉宇间的沉思并未减少,显然这步棋似乎并非他所愿。

  而坐在他对面的年轻男子,见到林如海这步棋。双眸微眯,手中棋子瞬间落下,掷地有声。

  “果然不愧是你,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差的,总走中庸之道早晚有一天会出事的。”男子口中说着,随即便将林如海刚刚下的棋子提起。

  林如海没有说话,连眼神都没有丝毫的波澜,显然男子的这一步,他早已经心中有数。

  这一番沉默,让男子颇为有些无趣,他手中棋子落得飞快,口中的话也不停歇。

  “你说说你,也不知你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自己上赶着趟浑水。”

  林如海转动棋子,脸上原本凝固的表情,渐渐温和起来。

  “我就是知道恐怕自己不行,这才舍下面皮来求你。”林如海语气之中,有着独属于他的傲气。

  明明此言说出是谦卑之语,可偏偏竟让人觉得他身有傲骨。

  男子摇摇头颇为得无奈,手上动作不停,竟是连吃了两子。

  “你本知道自己不该进京,又知道自己不该走水路,偏偏这不应该的事情你全都干了。

  你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而且还把自己这个,本该留在扬州之人,费了千般的妥协,请来跟他一起进京。

  林如海听到慕容铎的话,显然带着几分愉悦。

  “你也该四处游学一番,若是他们知道你前往京城,自然会喜得无可无不可。”林如海口中说着,此时他说话也是带着谨慎。

  毕竟眼前之人的脾气,就算是林如海,也难以摸清。

  “二先生,如若是京中的那些大儒,知道您这位名满天下的,长生先生来到京城。

  恐怕连院门都要被踏平吧。”

  林如海说话之间,似带着些许的揶揄,他此时显然放松了一些。

  只不过林如海心知肚明,面对坐在他面前的慕容铎,他还是会忍不住提醒自己谨慎。

  慕容铎显然看这个样子的林如海极为的不悦,当下里冷哼一声,白子清脆落地,三劫形成。

  “若我说,你们这些人未免太过虚荣,平素里总是做些鬼鬼祟祟的。

  你若心疼女儿,将她带在身边,不是最好吗!”慕容铎性格最为放荡不羁,因此在他看来,林如海所想的这些事情都毫无意义。

  纵然是丧妇长女又怎样?只要林如海足够的强势,日后大不了招赘夫婿,又或者榜下捉婿,本朝又不是没有先例。

  甚至直接过继一子也未尝可知,偏偏他却走上最为艰辛之路。不但将幼女这般年幼,便送入京城,结果还差点败坏了女儿的名声。

  简直是事半功倍,未免太过愚蠢。

  听到对方的指责,林如海一生苦笑摇头。

  他知道自己所做之事有大多不妥,只是当初他因为爱妻之死,几若心死。

  只一心地想要,让女儿能够有一个好的归宿,若是自己天不假年。去那世陪伴爱妻,也不会心中有什么遗憾。

  “文若……我已然知错。”林如海倒是洒脱,知晓错误便直接将话说出。

  他眉眼之间带着两分空洞,叹息之余,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情深不寿。

  爱妻之死,几乎要走了林如海的半条命,如今他勉力支撑着前往京城,就是为了能给自己的女儿留下一条后路。

  这番话没有说出,但是此时在船舱中的二人,皆是心知肚明。慕容铎呲笑一声,口中的话更加揶揄道:

  “你这哪里是给女儿留后路,你信不信,要是你死了,过不了三年,你女儿也得香消玉殒。”

  慕容铎口中说着,右手撑开折扇摇晃,眼神中满是讽刺。

  “可是你还是来了。”听着慕容铎所言,林如海没有丝毫的恼怒。

  看着对方这副表情,慕容铎撇撇嘴,没有了再挑刺的心情。

  对于林如海这一般行径,他自然是看不上眼的,只是林如海其人无错,又是个好官,因此少不得他为其奔走两分。

  眼见着慕容铎不说话,林如海也不在意,只是继续说道:“而且你也知道,我就算待在扬州,恐怕也活不过两三年。”

  巡盐御史这个官职,一直是做不长久的。

  他林如海能够在位两年半,依然算得上是极大的造化。

  如今这一次,若是他能够侥幸活着到京城,到时也可以将着巡盐御史的官职卸下。

  “只要我活着到京城,万岁爷就不会再下手。”林如海极为笃定,如今天下需要如他这般的人存在。

  慕容铎啧了一声,却并未再多言。

  他自然也是清楚,只要林如海能够活着到京城。就不会有事,甚至日后可能会更进一步。

  不过他却有些看不惯林如海,这一副拿自己当做诱饵的行径。

  只是若是让他指责,他又觉得有些麻烦,正来回盘算。忽听得外边水中翻花响动,有人口中喊着:“抓住了,抓住了。”

  慕容铎微微向外探,看见江中翻着的水花,那水花当中隐约有鲜红冒出。

  “好厉害。”一旁的林如海也看到了眼前的情景。

  如今因拉着进了,便可看到大团的血水,呼噜噜地往上涌。

  早有准备好的,船工手中拎着,纤长的钩子向下连挥。

  不过片刻之间,便有四五个身着黑色水靠之人,被打捞上来。

  慕容铎张嘴打了个哈欠,颇为有些无聊的样子。甚至连林如海的夸奖,都没让他有半分动容。

  “不过是张绝户网而已,这些人太蠢了,竟这般前赴后继。”口中虽这样说着,慕容铎嘴角却微微上钩,显然这一番所得让他极为愉悦。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批了,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明知道他这船下,周围十丈内皆是绝户网。

  可仍旧是前赴后继,丝毫不在乎人员的损失。

  “这些人还真是赤胆忠心呢。”慕容铎看着最后一个血葫芦被薅上来,这个伤势最重,呼吸出去多进去少。

  绝户网只不过是,这一艘船的第一道防线。而这一些刺客连这一点都做不到,简直太过无能了。

  “所以我才会求你,若非是有你在,我也不敢堂而皇之地走水路。”林如海微笑着说道,他并不在意刚刚被拖上来的,那一些受伤的死士。

  慈不带兵,义不掌权。

  林家能够屹立至今,靠的便是林家所有历代家主的清醒。

  若他是个人命为重的热血之人,恐怕早已经不知黄土垄中是谁。

  “可惜,有了这些血腥味儿,恐怕今儿晚上不会有大鱼上船了。”慕容铎十分的遗憾。

  林如海先是一愣,随即又有些失笑,抱拳拱手道:“如海之安危,全权交由先生。”

  慕容铎瞧都没瞧林如海,转过头看着窗外,任由微风拂动他的一丝发丝。

  如今江南亦是深秋,不知此时京中可还冷?

  京城的天气自然是冷的,这会儿,苏槿正拨弄着手上的火炉。

  一名模样清俊的男子穿着深蓝色劲装,正单膝跪在地上。

  他低垂着头,脸的上半部被银色的面具覆盖,只能看到高挺的鼻梁,和不点而红的双唇,以及唇角一颗有些魅惑的痣。

  那颗痣随着他的嗓音,而越发的惑人。

  “今一早上,王爷就已然前往江南,而安排的替身,则按照计划去了西山。”男子的嗓音低沉而有力,让人听了不自觉的耳朵发热。

  苏槿此时双目微合,看起来似睡非睡。

  男子不敢打扰苏槿的思路,又见苏槿未曾回答,便一直等待苏槿的吩咐。

  “你说,你叫什么?十三?”苏槿有些好奇地询问道。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别人的暗卫。水湛身边是有暗卫跟随的,她一直都心中清楚,毕竟身份不同,暗卫是必需品。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对方到了眼前又是另外一回事。苏槿这会颇有些新奇,带着些许好奇的眼神,让跪在地上的男子有些不适应。

  “是。属下名叫十三,不过不是数字的十三,而是石叁。”十三虽不知道此时,苏槿问出此言为何,但还是下意识地解释着。

  反正自家主子早就说过,要将苏小姐当做他一样。既然如此,那多解释一些,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苏槿微微点头,经过简单的交流,她已然对眼前之人,有了三四分把握。

  “你们家王爷说,你暂时归我管?”苏槿带着些许好奇地询问,她也不知道为何水湛会这般信任她。

  要知道能够跟在主子身旁的暗卫,地位可是绝对不低的。

  若是她用眼前之人,做出些什么事情,然后再嫁祸给水湛,到时恐怕对方百口莫辩。

  这让苏槿隐隐有些觉得不舒服,也不知道是因为这特殊的信任,还是对方太没有戒心。

  十三低着头不敢说话,毕竟这家王爷平素是个闷葫芦。如今骤然换了一位,喜欢说话的主子,他实在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

  甚至刚刚对方问话,他都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想到这里十三眼神中划过茫然。

  看着对方如此,苏槿却有些哑然失笑,她挥挥手让十三下去。

  这个人看起来,的确是个合格的暗卫,可惜却不是个合格的听音人。

  相比起她来,果然还是自己身边的西流最好用。

  “西流。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苏槿低声地询问,就在刚刚十三回话的时候,她已然知道西流回来了。

  随着苏槿话音落下,一丝血腥之气出现在,苏槿的鼻翼之间。

  “主子,已然办好了,为首的五人一个都没跑了。只是,那些天理教徒有些麻烦,还需要您定夺。”西流不知何时,跪在刚刚十三所跪的地方,她的身上还能看见隐约的血迹。

  苏槿看着眼前的西流双眉皱起,声音骤然地阴沉起来。

  “怎么会受伤了?”

  西流身上的伤让苏槿深感诧异,毕竟对方当初能够掳走烟儿,是因为使用了迷药。

  而并非是自身的实力足够,在她的计算之中,西流应该不可能会受伤才对。

  听着自家小姐的询问,西流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衣袖。

  “其中有个武功不错,奴婢擒拿他的时候,不小心沾上了他身上的血。”西流赶忙解释,自己身上并没有受伤。

  她深知为了此事,自家主子已经谋算了不少时日。各种可能都已经全盘的计算过,她又怎会阴沟翻船,被这些小人所伤。

  见到西流面容无碍,又知乃是他人之血,苏槿这才放下心来。

  “那些教徒所图者,不过就是为了吃食而已。如今父亲那里,正在安排京城附近受灾的难民,来年过了正月就可以以工代酬。

  如今正好把这些人,交给父亲那边处置,只是一定要将其打散。”

  苏槿抚摸着火炉,感觉上面带着丝丝果香的温热。这件事情她之前就已经有了答案,因此自然不会被西流问住。

  不过她同样也想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当日烟儿出事,到底有没有傅溶月的影子。

  “令人严加审讯,这些人一定要把嘴撬开了,我要知道他们到底跟傅溶月有没有关系。”苏槿双眸流转之间,隐带着丝丝寒意,若是她真的调查出,烟儿出事背后与她有关……

  傅溶月?苏槿勾起唇角,她会让她后悔活在这个世界。

  “是,奴婢已然命人严加审讯,想来这一二日就有消息。”西流口中说着,随即像是想起来一样,低声说道:“小姐,奴婢在那群天理教之人中,似乎看到了赖尚荣。”

  听到这个名字,苏槿先是一愣,隐隐有些不解,后来这才想起乃是贾府之人。

  “他?这人怎么会和天理教之人混到一处?”苏槿却是有几分惊讶。

  这赖尚荣,她后来也曾调查过。其人是原来贾母陪房,赖嬷嬷的孙子,自幼便被去了奴籍,是正经的庶民百姓。

  而且贾府富贵,那些奴仆个个吃得傍大腰圆,不知私藏了多少。

  这样的一个公子哥,怎么会和天理教之人混到一处?

  “能够确定吗?”苏槿盯着西流,想要她给自己一个确定的答案。

  西流点点头,实际上之前她也怕自己认错,未曾想到竟真的是他。

  “奴婢去问了那几个天理教众,那些人也不太清楚,只是知道这人经常与,咱们抓住的那位头目又来往。”

  西流不敢隐瞒,将自己所知的赶紧告诉苏槿。

  这是她所知也不多,因此听起来颇有些诡谲之气。

  “既这样那就好好地,问问那位天理教的头领,我要知道这件事情背后有没有贾家的影子。”

  她此时能够完全肯定,这贾家就是个大麻烦。苏槿忍不住觉得眉心疼痛,这还未等几日,如今已经出了多少回子事?

  若是再有两三件事牵扯贾家,她以后一定跟黛玉说,让她离着贾家远远的,免得背着灾气惹上身。

  西流从苏槿的语气中,听出自家主子的不耐烦,只是她心中暗叹,等一会儿恐怕主子会更加恼怒。

  “小姐,还有一事……”此言却是有些艰涩,显然西流已经担心自家姑娘会生气了。

  这件事情也怪不得西流不敢说,实在是算得上无妄之灾。

  “何事?”

  此时苏槿忽然有些不太好的预感,总觉得自从自己重获一世而来,好似出的麻烦总比解决得多。

  “荣国府老太太,请了南安郡王妃捎话,说是不管怎样,老太太疼爱外孙女心切。

  至少也想见上一面,如今咱们家太太已然同意了。”西流把话说完,随即像只鹌鹑一样,再不言语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南安郡王妃?

  若苏槿此时还不明白,贾母想做些什么,她就是水霖那个不长脑子的。

  这显然是贾母想要利用舆论,而且还是一石二鸟。不但逼迫苏槿放人,将黛玉送到贾家,更有利用这一层关系,替荣国府抬高身份。

  不得不说,贾母确实是好算计。

  “见外孙女?可以呀,到时我带黛玉去。”苏槿唇边含笑,她自然会带玉儿过去,只是什么时候可没有说。

  若她记得不错,王子腾曾说过,这几日贾府就要有一场盛宴,到时她自然要带着玉儿过去。

  如若是她一时不过去,到时候恐怕贾母会忘记一些事情呢!

  想到这里,苏槿勾起一抹笑意,看起来竟如同三岁孩童般天真无邪。

  站在她旁边的西流,此时看见苏槿的笑意,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她已然多少年未曾见到,自家主子这幅笑容。

  荣国府恐怕要自求多福了。

  “在想什么呢,还不去换了衣服,如今快到晌午,今儿黛玉儿出去吃。”

  就在西流发呆之时,苏槿起身往外面走,显然是打算这会子就去叫黛玉。

  西流此时反应过来,赶紧先去换衣服,随即再到黛玉的绛云轩去。

  自家主子也就是在,涉及到林姑娘之事上,这般活泛。西流思及此处莞尔一笑,转身快步离去。

  走出房间,她下意识地抬头,今日里倒是个少有的大晴天。

  只是西流不知道的是,如今的贾府却是阴云密布。贾母脸色难看之间,盯着王夫人,仿佛要将对方生吞活剥。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怎么敢?”贾母手指颤抖着指着王夫人,若非是她自幼便被教养,她如今真的像一巴掌上去。

  王夫人这会儿也早没了之前的模样,低头跪在地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这几日,她却是吃不好,也睡不好。归根结底,便是王子腾那日砸下来的大棒。

  大房二房虽非正式分家,却也要分产别过。这对于王夫人的打击是极大的,虽说对外而言,贾府仍旧是一体。

  可实际上当钱和资产完全分割,原本荣国府的一切荣光都与她再无干系。

  “你给我说明白了,那么大笔银子到底去哪儿了?如若是说不明白,今日里拼得老脸不要,我也要开祠堂。”贾母此时已经快要被气疯了,如今她也丧失大半,国公夫人的体面。

  若非是一直勉强自己,记得眼前这个,是自己精挑细选的儿媳,贾母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情绪。

  “老太太,咱们家元儿已然进宫三年,这三年期间不知道,有多少银子流水是出去。”王夫人哭嚎一声跪在地上,手中的帕子精细地擦过眼角。

  元春入宫之后,自然是用了不少的银子。毕竟宫中不比外面,一行一动皆需银钱。

  若是没有银子,恐怕连一碗热饭都吃不上。王夫人担心女儿会受苦,因此多有补贴。这件事情贾母也是知道的,使用荣国府的公账,也是她默许的。

  “胡说,元儿就算在宫中需要打点,又哪能花得这么多钱!”贾母虽知道这些,但她心中有数。元春就是花钱,花得再多,也不会像如今这一般,花了这么多。

  “你要知道,纵然是宫中再花钱,三五万两也就算了。如今账面上差的可是足足三十万两,你却是给我说明白了,那钱都去哪儿了!”

  贾母如今年老精神不济,自然也不愿意再跟王夫人撕扯,索性便将话说得明明白白。

  她如今尚存一丝希望,这钱并未被王夫人所花,而是王夫人因不愿交给贾赦,所以这才做空了账面。

  若是如此,还有着回旋余地,不然到时分家之日定是一场大祸。

  想到此处,贾母只觉得,隐隐一阵阵的发昏。还好自己提前招了王夫人询问,不然若是等到后日账面对不上,政儿的面子往哪儿搁。

  这么多年来,她因为嫌弃邢夫人,所以一直都让王夫人来当家。

  如若是到时账面亏空太大,不但打了她的脸,最主要的是政儿的脸面。

  “还不快说,钱去哪了?”贾母此时已经不奢望将钱追回,但是王夫人必须把话说明白,大不了自己拿出体己来补。

  可惜她这一份心思,压根就没被王夫人有任何的感激。

  如今的王夫人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自己绝对不能够被人发现,就算是老太太再逼问,她也绝对不能说。

  账面上那些银子,被她用作了放生钱,全部放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暗卫:两个主子相差太大,自己到底是该说话还是不该说话?

  长生先生:搞不清楚你在想什么,但是你是个好人,也就帮帮你吧。

  林如海:多谢,等我去贾府釜底抽薪,感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