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王子腾来说,如今若是真的能够让贾家同意合离,对于凤姐儿自然是极好的。

  他王子腾又不是养不起女儿,能生下来便养得起。如今接回家来,正好在家里好好休养。再过个三五年,等事情淡忘后,直接再榜下捉婿个寒门学子也就罢了。

  这并非乃是他的气话,王子腾自认如今十分冷静。他当初之所以将女儿嫁入贾家,其实还有一个念头。

  本来以他的行事作风,是不打算说出的。那就是,他曾经想要将爵位传给外孙。

  也是因此,这么长时间以来,王子腾明知自己没有继承人,却仍旧不肯过继他人的原因。

  而这其实也是,当初他拒绝大舅哥云光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在这个问题上,两人都不肯后退一步。

  今日里妻子说出,当时不如同意她娘家侄儿的话。实际上,对王子腾也是一番打击。

  妻子的话犹在耳旁。

  “你仔细想想,如今尚且咱们还在,咱们女儿就遭受这些磨难,若是有朝一日,你我走了。

  咱们女儿,还不得被贾家害得,身上裹蓑垂草死无全尸?”云夫人此时,几乎有些想要和王子腾拼命。

  因此,说话之间毫不客气。

  王子腾只能诺诺无语,听着妻子的恼怒。此事的确是他的过错,好在妻子尚且不知,他还曾经留过一丝后手。

  那便是如若是实在不行,便将王子胜的儿子王仁,过继到自己名下。

  到时他那侄子继承爵位,也好与自己女儿有个依仗。可如今看来,对方乃是王夫人一脉所出,注定不可信。

  王子腾此时只觉冷汗淋淋,如若是自己一意孤行,真的让王仁成为继承人,还指不定会出什么事情。

  毕竟有王夫人珠玉在前,那王仁能有什么是不敢干的。

  此时,王子腾只庆幸自己,从未直接说出要过继王仁之事。

  也不知王仁日后知道,因今日王夫人的所为,使得自己与伯爵爵位擦身而过,是否会心中惋惜?

  只是此话乃是后话,如今暂且放到一旁,这会子却是先需与贾家有个分说。

  贾政眼瞧着室内,因王子腾的话,而陷入一片寂静,此时他有些想要劝阻对方。

  可如何开口却是个问题,他和王子腾素来,并没有太多的交集。

  贾政是个读死书的,只觉得儒家乃是正道,讲究君子之行。

  而王子腾则行伍出身,所行的乃是务实之术。

  二人之间,本就泾渭分明,素日里每每相顾无言。这一会儿就算贾政想要上前缓和,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合适的切入点。

  因此贾政左右斟酌半天,这才干巴巴地说出:

  “大舅,虽不知我那侄儿贾琏,做了什么过格的事情。但还请你莫要生气,我替他先行赔礼,咱们先坐下慢慢再说。”贾政的想法极好,自己不管何事先行道歉,其他的回头再说,如若是连个态度都没有,这又该怎么谈?

  此言说出口,倒是让王子腾原本,铁青的脸色缓和两分。

  不得不说,在此事之上,贾政的确是贾家最为理智的人。

  他甚至比贾母还要清晰明了,如今不是王子腾离不开他贾家,而是他贾家离不开王子腾。

  甚至贾政相信,但凡今日王子腾含怒而去,传出真的和离之言。用不上几日,自己将会面临巨大的压力。

  已然在工部蹉跎十余年的他,即便对官场再多懵懂,也多少探知其中内里。

  他对于实干之务一窍不通,就算是儒家之学也不曾真正的开窍。这么多年来,若非是有王子腾和林如海二人健在。

  只凭他自己,在工部之中,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

  甚至可能会被人算计,安排某项必定会出现问题的实务,到时成为背锅之人。

  若是真的时至那时,不说能否更进一步,保得自己的官职,不被发配南洋都是走运。

  哪里可能会如他现在一般,安安稳稳坐在京城之中,被工部荣养起来,无非是无法升官而已。

  不少工部的堂官,都没有他舒服。归根结底,不过是他乃是王子腾的妹夫,江南巡盐御史林如海的二舅兄。

  甚至说,之前将黛玉接来贾家,是他和贾母商量的结果。却未曾想到,事情并不按想象中发展。

  不但黛玉此时不见踪影,凤姐儿也一同消失,更惹来如同被激怒的狮子一般的王子腾。

  此时黛玉和凤姐儿一个都不见,具体的内情皆是不知,只能任由王子腾在此喧闹,贾政只觉得两额角疼痛异常。

  好不容易见王子腾气哼哼地坐下,这时终于长出一口气看向贾母。

  可惜的是,贾政的这点小算计,都被王子腾看穿。往日里,他不跟其计较,不过是顾及亲戚面子。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坐蜡,今时今日可另当别论。

  此时王子腾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盯着贾政冷笑,口中的话,字字如同尖锥。

  “你我二人自有相识,也别打什么马虎眼。今日之事不必多言,你贾家做下这等恶毒的事情,我王子腾与你贾家势不两立。”

  王子腾说到此处,双眸仿佛刀子一般,刮过贾家众人,毫不客气的威胁道:

  “我女儿若是无事还好,如若有个三长两短,定然不死不休。”

  王子腾说到此处,已然虎目湿润,显然是真的急了。

  这一番话,直接让贾母和贾政勃然变色,其中最受冲击的乃是贾母。

  她不但恼怒于王子腾的不给面子,更是心惊,这凤姐儿到底出了何事?

  明明今日午时对方还好好的,怎么这一会儿在王子腾口中,竟像是命悬一线一般。

  也正是这一句话,将贾母想要责难王子腾,不识礼数之言,再无法说出。

  贾母未曾发现的是,刚刚王子腾说话之时,王夫人却是下意识的瞳孔紧缩、捂住唇角,显然是心头惊讶。

  只是一来,屋中此时众人皆专注王子腾,二来,她表情掩饰得极好,除了鸳鸯竟未被她人发现。

  鸳鸯此时已然笃定,今儿这事儿十有八九,和眼前的二太太脱不开干系。

  她担忧地看向老太太,想要提醒一二,却又不敢,毕竟如今王夫人就在旁边坐着。

  就在鸳鸯踟蹰之间,一旁沉默半天的贾赦,此时晃晃自己酸疼不已的手臂。

  口中说道:“子腾,咱们相交多年,以前又都是义忠亲王老千岁的伴读,你就算不顾及其他,也该想想咱们之间的香火情。

  我那儿子就是有再多的错,你总得将事情说出。你且放心,只要你能说出,我定然给你个交代。”

  此番话却是让屋中的丫鬟婆子各自惊疑,谁能想到,如同半死之人的大老爷,此时说话竟有两分掷地有声。

  难不成大老爷,这是担心此事涉及到自己的儿媳妇,如若是少了凤姐儿这个儿媳妇。

  恐怕老太太那儿又该闹起来,对于平素只顾吃酒玩乐,并不管其他的大老爷来说是件麻烦事,因此这才说出这话?

  可总觉得有些古怪。

  王子腾可不管众丫鬟婆子心中所想,他此时正等着对方这一句话。此言一出,当下里,他冷冷一笑,指点着贾赦说道:

  “这可是你说的,贾恩候,可别忘记你说的话。”

  这一声贾恩侯,似乎刺痛了贾赦,他瞪大着双眼盯着王子腾。显然颇有一言不合,便要动手的冲动。

  王子腾也不理会贾赦的虚张声势,他当下便当着众人的面说出,今日里,凤姐儿道苏家接黛玉。

  结果未曾想到,竟然被张太医诊断有孕。这本事件极其高兴的事情,却不承想,乐极生悲,自己竟然被人算计,胎死腹中。

  凤姐儿心神哀伤,右腹内剧痛,好不容易赶回王府,却依然昏迷不醒。如今另请王太医给开药,只是到他前来贾家之时,都未曾醒来。

  这一段经历,颇有两分跌宕起伏。屋中众人不自觉的,随着王子腾的话陷入其中。

  一直安静的宝玉靠着贾母,此时却也瞪大眼睛,仿佛是在听戏。

  王子腾说到最后,堂堂七尺男儿,语气依然带着沙哑:“我生女儿来,不是给你们贾家欺负的。我好好的女儿送到你们贾家,竟是被欺负成这副样子。

  我王家的女儿,不是在你贾家手下讨生活的丫头,你贾家不好好带她,便将她还给我。”

  这一番泣血之言,只让屋中众人皆为沉默,纵然是如贾母之流,都觉得面皮阵阵发烧。

  而一旁一直半死不活的贾琏,此时听闻一切,却是泪盈眼眶。

  王子腾恼怒于,自己没有保护好女儿,而贾琏却也恼怒于,自己未曾护得了妻子。

  他根本不知凤姐儿已然怀有身孕,刚刚听王子腾说起,心头之喜尚未散去,便又听得胎死腹中,贾琏也瞬间眼中含泪。

  他挣扎着捂住胸口,跪在王子腾身前,口中不停地咳嗽。

  “岳父大人,小婿真的不知道,小婿从未做过半点害凤儿之事。”

  贾琏此言倒并非是假话,他和王熙凤成亲不到两年,如今正是蜜里调油,琴瑟和鸣。

  而日后将贾琏带坏的王仁、贾珍等人,要么还在外地任上,要么正被贾敬严加管教。

  因此纵然贾琏有些小疵,但相比其他勋贵而言,却也并非一无是处。

  此时贾琏并未多想,只希望王子腾能够相信自己,千万莫要真的拆散他和凤姐儿。

  王熙凤虽说性格泼辣,但是容貌极为出众,贾琏纵然是因色而爱,但这乃是食色性也。

  更何况,纵然因色而爱,日后未必不能改变。

  贾琏跪在王子腾面前,膝行两步,抓住岳父的衣角,口中诉说:

  “我夫妻二人,成亲两年间从未红过脸,我又怎会去害她。更不要说凤儿腹中,乃是我的亲生孩儿。我纵然是在过歹毒,又怎会做下这虎毒食子之事。”

  贾琏此时只希望自己的话能够让岳父相信自己,不过随着说出的话越多,他慢慢觉得事情不对味儿起来。

  的确,这种情况下,自己不可能害凤姐儿,那么究竟是谁人,加害了凤姐儿和她腹中的孩子。

  贾琏想到此处,面容恍惚,他仔细地思索究竟谁是嫌疑人。

  而贾家众人此时,也因为这翁婿二人的对话,了解到此事究竟是怎样。

  贾赦此时捂着胸口,显然是心疼那消失的孩儿;贾政这会儿因惊讶,薅掉了自己两根胡子,明显也是心中疑窦丛生。

  而贾母,如今却是面容莫名,她神色之中带着些许古怪的,看向王夫人。

  看到对方,强自镇静却有躲闪的眼神,贾母立刻双目一暗随即又一亮。

  显然她心中已有谋算。

  与之相对的,却是王夫人越发不安的心神。

  凤姐儿的流产,的确跟王夫人脱不开关系。最开始的时候,她所想得倒并不是,想要害得一尸两命。

  最开始王夫人的想法,也只是不想让凤姐儿,在这几年生育而已。

  那一套粉彩之上涂了秘药,随着釉料一起烧融,便会缓慢地挥发。

  天长日久之下,就会渐渐渗入女子的五脏六腑,虽说此药可以让女子更加的明艳动人,但是却会慢慢毁掉胎宫。

  而且,此物并不妨碍女子怀孕,只是如若是怀的女胎还好,生下不过是极为虚弱的。

  如若是怀上男胎,不但在怀孕之时便容易流产胎死腹中,就算是幸运的生下来,孩子也活不过两岁。

  本来王夫人也是没想到,事情竟会这一番凑巧,如若是在早上一些,或者再晚上一些都没事情,偏偏是在这时候。

  如今这会子她却是深恨,自己谋算不到。

  好在,恐怕王子腾这会儿,还以为是贾家之人害凤姐儿,自己尚且安全。

  王夫人想到此处,原本带着些许胆怯的心思,慢慢平复下来,她掩饰性地遮住自己勾起的唇角。

  一旁的王子腾,看着王夫人此时那漫不经心的模样,眼神越发的冰凉。

  若说刚刚他有八分是做戏,那么此时却是恼怒十分。

  王子腾对于王夫人并没有太多的感情,毕竟他们二人本就男女有别,又并非一母所出,一年到头不过数面而已,哪里有什么感情?

  而王夫人之所以,会对凤姐儿痛下杀手,这其中也有一丝当日王子腾的缘故。

  原来王子腾之母,与其父乃是青梅竹马,在她死前从未与之红过脸。

  因此昔日老伯爵在位之时,对于前妻极为怀念,对王子腾虽说严厉管教,但却是爱得如珠似宝。

  相比之下,如王夫人、王子胜等人,皆如同外面捡来的一样。

  不但是平素里,经常被老伯爵训斥,更是被嬷嬷们压得喘不过气。

  若单单是如此也就罢了,可是王家明明豪富,对于王夫人等人却极为吝啬。

  不但跟随身边之人,比王子腾少上一大截,就连平素的衣服头饰,相比其他勋贵之家都要次上一等。

  老伯爵当年想得倒好,是为了分辨家族继承人,防止继夫人升了异心,可对王夫人等就是赤裸裸地苛待。

  而王夫人也是因此心中不忿,在那时她见到天真爽快的贾敏,注意到两人云泥之别的待遇,这才留下一辈子的心结。

  后来她遂嫁到贾家,但是于贾政并不琴瑟和鸣,二人甚至颇有些相顾无言。

  归根结底是因为王夫人,才疏学浅,不过略识得几个字。

  而贾政其人喜爱风月之谈,心心念念想要红袖添香。可王夫人纵然能说出一两句,第三句上二人总会话不投机半句多。

  如此一来,王夫人心中更加地记恨,后来她撮合贾琏和王熙凤。与其说是为了贾家,不如说纯粹是见不得凤姐儿嫁入高门。

  毕竟现如今的荣国府,可就只剩下一个面子样。贾母算计王熙凤嫁入贾家,为增加贾家的权利和牵制王子腾。

  她算计王熙凤嫁入贾家,却是打算让王熙凤断子绝孙,成为贾珠的垫脚石。

  这些事情,似乎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王夫人此时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却没发现,原本坐在贾母身旁的宝玉,不知何时摇摇晃晃地走到她身边。

  宝玉的相貌极好,如今看起来如同女儿家一般,此时正穿着大红外衣。头发上坠着的珍珠一晃一晃,随着他的步伐动作。

  “母亲,母亲,宝玉的小人盘子,母亲可命人烧好了?要和给凤姐儿姐得一模一样。

  母亲要信守承诺哦,和周妈妈送来的一模一样。这是母亲答应宝玉的。”

  宝玉今日已经安静太久,他本就性子活泼,这会儿实在是忍不住摇晃着王夫人的膝盖,想要自己前些日子看中的那套彩釉。

  他却不知,因他此言,使得众人将目光,皆凝聚在王夫人身上。

  “宝玉,告诉舅舅,什么彩釉?”王子腾唇边勾起一抹笑意,他刚刚之所以隐瞒了那彩釉的事情,便是想要让贾家自己发现,这件事情的端倪。

  “宝玉,什么彩釉?周妈妈给你烧的?”此时贾琏也反应过来,他猛然瞪向自己的二婶娘。

  王夫人送了王熙凤不少东西,他素日是清楚的。而且那套彩釉的百子千孙套盘,他也曾经用过。

  只不过当时王夫人言中,这套盘子,可是昔日里她的陪嫁。

  她自己一直未曾用过,因着他和凤姐儿两载未有孩儿,这才当作好彩头送给凤姐儿跟他。

  因王夫人自己有两子一女,并且都养住了。因此凤姐儿曾私下跟他说过,用这套彩釉也是为了借姑妈的子女缘。

  这一会儿,贾琏已经想明白一切,他目眦欲裂地盯着王夫人,咬牙切齿地喊道:“还我孩儿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