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末,动荡结束,百废待兴。
街头巷尾沉寂了十年的暗淡颜色,渐渐活了。
曾经一水的黑灰藏青军绿,肥大的不辨腰身不辨男女的衣裤,不动声色的变了。像是冬天过后顶破泥土的小草,那一抹嫩生生的绿属于春天,好看极了。
朴素里交织着初绽的时髦,试探着,触碰着,对美好的追求和向往。
即使是首都,大街上的汽车也远远达不到车水马龙。倒是上下班的高峰期,清一色的自行车叮铃铃的,塞满了行车道和胡同口。
“小覃,回来啦。”坐在大院里的沈大妈一头白发,笑呵呵的摇着蒲扇。
“哎,回来了,沈大妈。”覃梓学推着自行车靠南边墙根支好,客气的笑着:“您吃了吗?”
“你大爷做炸酱面了,来一碗不?”沈大妈前些日子把脚给扭了,做饭的活儿就交给家里老头子了。
“不用了谢谢您。”覃梓学推了推因为出汗下滑的眼镜:“我妈应该也做好饭了。”
推门进屋,覃梓学先看着他爸,坐在椅子上戴着花镜看报纸。
“爸我回来了。”
覃爸嗯了声,从眼镜上方支起眼皮看了儿子一眼:“明天还去研究所吗?”
“不去了,项目完成了。”覃梓学换了拖鞋,在脸盆里洗了洗手,拿着毛巾边擦边解释:“本来就是借调帮忙的事儿,正好也快开学了,学校里还一摊子事儿呢。”
身上的白色的确良半袖衬衫整个后背都汗湿了,能清晰看出水渍的痕迹。
“回来了儿子。”覃妈端着炒好的青椒炒鸡蛋进来,把盘子搁在饭桌上:“热吧,热就把衬衫脱了,在家就穿个背心,凉快。这天气,都立秋多些日子了,还热的什么似的。”
覃家吃饭时候向来安静,即使不至于食不言寝不语,可也不至于把饭桌时间当成交流时间。
“对了,儿子你那个朋友前两天来家里的找你的,我说你平时都住学校分的房子那边,就周末回来。”覃妈给儿子夹了一筷子茄子:“你是不是自个儿一个人就不好好吃饭糊弄的?我瞅着你这都瘦了。”
“没有,天热没胃口。”覃梓学几分无奈,赶紧转移话题:“谁来家里找我的?这两天也没人去学校那边找我。”
“叫什么来着,”覃妈一拍脑门:“小伙子唇红齿白的穿的可时髦……”
覃爸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倒腾那些俄罗斯的东西,也不正经上个班,就是个倒爷。”
这下覃梓学知道是谁了:“王伟是吧。有些日子没见着他了。”
“对对!王伟!”覃妈埋怨的瞪了一眼自家老头子:“你看看你说话多难听?人家小孩每回来都大爷长大爷短的,有礼貌还机灵,哪回也没空着手上门,怎么就这么不招你待见。”
“我怎么了?我那是为他好。”覃爸为人方正古板,学问做多了,见不得这种“投机倒把游手好闲”的人:“正经找个单位多好。”
覃梓学不参与他爸妈的拌嘴,琢磨着王伟这一趟去俄罗斯回来,也有小半年过去了。
还是他妈的大嗓门把他思绪拉回来:“王伟带了不少洋货,肉罐头,洋酒,还有鱼籽罐头,儿子你回头都拿回去你那边吃。”
吃完饭捡完碗,覃妈硬要拉着儿子出门散步消化食儿。一家三口都心知肚明,这是当妈的有话要跟儿子说了。
覃梓学有点头疼。他能猜到是什么话题方向,所以最近都不太想回家。
“儿子,”覃妈一路跟街坊邻居打着招呼,一直到没什么人的巷子口,这才开口:“你今年也三十二了,你别怪妈老叨叨这件事儿,好好个大小伙子,各方面条件都不差,怎么就不可成家呢?昨天你孙姨还跟我说,她侄女刚分去第二机械厂,办公室文职,挺好个姑娘……”
“妈,”覃梓学觉得嘴里发苦,晚上吃的菜都窜了味儿一般:“这事儿我觉得我们达成一致了,您也答应过我不再管了。”
覃妈理亏,声音小了:“我这是为了谁?啊你说!我跟你爸还能活几年?以后你一个人孤零零的……”
看着他妈开始老三样的抹眼泪,覃梓学没辙:“妈你别这样。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学校给分了房子,研究所那边有课题我也得去帮忙,多充实。”
“说你生活呢,谁跟你说工作。”覃妈前后瞄了两眼,扯了下儿子衬衫的衣角,声音更低了,更地下工作者接头似的:“你跟妈说实话,你是不是在东安那两年,在当地处对象了?”
心脏猛的拎起有落下,丰富的血液直冲大脑,带来短暂的眩晕和眼前光影的重叠。
覃梓学握了下拳:“没有,妈,你想多了。”
“那我就不懂了!”覃妈简直抓狂:“一开始你还敷衍我,介绍对象给你你好歹去看看。这两年倒好,懒得应付我了是吧?直接见都不见。儿子你到底怎么想的?”
路边院子里探出的几枝绿叶,在路灯的映照中投下婆娑斑驳的黑影。
覃梓学看着那些影子,定了定神:“妈我这人的性格太木讷无趣,工作起来也顾不上,不适合家庭。我心里有数,您就别逼着我祸害别人家姑娘了。”
“是不是,”覃妈眼神飘忽着,颇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那啥,王伟……”
覃梓学结结实实吓一跳,嗓子眼都紧了:“您说什么呢!王伟有对象!”
“啥?”覃妈先是疑惑的挑眉,继而哭笑不得的给了自家儿子后背一巴掌:“混小子想哪儿去了!我是说,你别是被王伟和他对象影响了,所以才不想成家的。你忘了,王伟那对象我还见过。”
“没有。”
覃梓学停顿了一会儿,这才吐出这两个字。
是啊,王伟有次傍晚来家里找自己,是季鸿渊开着吉普车送过来的,就停在胡同口。
自家妈当时刚好买菜回来,离老远就看着俩小年轻一个车上一个车下的凑那儿亲嘴。老太太开明,没觉得多伤风败俗就是挺不好意思的,低着头快步就走过去了。
倒是擦肩而过的时候,听着坐驾驶室里那人说话,低沉沉的男声:去吧,我停这儿等你。
然后覃妈多走两步,就听到身后亲亲热热的称呼,叫自己覃姨。一回头正好看着王伟拎着两袋子东西过来,眉眼弯弯的,唇红齿白。牛仔裤白球鞋,可不正是刚刚站在车下跟人亲嘴的那个?!
老太太当时就懵了。
“妈不是瞧不上王伟和他对象,这事儿我都没敢跟你爸讲,讲了估计他都不让王伟登门了。”覃妈忧心忡忡:“人家想咋样那是人家的事儿,我觉得王伟这孩子挺好,瞅着也不是不正经的人。可是俩男人……妈胡思乱想啊,你这老是不肯成家,别是被他传染了。”
覃梓学听的又是心惊肉跳又是好笑:“妈,这个不传染。又不是肺结核。”顿了顿又补充:“您可别外头说去啊,王伟是个特要面子的人。”
“你妈是那碎嘴子的人吗?”覃妈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急了:“这都多些日子了,我说过什么?”
睡觉前,覃梓学从钱包里面小心翼翼拿出一张保存完好的照片。
还不是眼下最流行的彩色照片,是微微泛黄的黑白照片。
大海航行靠舵手的背景板前面,两个风华正茂的青年手里抱着语录,并肩站立看着镜头。
傻里傻气,青春正好。
鼻子微微发酸,覃梓学转开视线,让自己动荡的情绪稍稍沉淀一些。
五年了,杳无音讯。
当年自己一步之差就要退了车票死皮赖脸留在东安等魏武强出车回来给个交代,谁知道一纸电报改变了一切。
他不知道那封电报从何而来。因为心急火燎的回了家,父母身体都健康无恙。
模模糊糊的,他能猜到,或许是跟魏武强有关,可再深入的,他不敢去想了。
曾经的撕心裂肺,痛苦难熬,覃梓学以为自己挺不过来了。可是眼下一步步的,也就走过来了。
时间没有磨平或是淡化他对魏武强的思念,反倒把那个几分孩子气的青年的模样在心底打磨的更形清晰。
他笑的时候,他气的时候,他无赖的时候冲自己嚷嚷:我就幼稚不成熟怎么了?我比你小六岁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啊,他今年也有二十六七了吧,恰是自己刚去东安的年纪。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魏大娘怎么样。是不是成家了,有个姑娘像自己一样的喜欢着他。是啊,那么好的青年,谁会不喜欢呢?
曾经这种胡思乱想的念头几乎把自己逼疯,眼下居然也能平静的想了。
覃梓学知道自己没指望,他也不敢跟爸妈交代自己的性向。这辈子就这样吧,安安静静的教书,一个人简单平淡的过日子。等爸妈终老……
台灯下眉目清隽的男人有片刻的失神。
好像等爸妈终老了,自己也不能怎样。
岁月厚待这个男人,完全没有将生活的困苦涂抹上他的额头发间,五年的时光弹指而过,他跟那个拎着行李忐忑不安站在路边的单薄知青并没有二样。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外表再怎样没变化,可是内心早已历经沧桑千疮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