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韶年【完结】>第1章

  零下三十多度的天气,呵气成冰,大队部安排的活儿都搁在了屋子里。帮火柴厂糊火柴盒,或是被服厂的一些零工,工资挣的不多,可是也没法子。用镇书记话讲,这帮知青娇气,别给冻坏了。

  厚厚的门帘子一掀开,扑进来的冷气冻的人一哆嗦。

  最靠近门口的张家嫂子是个大嗓门,扭头看着进门来铁塔似的汉子,哎呦一声:“我寻思是谁呢,原来是小魏队长啊。”

  几个村子里的中年妇女跟着嘻嘻哈哈的,倒是靠里边一张桌子坐的的几个人安静许多。

  “张嫂子你又埋汰人。”房门屋檐低,也或者是进来的人太过身形高大。魏武强杵在那儿跺了跺冻麻的脚,看过去整个把房门都堵严实了。

  “这鬼天气还出车啊?”张嫂子撂下手里的活,跳下凳子:“大拖打滑,再翻沟里去。”

  “嫂子你当小魏队长跟你家老张一样啊。”边上有个泼辣的妇女,跟张嫂子住邻居,跟着开玩笑:“裤裆夹着酒瓶子,开一路喝一路,能不翻沟里吗?”众人哄笑。

  “滚犊子你个没见识的臭老娘们儿。”张嫂子佯怒:“天寒地冻的,爷们儿不喝点酒早他妈冻成冰坨子了,你说是不是大强?”

  “嗯。”魏武强摘下手上的棉捂子,心不在焉的应了声,视线瞄着里面那桌,侧坐着低头安静干活的一个男人。

  男人一副斯文白净的样子,耷拉在额头上的头发柔顺干净,鼻梁上架着副玳瑁眼镜,眼镜腿那里断了,用胶带仔细的缠绕了两圈。

  一看就跟这里的人不一样。

  魏武强心里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被家里那只大橘猫挠了一猫爪子似的,有点痒有点疼,可是抓心抓肝的总觉得没搔到实处,恨不能伸了手进去自己狠狠挠一挠才好。

  “魏大娘又做啥好吃的了吧?”张嫂子特有眼色,一看就知道魏武强这是奔谁来的,笑着去窗台那里端茶缸子喝水:“人家知识分子来咱这儿鸟不生蛋的地方支援建设奉献青春,也不容易。”

  魏武强赶紧顺着话就势喊人:“覃老师,收工了吧,我妈喊你去家里吃饭。”

  里面那一桌上五六个人齐刷刷的对覃梓学行注目礼,表情各异。

  冷眼看着这一幕,张嫂子哼笑,牙尖嘴利的:“都是城里来的,这人跟人还真不一样。”

  坐在覃梓学边上一个高个儿青年抿了抿嘴,很快又把视线落在自己手上的篾子骨上。

  “张队长,”覃梓学有点拘谨的站起来,推了推快滑下鼻梁的眼镜:“我还有几十件没做完。”

  “搁那儿。”张嫂子特爽气的挥挥手:“覃老师的活儿我帮着做,谁有意见?”

  她这话就是故意说给里面那桌人听的,结果那些人还真没人敢接话。倒是刚刚开玩笑挤兑张嫂子那位妇女跟着帮腔:“我有意见,覃老师剩下的活儿凭啥不能给我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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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覃梓学跟在魏武强身后出了门。才下午四点钟,呼呼的强劲北风刮起了大烟泡儿,多远的就看不清人影,连眼睛都睁不开。

  “覃老师,”魏武强转过身,把自己脖子上的大围巾和手上的棉捂子一起递过去:“你戴上,贼冷。”

  覃梓学一张嘴灌了一肚子风,直咳嗽,连连摆手:“不、不用……咳咳……你自己,咳咳……”

  魏武强不由分说,干脆自己动手把厚实的大围巾给人围上去,只露出那副眼镜:“你们南方人不经冻,跟我客气啥。”

  跟着又把棉捂子给人套手上,这才心满意足的转身迈开大长腿往前走:“西屯那边张大户送过来两斤肉,我妈炖了猪肉酸菜粉条子,老香了。”

  覃梓学支吾了一句,我不是南方人,结果给大围巾捂住了动静,对方压根没听着。

  国家困难时期,人人肚里都是油水不足,上山下乡的知识分子饿的眼珠子发绿前胸贴后背的都是常事。也只有像东安镇这么偏远的地方,乡下地方自给自足的,倒是比城里好过不少。

  地上的雪落了半尺厚了,一踩一个脚印。

  魏武强在前面领路走了一会儿,想到什么似的一拍脑袋,转身走到覃梓学身后:“覃老师你前面走,地上滑,我得看着点儿,别摔着你。”

  覃梓学老老实实哦了一声,过会儿又顶着风困难的吩咐一句:“武强,你以后别叫我老师了。我现在又不是老师。”

  魏武强不以为意嘿嘿一乐,笑出排整齐的大白牙:“大伙儿都这么喊,知道你原来在城里大学当老师,是受人尊敬的人物。”顿了顿男人又抓抓耳朵:“你别管那几个坏心眼子,他们跟你不一样。”

  到了魏家进了屋,覃梓学眼镜起了一层雾,什么都看不清。模糊着辨着人影,乖乖喊人:“魏大娘好。”

  魏老太太叼着烟锅子,笑眯眯的:“覃老师来啦,快炕上坐着去,暖和暖和。饿了吧?马上就吃饭。”转而又吩咐自己儿子:“大强,你去后院抱俩木头疙瘩进来,一会儿压着火。”

  娘俩住的屋子不大,却很干净整洁。魏老太太是个利索能干的性子,家里拾掇着,外头还能赚着不少,正经是东安村这一片的名人。

  覃梓学坐在炕沿上,费劲的想把棉鞋脱下来。

  刚刚在雪地里走着脚趾都冻僵了,这会儿暖和下来,脚趾头又开始钻心的痒。

  魏老太太一边麻利的往大锅里烀玉米面饼子一边唠嗑:“前些日子去西屯张大户家,他家儿子虎超超的不信邪,把黄大仙儿给打瘸腿了。这不,没一个礼拜,给闹的这个邪乎,日子都过不下去了。我去一看,赶紧给做个法请黄大仙——”

  “妈,”魏武强一手拎一个大木头疙瘩进门:“这都新社会了,你还宣扬你那套封建老迷信活动。”

  “迷信咋了?不迷信你有猪肉炖粉条吃?”魏老太太直起腰,顺手捶了捶:“你个死小子,有人家覃老师一半出息,我蹬腿都安心了。”

  魏武强偷瞄了一眼覃梓学:“人家覃老师是大学教授,你儿子就没遗传那些知识的啥?对,基因。”

  覃梓学听着连连摆手:“嗐我就是个助教,再说这点学识实在不够看,要学的东西太多,浩瀚如海。魏大娘等以后武强成了家有了儿子,好好学习往城里考,一定比我们这一代要强。”

  “他?”魏大娘在灶边上磕磕烟锅子:“我早给他算过了,这小子命硬,这辈子就没那儿女的福分。”

  覃梓学好奇,瞟了眼手长脚长的大个子,笑:“也不急,武强这才二十出头吧。说不定过两年缘分就来了。”

  魏大娘意味深长的叹口气:“缘分是有。这小子倒也不是一世孤寡的命。”

  “妈,”魏武强一双浓眉拧了起来,连忙岔开话:“冻疮膏呢?我瞅着覃老师手上冻疮又犯了。”

  “搁我那屋抽屉里了。”魏大娘大嗓门:“我跟你说拿雪搓搓比啥都好使。”

  “覃老师怕冷。”铁塔样的汉子瓮声瓮气的:“人家细皮嫩肉的,不一样。”

  “傻小子。”魏大娘看着儿子背影摇摇头,饶有兴致的冲覃梓学一挑眉:“覃老师我给你看看手相?”

  覃梓学不信归不信,倒也大大方方把手心挪在魏老太太面前:“魏大娘帮我也看看。”

  魏老太太认真看了看,笑呵呵的轻拍了他手心一记:“你啊,是个有福的。”

  覃梓学犹豫了一下,想着魏家娘俩也不见外,低着嗓子问了句:“我这手相看,还能回去吗?”

  正好魏武强拿了冻疮膏出来,听着这句不过脑的接话:“肯定能回城,你们大学生多吃香啊,你瞅着吧。”

  魏老太太看看覃梓学,又看看自家儿子,轻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行了,大强拾掇拾掇,把炕桌摆上,开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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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饭天黑透了,覃梓学也没走成。

  “外头大烟泡子刮的呼呼的,就你这小身子板再给吹北山头去。”魏大娘摆摆手:“要我说你们那破宿舍也没啥住头,干脆搬大娘家里来,跟大强一个屋,暖暖和和的也有个照应。”

  一斤的烧刀子仨人分,属覃梓学喝得少,也属他脸红的最厉害,眼神都发直了。

  “我看行。”魏武强瞅着就嘿嘿的乐:“妈,你看覃老师眼睛都不会转弯了。”

  魏老太太喝了得有三四两,面色红润精神奕奕:“人家覃老师跟你大酒包似的?去帮着打盆洗脚水烫烫,早点睡觉。给覃老师睡炕头,热乎。”

  覃梓学是真不会喝酒,也就一两不到的那么一小盅,这会儿只觉得晕乎乎的,浑身发热一点都不冷:“我在家喝、喝米酒、红酒,没这么大……劲儿。不行了……”

  “妈,冻疮不能拿热水烫,那不得烂了?!”魏武强喝了半斤的酒啥事儿没有:“覃老师脚上也有。哎这南方人就是娇气。”

  魏大娘作势打人:“都跟你似的糙爷们儿?脚趾头冻掉了抹点哈喇子再给黏回去?”

  魏武强哈哈大笑,浓眉大眼的特别鲜活:“妈你说的那是老孙家小嘎子。”

  “我还是,还是回去吧。”昏沉沉的,覃梓学总觉得不太妥:“喝了酒也不,也不冷。”

  “行了覃老师,”强悍的北方爷们儿亲亲热热的一把搭住男人单薄的肩膀,高了一头的身高极占优势:“就住我那屋,就这么定了!又不是第一次,客气啥。”

  覃梓学极小声的嘀咕一声什么,跟着摇了摇头:“哎你不懂。”

  躺在炕上拉了灯,俩人一人一条被子,听着窗外呼呼的北风,酒足饭饱之后脑子跟着慢了不少。

  屋子里不黑,衬着外面的雪光,轮廓隐约可见。

  “覃老师,”魏武强侧着身体,曲起一只手臂垫在脑袋底下,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覃梓学:“我还记得你刚来咱们东安时候的样子呢。”

  覃梓学把眼镜摘下来,小心翼翼的放在枕头旁边。不聚焦的视线看过去就有点茫然,看过去像只傻乎乎的兔子,令人心软:“啊,有半年了吧。我都不记得了。”

  魏武强低低的笑:“是我开车去火车站接的你们,你们七个人里面,我一眼就瞅着你了,白白净净的架副眼镜,”魏武强咽了下口水,压低了声音补了句:“比大姑娘还好看。”

  覃梓学翻个身,变成仰面朝天的姿势,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我困了,睡吧。”

  房间里安静下来,隔了几分钟,魏武强不甘心的小声嘟哝:“就是好看嘛。”

  覃梓学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很细微的颤着。他不吭声也不接话,被子下面的手掌握成拳,掌心里都是汗。

  他怎么会不记得?

  一连坐了四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从首都到这祖国的最边陲,他整个人都懵了。

  分到东安镇一行七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拎着各自寒酸的行李站在破旧的车站,不知所措。

  就在这档口,是眼前这个高个子大小伙子开着辆带篷的解放车,一脚油门一脚刹车,神气活现的停在他们面前。

  覃梓学记得他从驾驶室里跳下来样子。初升的太阳给他周身镀了一道金边,草绿的军裤撸起半截的海魂衫。别人穿了会让覃梓学觉得土气的装束,穿这个高个子青年身上,就顺眼很多。青年嘴角斜叼着一根烟,一脸满不在乎又痞气十足的样子。

  覃梓学能感觉到自己变快的心跳,噗通噗通。一路而来的低沉和沮丧那一刻都不翼而飞,因为这个名叫魏武强的车队队长而变得兴奋。

  不大的小屋里暖洋洋的,覃梓学闭着眼睛,能捕捉到魏武强近在耳畔的呼吸声。

  人生地不熟的东安,几个知青并不抱团,甚至另外六个因为来自一个地方而隐约的排斥着覃梓学。可是覃梓学并不在乎这些,何况魏武强一直挺照顾他。

  不大的镇上口舌相传的,大伙很快就都知道了城里下放来锻炼的知青们。魏武强和魏老太太在东安人缘极好,所以他们娘俩待覃梓学亲厚,大伙儿也跟着有样学样。何况大家也是发自肺腑尊重有文化的人。

  不出车的时候,魏武强就去找覃梓学玩。他带他去镇子东头水泡子那里摸鱼,下了雨到林子里捡蘑菇摘鸡爪子菜,然后乐呵呵的一股脑捧家里去,让魏老太太做饭给他俩吃。

  有一次魏武强带了弹弓进林子,非说是要给覃梓学露一手,打只野鸡什么的回去改善伙食。结果野鸡没打着,差点打着进山挖野菜的林家大娘脑袋,给那老太太跳着脚的骂,一直到俩人灰头土脸的跑出林子才算了。

  这些美好和开心覃梓学都小心翼翼藏着,憋着。他不想祸害人。魏武强不过才二十岁风华正茂,尤其他们娘俩还待自己这么好。

  窗户的风声慢慢小了下去,那点酒意醒了些,可是覃梓学装睡着,备受煎熬。

  盖在身上的被子板实且厚重,炕头热烘烘的,上下夹着,烘烤的覃梓学口干舌燥周身出汗。可他又不敢动。更要命的是,覃梓学发现,抛开那点酒意,此刻呼吸间都是魏武强身上的气息,年轻的、阳刚的、彪悍的、强壮的,像是一小簇狗尾巴草撩在他心头,勾的心痒,勾的身体蠢蠢欲动。

  “覃老师,你睡着了吗?”魏武强小小声的说话。

  覃梓学不搭理他,苦苦跟自己野火燎原的欲望作斗争。

  “睡着了啊?”小青年呼口气,像是轻笑了声。然后,覃梓学感觉到微微粗粝的温热指尖小心翼翼的戳到自己脸上,一触即分。毫无提防之下,却是差点戳的他跳起来,露出装睡的马脚。

  心脏狂跳。

  “软绵绵的。”魏武强低低嘟囔,还捻了捻手指:“跟只小兔子似的。”

  黑暗中,覃梓学想,四九城可不就是这么定义自己这种人的吗?兔儿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