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野马尘埃【完结】>第10章 椰糕

  罗邱淇以前不知道,搬家,或者说构筑出独属于自己的爱巢,原来这么麻烦。

  他在幼年经历过一次搬家,从一幢别墅搬到另一幢别墅,父母在搬家前对他说,搬家后要自己一个人住一间房,不能再有保姆时时刻刻陪他,为了安慰他,答应罗邱淇他的房间由他来设计。

  彼时罗邱淇认定,家是摆放许多贵重物品的地方,而他的贵重物品则是那些画有马儿的手绘本、一把摇摆木马、和他在无数次尝试之后选择性拼起来的积木,所以在边缘用蜡笔画了很多歪歪扭扭的隔板,中间留出一大片空白作为活动区域。

  父母说到做到,采纳了他的图纸,后来罗邱淇也成为监工的一员,直到在冬天毫不费力地住进舒适温暖的新家。

  他大清早先和阮氏竹去小卖部花两枚硬币打了两通电话,一通给专门生产牲口饲料的工厂,另一通给老陈,告诉他还是按照约定,每个月的一号、十五号往返于工厂与马场两地,运送饲料和马草。

  他们本地人对话自然全程说的是当地方言,阮氏竹的语速很快,人在一夜间变得精神焕发,上身倾斜着靠住玻璃柜,露出一截半个手掌宽的后腰,以至于罗邱淇在添置其他生活必需品时,总是忍不住看向他,反复确认没有除他以外的第二个人注意到阮氏竹的腰。

  阮氏竹挂断电话,心情似乎很很不错,小跑到罗邱淇身边,难得主动碰了碰罗邱淇的手臂,难得在说中文时加快语速:“饲料的事情解决了。”

  阳光从敞开的大门外照进来,货架上瓶瓶罐罐的驱蚊水被照得透亮。罗邱淇盯着阮氏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还是不太能够理解,问他:“你为什么这么高兴?”

  “因为我要有家了啊,”阮氏竹真假难辨地解释,“自从我失去失去所有的亲人,就很想再要一个家。”

  他举起手,指尖在头顶会合,搭成一个尖尖的屋顶的轮廓:“你不知道,我一直被骗,什么东西都挽留不住……”

  阮氏竹的经历之定式如同悲惨的现实主义小说的案例范本,罗邱淇相信得很轻易,手掌覆盖在阮氏竹的腰后:“少抬手,你衣服太短了。”

  阮氏竹立刻放下了手。

  “我不会骗你的。”罗邱淇向他承诺。

  他们接下来的一周仍旧住在旅馆,因为原先的马场老板为了抵债,屋子里大部分的之前物件都被典当了,就连床也不放过。阮氏竹天天跟在罗邱淇身后,和他在老街东奔西走,两人还租了一辆小型卡车,当地对驾照这种东西看得不重,押金和租金给够了就能开走,还好罗邱淇车技确实不错,就是老街的路况不忍直视,阮氏竹坐在副驾,不倒翁一样晃来晃去。

  这是阮氏竹头一回感觉到,虽然肉体处于潮湿闷热的雨季,但主观感受却倒退到了干爽舒适的旱季。

  整个搬家的过程基本一切顺利,家具城每天都在逛,罗邱淇的钱包空过一次,阮氏竹看了简直心痛不已、难以呼吸。罗邱淇很无所谓,开着小型卡车越过边境线去取钱,数量不多,阮氏竹站在玻璃门外,想起他妈妈给他讲过的古老传言里,那个因为喝多了酒从天上摔进人间的财神。

  唯一的一次意外发生于搬家的前一天,阮氏竹认定这是个惊悚事件。

  起因是他们一起在傍晚去集市买晚餐,经过差不多两个星期的相处,阮氏竹完全摸透了罗邱淇的饮食习惯。比如罗邱淇忽然爱上了吃甜食,能接受苦掉半条命的滴漏咖啡,也不排斥加了很多炼乳和奶油的咖啡,对米粉和烧饼并不像阮氏竹不那么热衷,唯一贪食的是集市最东边一个年轻女子摆摊售卖的椰浆和斑斓叶汁混合制成的糕点。

  斑斓椰糕像一颗绿色的不透明的果冻,看起是很诱人,不过阮氏竹不感兴趣,勉强吃了半个,嫌味道太甜还黏牙。换成小时候他或许会喜欢,但是经历过了福利院一日三餐尽是齁咸的饭菜,他现在只能对酸和辣的食物流口水。

  分歧便产生于此刻。

  罗邱淇想去买斑斓椰糕,阮氏竹想吃浸有柠檬汁的烤鸡,这两个摊位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偏偏都是限量的,除了分头行动别无他法。

  阮氏竹捏着罗邱淇给他的大额钞票,成功买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烤鸡,路上那些零零碎碎的硬币和小额钞票在口袋里晃来晃去,由充实衍生而来的快乐感笼罩着他,直到他远远地捕捉到两抹熟悉的身影。

  一个卖香烟的、看起来比阮氏竹小一两岁的男孩停在罗邱淇面前,正在卖力地推销他篮子里的香烟。

  烟肯定是假烟,因为买烟的人阮氏竹认识。他们俩差不多前后进的福利院,和阮氏竹母亲失踪父亲去世不同,他是他家里实在养不起的最小的儿子,但又不忍心卖了,花点钱找点关系丢进福利院,不花一分钱养到十八岁出来,刚好能给家里出力。

  阮氏竹和他打过架,并且不止一次,在福利院装模做样定期上交检查的记事录里,每一次的光荣事迹里阮氏竹的名字总会和他并列出现。虽然问题儿童那一栏有且只有阮氏竹一个人。

  如果被他看见自己和罗邱淇走在一块,阮氏竹大致能想象得出他会怎样酸言酸语嘲讽自己。

  阮氏竹当然可以气势凌人地回答“对啊我是抱大腿了,关你屁事,你再废话小心我揍你”,毕竟他小时候和父亲误入某种地下组织,旁门邪道被迫学了很多很多,打架如何出手既快又狠还不会留下明显的创伤,长期耳濡目染之后,他已经烂熟于心。

  但他怕他告诉罗邱淇这些事,他还想在罗邱淇心中保持一个体面、干净的形象。

  罗邱淇最后没买烟,要了竹篮里装饰用的黄栀子花,等阮氏竹慢吞吞蹭过去,穿过回形针别在了阮氏竹的衣服领口。

  黄栀子花的香气热烈坦诚,像黄色的奶油,随升高的温度化成一滩黏稠的液体,渗进罅隙里,最终变成了粘合剂。

  谎话里掺杂真话最不容易出错,两人往回走了很长的一段距离,阮氏竹忽然抓住了罗邱淇的袖子。

  “刚刚你是要买烟吗?”

  罗邱淇愣了愣:“没有啊,是有人向我推销来着,你看见了?”

  “看见了,”阮氏竹语气严肃地说,“那种主动推销零食和烟的,都不要信,全是假的。”

  阮氏竹松开罗邱淇的衣袖,手背擦到了罗邱淇的,稍作犹豫,用力地捏住他的手晃了晃:“你别不相信我,万一里面掺了让人上瘾的那种东西就不好了,要坐牢的!”

  罗邱淇从来不抽烟,无任何层面上的不良嗜好,阮氏竹却一副担心受怕的模样,于是笑着把他的手臂晃得高高的:“没有不信你,我不抽烟,买零食之前会问你想不想要的。”

  阮氏竹“噢”了一声,因为心虚,话比平时多,挣脱手去够罗邱淇提着的装椰糕的塑料袋,要了块小的扔进嘴巴里,觉得好像没以前吃过的那么甜,多要了好几块,心想今后绝不能让罗邱淇离他很远。

  退房正式搬家的那天下午,两人去集市买了一堆食物,回马场支起一张折叠桌子放在院子里,阮氏竹将洗干净表皮的木瓜搬到桌子上,拿了一把长柄的水果刀,像是在举行什么需要切蛋糕的隆重仪式,很慢地切开了木瓜。

  木瓜熟透了,空气里弥漫着甜蜜的气味,白色的木瓜籽捂成透亮的黑色,黄色的沙状果肉渗出招来蜜蜂的汁水。阮氏竹简单地去掉了不能吃的籽,切好的第一块送到罗邱淇嘴边。

  讨好罗邱淇是一项简单且成效立竿见影的、稳赚不赔的投资,阮氏竹逐渐得心应手。

  从崭新的实木家具,到掩盖污渍的植物漆,以及香味各不相同的驱蚊水……搬家的大多数时候都是罗邱淇出主力,怜爱下属的精神令阮氏竹感动不已,那些零零碎碎的不知长度是否横跨永恒的诺言,只要是罗邱淇说出来,阮氏竹就会相信。

  罗邱淇走的是康庄大道,和阮氏竹未来注定要走的路南辕北辙,阮氏竹不傻,给自己的期望值降得很低,算盘拨得倒是响亮,很擅长包装自己,以便万一哪天罗邱淇腻了这样的清苦生活,还能谴责他的良心。

  吃完晚饭两人才想起来,床还没铺,阮氏竹执意要跟罗邱淇分房睡,要了面积小一点的西厢房,但是床品仍在床板上没动,秉持着“老板第一”的原则,阮氏竹困得一分钟一个哈欠,也要先帮罗邱淇铺好了。

  他们买的床品一模一样,纯棉的质感微微发硬,罗邱淇以前没睡过竹席,坐上去试了一下,嫌硌得慌,卷起来又撤走了,但是阮氏竹好像很喜欢硬硬的东西,抱着全荞麦填充的枕头一个劲地打瞌睡。

  “我就眯一会儿,一会儿……”说着说着,声音愈来愈小,人彻底倒了下去。

  罗邱淇让他放心睡,拆开蚊帐的包装,扯来扯去理不出个头绪,耐心告罄,想干脆就这么算了,下床从背包里翻出记事本,记录今天发生过的事情。

  旅行日志的前半部分简练无趣,车票填补空白的地方,阮氏竹的名字分界线一般地横亘其中,罗邱淇的下一站原本该往西行,西到尽头是北,由北再往南,他不着急回家,家里人可能在焦头烂额地寻找他,也有可能在忙别的事。

  罗邱淇停下笔,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熟睡的阮氏竹的身上。

  电风扇的声音很大,阮氏竹的呼吸声微不可察,半边的脸颊压得变了形,身体紧紧地蜷缩成一团,脊背弓起,是亟待纠正的、不健康的睡姿。

  他开始摇摆不定,怀疑自己一时冲动做下了不成熟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