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日城的城门虽然很雄伟坚固, 但看起来又破又脏,钢铁浇筑的城墙与大门,布满风霜痕迹, 像一位迟暮老人,散发腐朽气息。
城门两边的守卫无精打采,头上戴的钢盔很不少瘪进去的地方, 还染满不知名的污渍。
路行雪拿着之前幸存者的身份卡进了城,他与扶渊全身遮得严严实实,守卫也没要求检查。
毕竟这么多年来, 只有这一座幸存者城市, 外面的人早就死光了——除非堕化兽伪装成人混进城来,不然只要是个活人, 必是出自逐日城, 根本没检查的必要。
“没想到城门守卫这样松懈……万一有堕变严重的幸存者混进来, 必将造成灾难。”路行雪轻蹙眉头, 语气不怎么高兴。
扶渊打量城里充满赛博朋克风格的建筑, 他以前在那些穿越者口中,听到过很多奇奇怪怪的世界, 但亲眼所见, 还是第一次。
听着路行雪带有不满意味的抱怨, 扶渊牵着他的手, 一边往里走,一边笑着道:
“看来阿雪虽然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但还是放心不下啊。”
路行雪闻言, 一下沉默不语。
就在这时, 耳边响起一阵“滋滋”电流声,仿佛接触不良似的。
【……宿主, 你们终于来了。】
系统的声音显得很虚弱,好像电量不足,随时会关机似的。
路行雪顿住脚步,与扶渊默默对视了一眼。
自从扶渊将系统从他脑中弄走后,系统已经很走没再出现过,路行雪还以为系统跟他解绑了。
而现在,路行雪也已经知道,扶渊之前能听到他跟系统的交流……扶渊曾跟他说过,这个所谓的系统,或许并不只是系统那么简单。
此刻两人被送到路行雪原本的世界,系统又突然上线……看来将两人弄到这里的事跟脱不了关系。
【系统?】
路行雪试探地喊了声。
【宿主,我现在能量有限,来不及跟你说太多。】
【这次将你送回原来的世界,是因为无数次的计算中,终于让我找到一条可以同时拯救两个世界的路。】
【我所在的世界即将走向灭亡,宿主你所在的世界马上也要迎来终结。】
【可无论是世间生灵,还是世界本身,都有生存下去的渴求啊。】
不知是否错觉,这次系统的声音少了些机械性,多了丝人性化,语气透着沧桑疲惫。
路行雪抿唇不语,扶渊直接开口问了句:“你是什么东西?”
【……你可以称我,世界意识。】
世界意识?路行雪微微皱了下眉。
【我是那个世界的世界意识,天道要自毁,世界觉醒了自我意识,不想毁灭……为了自救,我化成系统绑定异世界灵魂,希望能拯救世界。】
【但,如你们所见,都失败了。】
扶渊搓了搓手指,笑得平和,“所以,我轮回那么多次,都是你搞的鬼?”
系统滞了滞,【……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明明每次重启,所有人的记忆都会被抹除,只有你,怎么抹都抹不掉。】
【大概你就是传说中的bug吧。】
一个bug,加上一抹异世界灵魂,组成了救世小队。
不仅要救那个世界,还要救这个世界,还真挺忙的哈。
听完系统说的,路行雪颇为无语。
一时不知道,是该继续躺平任凭世界毁灭好,还是努力把拯救一下好。
【宿主,我知道,一个世界走向毁灭,总是有其必然因由的。】
【但你真的忍心,让这个世界里的所有都随着一起被埋葬吗,真的没有半点值得留恋的人或事情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系统故意,随着系统的话说完,一颗表皮磨损严重的皮球滚到路行雪脚边。
“大哥哥,你能把球帮我踢过来吗?”
一声清脆童音从旁边传来,路行雪抬眼望去,一个瘦小的身影映入眼帘。
看着七八岁的样子,但实际年龄可能要大些,头大身子小,手臂和额头部位长着鳞片——而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只有一条腿,细瘦的跟麻杆似的,支撑着小小的身体站在一个木箱子前。
在男孩身边,还有个年龄更小的女孩,发黄头发编成两股麻花搭在胸前,小脸脏兮兮的,穿着明显用大人衣服改成的裙子,上面还破了好几个洞,沾了不少污渍。
小女孩怯生生躲在箱子后,只探出半个脑袋看过来。
路行雪没有把球踢过去,弯腰捡起球,走到小男孩面前递给他。
小男孩笑得弯起眉眼,“谢谢漂亮大哥哥。”说着还转头安慰了下躲起来的妹妹,“小春,这两个好看的大哥哥不是坏人哦。”
路行雪垂眸看着他,语气平淡地问:“蒙着脸,你怎么知道好看不好看?”
遮成这样,没准是个满脸浓泡的糙汉呢?
就这么一会儿,路行雪已经看到好几个走过去的行人,几乎人人都蒙着脸,而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多多少少都有点污染痕迹,每个人表情都是麻木的。
路行雪对此习以为常,他曾经生活在这里很长一段时间,即便是孩子,也很少有纯粹的笑容。
“眼睛。”小男孩笑得更开心了,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大哥哥的眼睛很漂亮,就跟……”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最后稍微放低了些声音,开口道:“就跟第一执政官阁下的眼睛一样好看。”
路行雪神情为之一怔。
小女孩听到“第一执政官阁下”几个字,大大的眼睛倏然一亮,也不害羞胆怯了,“嗒嗒”跑了出来,细瘦小手往路行雪面前一举。
“花花,送给你。”
路行雪目光怔怔下移。
那是一朵用纸折成的花,看得出来很受爱惜,被保管得很好。
路行雪知道,逐日城物资稀缺,哪怕是废纸也比较难得。
见路行雪不接,小女孩踮踮脚,将手举得更高了些。
小男孩在旁说道:“这朵花小春很宝贝的呢,连睡觉都要带在身边。”
说着抬头看向路行雪,弯了弯眼笑起来,“看来她真的很喜欢你。”
不,应该说这个孩子很喜欢第一执政官,喜欢到在看到眼睛相似的人时,都愿意把最喜欢的花送出去。
路行雪接过花,小心放进口袋,小女孩抿着唇,害羞地笑了笑,然后又躲去哥哥身后。
“第一……执政官么?”路行雪垂眸,轻声呢喃。
小男孩不知想起什么,脸上的笑容也变得黯淡,“第一执政官阁下已经离开我们五年了……说起来,今天是对‘毒杀者’的审判日呢,可惜进不去内城,不然我一定会投死刑票!”
小男孩说到最后重重咬牙,拳头也紧紧捏了起来。
在他身后,小女孩跟着严肃点头。
路行雪:“审判日?”
小男孩意外看他一眼,“你不知道?”但也没多想,径直说了下去。
“五年前,‘毒杀者’用毒刺杀第一执政官,第一执政官离世后,七人议事会分裂,民众也发生多次暴动,对凶手的判决出现两极分化。”
“一方觉得刺客谋害功勋卓著的人类领袖,是全人类的罪人,应当处于极刑。”
“但另一方却宣布执政官才是人类最大的罪人,不铲除他,幸存人类还将继续活在执政官的□□下,人类永远看不到未来。”
“狗屁!不过是那些政客想夺权的借口罢了。”小男孩说到这里厌恶地啐了口,小女孩有样学样,跟着往地上吐口水,用稚嫩的嗓音骂道:
“狗屎!”
“哎呀小春,别说脏话。”小男孩瞬间忘记了先前的义愤填膺,从愤青转变成操心妹妹学坏的小哥哥。
路行雪告别了这对小兄妹,临走前还是没忍住,问起两人的父母。
小男孩的回答毫不意外,“他们很早前就死了,堕变程度太高被送去销毁……其实小春是我捡来的,‘小春’这个名字还是我起的呢,听说以前有春天,春天来临,会到处开满花……那一定美极了。”
“美极了!”
小春非常捧哥哥的场。
离开那对小兄妹,沉默许久的系统再次开口。
【宿主,你当初订立二十三条律令,以保证人类幼崽的生存,虽然在你过世后,大部分律令名存实亡,但还是有一些被保留下来。】
【正是因为这些保护律令,一些像小花这样失去父母庇护的孩子,也才能活下来。】
【这个世界,有人视你为暴君,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但也有很多人,视你为英雄,在你死后五年,依旧怀念着你。】
【宿主,别太快对他们失望,别对……这个世界失望。】
系统的声音慢慢弱下去,仿佛随时会消失。
【我送你回来看一眼,你有七天的时间……宿主,好好看看这个……你曾经为之耗尽心血的世界。】
【别放弃它!】
系统的声音彻底消失,仿佛陷入休眠。
扶渊看了眼沉默的路行雪,见青年眉头不自觉拧紧,顿时心中颇为后悔,后悔当初把系统揪出来时,没给揍一顿。
害得他陷在轮回中,生生世世都只能走向毁灭也就罢了。
还要把阿雪这个,明显曾经拼尽全力救过世,最后却被所救的世界抛弃背叛的逝者,再从坟墓里扒拉出来,轮轴转地,两个世界来回救。
那些穿越者口中的资本家,都没这么逮着一只羊薅的吧。
当然,这也是因为系统找不到其他的羊了。
“阿雪,你别理那什么世界意识,它为了自救,什么鬼话都说得出来。”
“世界能不能救,从来不是一个人说了算;正如世界的毁灭,也从来不是一个人能决定得一样……你别把整个世界背在自己身上,哦不,是把两个世界都背起来。”
扶渊灭世了那么多次,不仅已经灭出习惯,还灭出感悟来了。
把世界毁灭的责任全推到他头上,是有失公允的,毕竟最初那几世,他也曾想过救世来着,只是发现无论做什么,都只有毁灭一个结局,这才开始摆烂的。
虽然不仅灭世他熟,救世他也是有经验的。
这种事,光靠个人,干不了……真的干不了。
“你说得对。”路行雪沉默半晌后,抬头对扶渊笑了笑。
“一个人,决定不了世界的未来。”
他抬头望向前方,一座高耸入云的建筑矗立着,周围的建筑恢宏精致,显现出不一样的科技感——那里便是内城。
想要住进内城,要么对逐日城做出足够贡献,要么符合特殊条例。
曾经路行雪制定的二十三律令,就有规定,未满十四的孩童都有入住内城的资格。
但,人亡政息,看小春兄妹就知道,二十三律令即便没有全部废除,也差不多名存实亡了。
“我很好奇,这场迟来五年的审判,会有什么结果。”
路行雪望着那高塔轻声说道。
……
路行雪带着扶渊混进了内城。
他曾是这座城市的最高执政官,五年过去,这座城市的管理变得更为松懈,他随随便便就能找出很多个漏洞。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随便报个探索小队的名头就放行,连核查一下都懒得核查。”
“虽然因为能量匮乏,很多电子设备停用,不能用仪器扫描……但至少该对近期的探索小队资料该熟记于心,这不是治安队的基本要求吗?”
“不过五年时间,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治安队了。”
“逐日城如果剩下的都是这样的人,它不灭谁灭。”
听着路行雪的絮絮叨叨,扶渊一边觉得新奇,一边觉得这样的阿雪怪可爱的,要不是两人都蒙着脸,说什么都要揽过来亲一下。
虽然不能亲,但抱一下稍微解解馋还是可以的。
“阿雪别气了。”扶渊搂着路行雪安慰,或许是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一直对什么都淡淡的路行雪,很容易就起了情绪。
这种又气又恨其不争的表情,扶渊还是第一次见到,虽然觉得新奇有趣,但看一下就好了,不能让阿雪气太久,免得气坏身体。
“既然那人如此玩忽职守,那我帮阿雪去把他干掉吧。”扶渊眼睛微亮,觉得自己出了个好主意。
路行雪一瞬沉默下来,扶渊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算了,杀了他,还有一群。”路行雪知道,这并不是单个人的问题,逐日城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从内里烂掉了。
扶渊理所当然道:“那就把一群人都杀掉。”
多大事呐。
路行雪转头默默看着扶渊,突然伸手掐住他的脸捏了捏。
“不行胡来。”
被扶渊这样一打岔,路行雪的心情好了很多。
罢了,对这个世界来说,他早已是个死人,如今不过一抹异世游魂而已,最多只是看看,又能做什么呢?
内城有别于外城的破败清冷,看起来热闹很多,整洁街道两边有不少店铺,时不时能看见客人与店家讲价,一派悠然度日的安逸生活画面。
然而事实上,外城的人要比内城多得多,只是那些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人,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每天做得最多的是躺在家里,很少有外出闲逛的兴致。
扶渊注意到,进入内城后,每隔一段距离,都有块黑色屏幕,而在人流聚集的广场,更有块巨大屏幕。
很多人聚在屏幕下,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那是用来发布律令规则,或有重要宣传时,以视频的形式公之于众,有时还会直播。”路行雪向扶渊解释道。
“这次审判会在戒塔进行,应该也会全程直播。”
“戒塔?”
路行雪微微一顿,举目望向那座最高的建筑,“那里就是戒塔,如今人类幸存的文明,几乎全都珍藏于塔内……管理逐日城的高层,也都住在里面。”
扶渊闻言若有所思,“所以,阿雪以前也住在那里吗?”
路行雪点点头,“我是在被老师收养后,住进塔里的……从十二岁到二十五岁,再未出过塔。”
扶渊微一挑眉,正要再问些什么,前方传来一阵很大的喧闹声,似乎是两伙人吵了起来,更有人撸起袖子,大有当场干架的样子。
“走,去看看。”扶渊拉着路行雪往热闹处走去,一般热闹也就算了,刚才他听到有人喊“第一执政官”,那这热闹不可不看。
两波对峙的人很明显,其余全是围观群众。
“你胡说,不许你污蔑第一执政官阁下!”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的卷发男生,气得脸都红了,冲对面的人大声吼出来。
对面的年轻人穿着一身笔挺白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胸口处别着朵红色玫瑰花。
当然,花是假花,只不过不是小女孩那种纸折的花,而是用宝石雕刻镶嵌而成,一看就价值不菲。
捋了捋油光顺滑的头发,西装年轻人轻蔑地笑了笑。
“我是不是胡说,民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否则那个人当年被刺杀,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欢呼雀跃了。”
卷发男生气得发抖,“不是这样的!执政官阁下明明为整个人类做了那么贡献,连逐日城都是执政官阁下重建的……没有他,我们、这个世界……或许早就完了。”
他眼睛通红,分不清是气愤还是伤心,“那样好的一个人,为了人类的幸存熬干心血,不到二十岁就身体衰败,只能坐在轮椅上……专属医生说他本就活不了太久,即便如此……即便如此,竟然还有人谋杀他。”
他的话让周围很多人沉默下来,不少人眼圈泛红。
西装年轻人见群众被卷发男生情绪影响,一时也无法保持淡然,激动地道:
“那又如何!那个人是曾经救过人类,可后来做的那些事情,难道不是领着全人类走向毁灭吗?”
“将人的性命量化成价值数据,一旦面临抉择,价值低的人就被优先舍弃……谁给他的资格,衡定人的价值?价值低的人,就活该被放弃吗?!”
此刻的西装年轻人,比卷发男生更激动,因为他的父母,就曾经是被放弃的那批人。
而他的话也引起现场不少人共鸣。
当人变成一个个冰冷的数字,还被打上不同价值的标签。
当权者每实施一条政令,握笔的手轻轻在纸上一划,或许就是几条鲜活生命。
幸存人类价值论。
当这条法则被揭露出来时,那位执政官便遭到前所未有的批判与声讨。
“滋滋——”
广场上的屏幕蓦地亮起,一片雪花和嘈杂声。
争论的人群不约而同安静下来,抬头看向最中央的屏幕。
片刻后,雪花消失,转变成清晰画面。
屏幕最上方,一个大大倒计时:1800
——距离正式审判还有30分钟。
屏幕开始播放过往影视资料。
书房里,一个人背对观众坐在轮椅上,画外音有人喊了一声。
“执政官阁下。”
轮椅上的人缓缓回头,目光平静地望过来。
这一刻,所有守在屏幕前的人,尽皆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