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面景象消失, 路行雪怔怔站着,还没有回过神来。

  “阿雪。”扶渊蹙眉,目露担忧轻唤一声, 路行雪愣愣看向他,眨了眨眼,一颗晶莹泪珠从眼角缓缓滑落。

  扶渊心脏有一丝揪痛, 他下意识伸手接住那滴泪,只觉手指滚烫,仿佛被灼伤般。

  “阿雪, 不哭。”扶渊手指在路行雪眼底抚过, 擦去上面的湿意。

  这是路行雪第二次落泪,为了同一个人, 这具身体的母亲, 姬鱼容。

  路行雪并不知道自己哭了, 那情绪不受他控制, 眼泪自己就落了下来。

  当听到是姬鱼容将黄泉印记封在他体内时, 路行雪没有太意外,也没有什么怨恨的情绪。

  诚然路行雪一出生便不能修炼, 资质废物, 不能修行, 又被人各种下毒下蛊, 说是从小忍受着酷刑长大也没错,活得十分辛苦。

  所以他发疯发狂,以虐杀人为乐, 成了人人喊打喊杀, 也人人惧怕的暴虐城主。

  但,路行雪不会去恨任何人, 不是他善良大度得可以原谅所有人,而是对他来说,任何情绪都显得多余——害他的背叛他的,他能杀就杀了,现在杀不了的,以后想办法慢慢杀。

  路行雪现在的悲剧,姬鱼容或许要占一半原因,如果她还活着,路行雪或许还会有点不知该怎么面对——但她死了,成了黄泉地府一抹执念,所以路行雪无爱也无恨。

  至于那两次落泪,或许是原来那个路行雪的残念吧——为父不喜,为母所害,他一生对亲情的渴望,求而不得。

  路行雪感到头痛欲裂,他踉跄两步,按住自己的头,脸上血色褪尽。

  “阿雪!”扶渊变了脸色,连忙上前一步揽住路行雪的腰,眼中难得闪过一丝慌乱。

  路行雪这段时间本来状况就很不好,现在这个秘境又发生异变,两被拉入这个莫名其妙的幻境,更不知会对路行雪造成何种伤害。

  他或许不该慢慢陪着路行雪玩的,直接打破秘境就好了,毕竟想看戏离开秘境哪儿都能看,可若路行雪就此没了,谁赔他一个路行雪?

  扶渊身上隐隐有黑气环绕,本就不太稳定的秘境,变得更加诡异起来。

  黑雾弥漫,一个个脸色发白行尸走肉般的村民,面容迅速干瘪枯萎,成了真正的干尸,闻到活人的气息,变得疯狂嗜血,嘶吼着要撕碎猎物。

  胥游和路远一起背靠山洞,共同举剑抵御着追过来的这些怪物,而在众人逃来的路上,已经倒下好几个,在他们身上趴着变成怪物村民,尖利牙齿刺破皮肉,大口大口吸食着。

  而在另一个方向,旷越却没有跟众人一起逃往山洞,他知道山洞里已经没有灵气存在,逃过去也不过被瓮中之鳖。

  如此紧急时刻,旷越手里依然抓着桑铃没丢掉,但他动作没有一点怜香惜玉,跟抓猪崽一样死死攥在手里。

  几番剧烈颠簸,桑铃终于醒了过来。

  “师、师兄?”桑铃揉着自己颈椎,一时搞不清楚现状,懵懵懂懂地环顾四周,发现身处荒郊野外,旁边没有其他人,而且环境看着也很诡异。

  “师兄,发生了什么?”桑铃第一时间向旷越询问,大师兄的可靠深入人心,在发现情况极其不对劲时,她下意识向旷越靠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一些安全感。

  旷越的表情很平静,随口答了句,“哦,应该是路行雪和扶渊做了什么。”

  桑铃咬牙,一脸愤恨,“果然,又是这个废物搞事……师兄,这次我们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旷越注视着她,目光有些奇异,他手里握着滴血的剑,远处隐隐传来可怕的嘶吼声。

  “哦,你想怎么教训?”

  桑铃看了看眼下诡异的环境,听到远处传来的嘶吼,忍不住抖了抖,拉住旷越的衣袖,小声道:“师兄,我们快离开这儿吧,我害怕。”

  旷越温柔地对她笑,“不怕,师兄在。”

  桑铃脸上浮现笑容,仰头看着旷越,一脸信赖崇拜,“嗯,师兄最厉害——”

  话未说完,笑容冻结在脸上,桑铃缓缓低点,目光落在自己被长剑贯穿的胸口,她嘴唇动了动,艰难抬头望向旷越,“师、兄……”

  旷越脸上依旧带着温文尔雅的笑,长剑轻轻搅动,鲜红的血泉水般涌出,染红胸前衣裳。

  “好师妹,师兄借你的灵骨和心头血一用。”

  桑铃的眼睛瞪得很大,嘴唇蠕动着,再说不出一个字。

  眼里的光彻底熄灭,却还是直勾勾地望着旷越,似乎要问一句“为什么”。

  旷越抬手抚上她的眼睛,声音温柔地像对情人低语。

  “当然是为了活下去啊,我的傻师妹,像我这样天赋绝伦前途无量的仙门弟子,当然不能死在这个秘境里,所以只能牺牲你了师妹。”

  他挖出桑铃的心脏,又慢慢抽出她的灵骨,无论动作还是语气都温柔得不得了,好像一个真正关心爱护师妹的好师兄。

  “你想要教训那两个人?师兄答应你,不会让他们好过的,尤其那个扶渊……”

  镜面轰然破碎,画面扭曲晃动。

  路行雪与扶渊再次出现在之前的地方,扶渊几乎是将路行雪整个抱在怀里。

  路行雪容忍着剧烈的头痛,手指痉挛般死死抓住扶渊胳膊,扶渊手臂被抓出道道红痕,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别……不能毁掉秘境……”路行雪知道扶渊要做什么,正因如此,他才要阻止扶渊。

  以扶渊现在的实力,他是没可能毁掉这样一个秘境的,毕竟在世人眼中,扶渊先前被抽去灵骨,毁了根基再无修行可能。

  后来从鬼哭涯活着回来,不仅修为恢复,似乎更上一层楼——没人能活着从鬼哭涯回来,所以大家只觉得扶渊是得了什么机缘,又可以开始修炼了。

  但,没有什么机缘,可以超出常理太过,扶渊恢复到金丹期的修为,已经让很多有心人揣度不已。

  而毁掉这样一个秘境,实力超越金丹太多,当世能做到的人不多。

  扶渊若去做了,之前只是猜测的人,或许就要忍不住试探,所有的目光也都将落在他身上。

  到那时,扶渊利用饿鬼修炼的事情或许就要瞒不住。

  一起下过黄泉后,路行雪其实对扶渊怎么灭世已经隐隐有所猜测,这次秘境之行,看到姬宵烛与姬鱼容曾做过的一切,又更确定了几分。

  以世人谈及鬼哭涯便色变的情况,若真跟饿鬼扯上关系,怕不是要举世皆敌。

  “我不在乎。”扶渊看出路行雪在想什么,淡淡说了一句。

  他确实不在乎,并且从未在乎过。

  路行雪明明一副摇摇欲坠,气息弱得仿佛随时会昏死过去,听到扶渊的话,不知想到什么,莫名笑了笑。

  “与世为敌很酷……但这种事,还是不要轻易尝试的好。”

  扶渊干脆将路行雪打横抱起,让他将头靠在自己肩膀,眉一挑,似起了丝兴趣,“哦,那什么时候可以尝试?”

  路行雪闭上眼,声音很轻,扶渊离得近才能听清,“别无选择的时候。”

  远远有声音传来,路行雪让扶渊放自己下来,自己去一旁躲起来。

  ——他没忘在秘境里自己“杀”了扶渊,现在扶渊在其他人眼里还是个死人。

  扶渊看眼虚弱到站都站不稳的路行雪,不大情愿,“反正试炼快结束了,还需要演给他们看吗?”

  之前演那出不过是为了钓鱼,现在鱼已经钓出来了,还有演的必要吗?

  路行雪拍拍扶渊的胳膊,耐心安抚:“要有始有终嘛……而且我想看看,他怎么把这口锅甩我身上来。”

  路行雪作城主时背的锅,是很多人给我扣上的,但真正的幕后之人,却是一直都没出现,不知这次能不能露出端倪。

  扶渊无声妥协,将路行雪轻轻放在一株枯树下坐着,而他就藏在树后,伸手便能够到路行雪。

  这样的距离,哪怕秘境突然崩塌,他也可以保路行雪安然无恙。

  “他在那儿!”

  一道呼喝响起,几名修行者手持长剑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跑来。

  跑在最前面的是胥游,他衣服上沾满血痕和污渍,身上还受了不少伤,看起来狼狈极了,在他身后的路远,模样更凄惨几分。

  胥游冲到路行雪面前,见路行雪背靠树干坐着,眼睛半睁半闭,一副虚弱到随时会昏过去的样子,神情怔愣了下,但很快恢复冰冷,抬剑指向他。

  “为了通关秘境,夺取最后的奖励,竟然做出如此残忍的事……路行雪,你还真是死不悔改。”胥游冰冷的怒火中夹杂着失望和心痛。

  路行雪坐着没动,闻言只轻轻撩了撩眼皮。

  这时旷越抱着一个人从后面缓步走了过来,走近了看,他怀里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旷越脸上满是悲伤沉痛之色。

  胥游看了一眼收回视线,再次目光定在路行雪身上,冷声质问道:“之前杀了牛蛋还不够,现在更是对同为仙门弟子的师妹出手,抽骨挖心,如此残忍手段实在骇人听闻——路行雪,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路行雪淡声道:“话不都让你说了吗?”

  胥游为之一滞,下一刻,怒火更加高涨,长剑铿然一响,直指路行雪咽喉,厉声质问道:“路行雪,你难道还要狡辩不成?!”

  路行雪如他所愿地“狡辩”起来, “长脑子是拿来思考的,长眼睛是拿来看的……你哪只眼睛看到人是我杀的?……还是有人说,这事是我干的?”

  说最后一句话时,路行雪抬眸向抱着桑铃尸体的旷越看去一眼。

  对于路行雪意有所指的话,旷越没有任何反应,他抱着桑铃的尸体不放,身上的悲伤浓厚得仿佛要溢出来,对外界也失去反应,一副失去师妹过度悲痛的模样。

  胥游更加气愤,“这还用人说吗?以前这事你干的还少?”

  路行雪微微侧了侧头,认真看了胥游一眼,“感情你脑子里还真一根筋,而且只凭臆断给人定罪,不听也不看的呀……洗雪城后来发生的那些事,留影石全城播放的事,你是全当不存在啊,那我跟你真是没什么可说的了。”

  胥游再次一滞,想要说什么却一时说不出来,旷越也不装悲痛深沉了。

  “路行雪,如果你真的没使什么手段,那些变成怪物的村民只攻击我们,不攻击你,这你又如何解释?”

  说了这么多话,路行雪更累了,闭上眼说了句,“那是你们蠢。”

  声音不大,污辱性极高。

  胥游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举剑朝路行雪刺来,“是么,那就看看你是如何对付我们这些蠢货的!”

  树后的扶渊眸光微冷,戾气顿生,身上泛起黑气,正要出来,忽然整个秘境剧烈晃动起来,胥游一个站立不稳,向后摔去,长剑险些脱手。

  秘境晃动不止,好似地震般,所有人东倒西歪,站都站不稳,只有路行雪所在的地方影响最小,好似秘境主人对他格外怜爱一样。

  旷越看出秘境要塌,而路行雪所在的地方似乎是唯一的安全之所,他怀里桑铃的尸体在晃动中被摔出去,此时也顾不得去捡,全力朝树下跑去。

  胥游将剑插在地上勉强稳住身体,他没有看其他人,也没看那块唯一的安全地,而是忍不住抬头望向灰暗天空,神情怔愣,喃喃道:“师尊?”

  难道是师尊在保护路行雪吗?

  师尊不想他杀路行雪,因为路行雪是师尊的外甥?

  秘境晃动了一会儿停下,无数黑气从地下蔓延而出,这些黑气缠住旷越几人的脚,使他们无法挣脱开来。

  “轰隆隆”雷声从众人头顶滚过,天空乌云翻滚,闪电交错,一副末日景象。

  翻滚的乌云慢慢凝聚成一副人脸,胥游一眼便认出来,那是自己师尊,雪月宗千年难出的天才,姬宵烛。

  那张脸无喜无悲,没有丝毫人类情绪,好似天威的具象化,要降天罚于世人。

  “人有我无,滋生欲念;虚荣攀比,心生不甘;有欲望而不得满足,则乱生。”

  “心乱,时乱,天下乱。”

  充满浩荡威严的声音响彻天地,更是震得人心血翻涌,浑身好似被无形的力量碾压着一般,骨骼发出“嘎吱”声响,五脏六腑濒临破裂。

  旷越与路远他们“啪”地跪在地上,脊背一点点往下弯折。

  “师……尊……”相比旷越等人的惊惧骇然,胥游心里更多的是茫然,他艰难扭头望向树底下,却见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道身影。

  竟然是之前死去的扶渊。

  扶渊将路行雪揽进自己怀里,两人相依偎着,在如此浩荡天威之下,却好似不受影响一般,气氛别样的温馨。

  ——那两人确实不受影响,或者说,比起胥游这些人,所受的影响非常少。

  那株枯树底下,就像一座孤岛。

  四面是能将人淹没的海浪,唯一那小小的孤岛,能给人安宁。

  “师尊……为什么?”胥游满心不解,浑身骨头被一寸寸碾碎,嘴角溢出鲜血,他却丝毫不在意。

  “难道是我错了?可是我……错在哪里?”

  那是姬宵烛留下的幻象,本不会回答任何人的问题,但他说出的审判词,却仿佛宣判着所有人的罪。

  “人可以有欲望,却不可为欲望所囚,无欲无求,方得自由。”

  胥游听了觉得不可思议,而旷越一边吐血,一边“哈哈”癫狂大笑起来。

  “可笑,你说那两人没有欲望?这世上,谁人无欲?,谁能真正无所求?!”

  “雪月宗的天才,原来是如此天真的一个人。”

  “轰隆隆——”

  乌黑闪电落下,劈在旷越身上,旷城惨叫一声,顿时皮开肉绽,但他叫过之后,却是笑得更大声。

  “就算你杀了我又如何?!这世道本就如此,无欲无求的人修什么仙,躺在那等死好了。”

  “你若看不惯,那就把全天下的人都杀了啊!”

  路行雪与扶渊身处风波之外,两人静静望着眼前一幕,神情都有些冷淡。

  “咳咳——”路行雪忽然捂嘴咳嗽起来,等他放开手,指间沾上血迹。

  扶渊心一紧,“不能再等下去了。”

  这天威怒罚虽未针对他二人,但路行雪身体状况堪忧,一点点波折都受不了,更不能再拖下去,最好是能立刻修炼《九天回雪诀》。

  《九天回雪诀》是雪月宗的镇派功法,只有最核心的弟子且对宗门有大贡献才能修炼,扶渊曾想去盗取,路行雪阻止了他。

  这次的试炼算是一个机会,虽然试炼通过的奖励不是《九天回雪诀》,但若要以奖励换取此功法,那也是一种可能。

  乌云翻滚,狂风呼啸,旷越已经说不出话来,他的脸上满是不甘怨愤。

  明明付出那么多,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竟然要死在这样一个秘境里。

  “恶欲难消,那便净化。”

  “吾曾立志,还天下一个清净。”

  随着最后一句话落下,乌云凝聚的人脸消散,“轰隆隆”雷电劈下,在场除了路行雪与扶渊两人,全都趴了下来,血染满襟,唯余痛苦□□。

  雷电劈在人身上时,都有黑气冒出,有的淡,有的浓,有的多,有的少。

  那又浓又多的,叫得最惨。

  路行雪陷入半昏迷,恍惚中,他看到一道削瘦的人影,目光悲悯地望着他。

  “行雪孩儿,我护不住你了,我也……救不了这个天下。”

  路行雪疲惫地阖上双眸,低声喃喃,“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凭什么……要一个人来救?”

  扶渊垂眸凝视怀里的人,低头在额间轻轻一吻,身后浓郁的煞气狂风海啸般席卷开来,秘境世界开始一寸寸瓦解破碎。

  “我不想救天下,但我想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