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渊看着路行雪那张沉静的脸, 轻扯嘴角哼笑了声,“没想到城主连小孩也骗。”
路行雪淡淡看他一眼,“把城主印给他们。”
扶渊挑眉, “真给?难道城主大人竟是普爱世人的菩萨,宁愿牺牲自己,也不愿伤害满城百姓?”
“扶渊, 你在胡说什么?!”扶望海一声怒斥。
本来听到路行雪要交出城主印,所有人心里都松了口气,结果没想到拿着城主印的扶渊突然叛逆起来。
有些人生怕扶渊真把城主印丢进鬼哭涯, 那地方属于洗雪城禁区, 没有人敢踏足,尤其那里面黑雾笼罩, 一看就不详。
据说只有城主府有办法踏入其中, 人们也从未怀疑过这点, 毕竟这些年来, 城主府不知往鬼哭涯送进去多少尸体, 很多人都曾亲眼撞见过这一幕。
所以之前看到路行雪与扶渊从黑雾走出,没有人感到惊诧。
扶渊其实就是想逗逗这个病怏怏的城主, 别人的反应他完全不在意, 就想看路行雪露出更多情绪。
还别说, 在那张惯来淡然的脸上看到稍微鲜活些的表情——哪怕是生气呢, 也挺让人满足的。
“你爱给不给,反正我已经说了要给。”路行雪慢吞吞说了句,他蹙着眉头, 望向河伯的尸首。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怎么觉得死后的河伯好像发生了变化。
垂暮老人脸上原本的安详,慢慢扭曲, 变得有些阴沉诡异。
还有,河伯有这么老吗?几乎整张脸都是老年斑。
扶渊视线一直落在路行雪身上,并未注意到不远处河伯尸体的变化。
“城主大人既然发话了,扶渊自当听命。”他看也不看,将那枚城主印往人群一抛,也不管是谁接住。
见路行雪蹙起眉头,他顿了顿,不由问道:“怎么,城主还不满意,莫非是后悔了?”
“扶渊。”路行雪轻轻唤了声,扶渊微愣了下,这似乎是路行雪第一次喊他名字。
“你看河伯身上,是不是在发生变化?”
路行雪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河伯,确定河伯的表情在变,变得越来越诡异,换个胆子小的人,恐怕已经吓得尖叫起来了。
“啊——”
一声尖叫划破长空,一个人脸色煞白,伸出手颤抖地指向木架上的河伯。
“你、你们看,这、这是什么东西?”
扶望海原本有些恼怒,皱眉顺着那人手指看过去,便对上一张越发诡异恐怖的死人脸。
毫无防备之下,扶望海也被吓得倒抽一口冷气。
更多人注意到河伯尸体的异样。
“怎么回事他、他之前是这副表情么?”
“不,我刚刚还看过的,他死前绝对不是这副鬼样子。”
修仙之人不惧鬼神,但这里还有很多普通百姓,他们本就对鬼哭涯充满畏惧,不敢接近,这次是因为有世家带头,又几乎全城出动,才敢来鬼哭涯围堵路行雪。
可现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发生如此诡异一幕,再想想鬼哭涯的传说,很多人都吓到了。
“那里面有饿鬼,靠近这里,是要被饿鬼吃掉的。”
“他死了,只剩□□,说不定有饿鬼上了他的身。”
“我们离得这样近,会不会也被饿鬼吃掉呀?”
很多人打起退堂鼓,最外围已经有不少人偷偷离去。
城主虽然残暴,但至少他们的家人没被抓去城主府,所以也不一定非要留在这里看城主死。
扶渊盯着河伯看两眼,忽然笑了起来,“呵,有点意思。”
路行雪默默看着他,等回答,扶渊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问他道:“城主大人想知道?”
路行雪果然转开视线,再去看河伯尸体。
此刻河伯不仅脸上发生变化,整具尸体都在异变中,看着越来越不像人。
没人理的扶渊摸了摸鼻子,一点不觉尴尬,轻咳一声,自顾说道:“既然城主大人诚心问了,那么我就告诉你吧。”
【系统,你的主角脸皮这样厚的么?】
【……宿主,你不要在意这种细节嘛。】
【呵。】
扶渊当脑子里的声音不存在。
“如果我没猜错,河伯这是常年进出鬼哭涯维护封印,魂魄已被饿鬼道污染,所以死后很快会转为饿鬼。”
路行雪:“饿鬼道?”
扶渊眸色深沉,说话的语气依旧轻缓,仿佛只是在说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轮回六道,以善恶区分,然而从很久以前开始,善道不见,唯有恶道接引轮回。尤其到后来,饿鬼道更是直接侵入人间界,扰乱生死平衡。”
“上一个纪元,修真界灵气充裕,涌现无数大能,集合修真界顶级战力,将饿鬼道封入黄泉。”
“随着时间流逝,封印渐弱,一丝裂缝让黄泉气息渗出,饿鬼道借此重新锁定人间。虽然这次没有打开通道,却能一点点渗透气息,将此处变成鬼域,甚至能直接将亡者转化为饿鬼。”
“当积蓄足够的力量,或许就能打开通道,让饿鬼道重新降临人世……届时人间满是饿鬼,活人怕是只能龟缩一隅。”
扶渊的语气听不出半分为人类命运的担忧,反倒带着事不关己的漠然,甚至还有那么一分幸灾乐祸。
路行雪淡淡看他一眼,没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其他人注意力全在异变的河伯身上,没在意路行雪和扶渊这两个不是病就残的废人。
“快,毁烧尸体!”扶望海也看出不对劲,虽然不知河伯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只要烧掉尸体,应该也就不用担心了。
一道道火球砸在河伯尸身上,衣服和头发烧得半焦——然而也就仅此了。
紧闭的双眼忽地睁开,却看不见任何人类的感情,而是一片纯黑。
木架与绳索被火烧毁,河伯顿了顿脚,脚下的木质刑台应声而碎。
身体重重落在地面,尘土飞溅,两只脚踩出大大的坑。
普通百姓吓得纷纷逃散。
“诈尸啦!诈尸啦!”
河伯僵硬地往路行雪这边看了眼,此时他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人类表情。
收回视线,猛地扑向扶望海等人。
惊叫求救声响起,人群四散而逃。
当时为了壮声势,逼迫路行雪就范,郦夫人他们煽动来太多城民,此刻惊变之下,不少人被撞倒在地,任人践踏,生生踩死。
路行雪咳了起来,依旧是边咳边吐血,扶渊一手搂抱住他,一边轻拍他的背。
“诶,你别激动,变成饿鬼没什么不好。虽然变得嗜杀了点,暴力了点,容易饿了点外……但基本能保持生前修为,且不会痛也不会生病,这不挺好的么。”
路行雪边咳边道:“这么好,你怎么不逝世?”
扶渊挑眉,“你怎么知道我没试过?我可是要做鬼王的人,若我堕入饿鬼道,世间轮回由我定。”
路行雪咳嗽都停了下来。
【系统,他怎么突然中二起来了?】
【……嗯,大概……这是本性?】
扶渊:“……”
他不过说了句实话而已,轮回那么多次,所谓六道也可凭他心意改写。
此时已经有好几个世家子弟死在河伯手下,他没对普通城民出手,就追着世家的人杀。
扶、郦两家的家主更是被重点关照,逃得狼狈不已。
就在郦家主一个跌倒,眼见就要丧命于河伯手下时,忽然一道飞剑划过,伴随着一声轻喝。
“孽畜,休得害人!”
河伯变成饿鬼,普通刀剑难以伤他,这柄飞剑却险些斩断他的胳膊。
天空中,一名蓝袍青年御剑飞来,对着河伯连连出手,先前如虎入羊群的河伯,此刻毫无招架之力。
“砰砰砰——”
没一会儿,河伯的身体便被打得破破烂烂,那人伸手,将飞剑抓在手中,正要彻底结果河伯,却不知为何顿了顿。
“虽不知你为何会变成如此模样,但饿鬼伤人,天理难容。”
“河伯,胥游今日便送你一程。”
话落,剑上金芒闪动,穿透河伯身体。
河伯顿住,似乎向路行雪看过来一眼,他的身体一点点破碎,化作飞灰,魂飞魄散。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片刻之间,很多人都没反应过来,变成饿鬼的河伯便被斩杀了。
郦家主从地上爬起,抱拳向那人道谢:“多谢道友出手相救。”
就在这时,“刷刷刷”,天空中又落下几名御剑而来的年轻人,看穿着,都是同一宗门的弟子。
扶望海目光闪了闪,走上前来见礼,“原来是雪月宗的道友,多亏道友出手将这饿鬼斩杀,否则今日不知要死多少人。”
胥游彬彬有礼地与各世家见礼,他温和谦让,风度翩翩,没有仗着自己是大宗出身而有所傲慢。
比起他身后那几个,恨不能将骄傲刻脸上的年轻人,显然世家们更愿意与之打交道。
“咦,师兄,你看这是什么?”一名女弟子从地上捡起枚贝壳样的东西,胥游接过一看,眸光微凝。
“留影石?”
留影石顾名思义,能够记录影像,在修真界并不常见。
算不得多珍贵,只是用途比较特殊,有个别人很喜欢收集,输入灵力,可记录想记录的一切影像,想要看时,再次输入灵力即可。
这东西能保存很久,且很难被破坏。
刚才变成饿鬼的河伯,都在胥游的剑下化为飞灰,这留影石竟然完好地保留了下来,由此可见一般。
胥游暂时将留影石收起,现下还有更紧要的事处理。
他越过众人,一步步向路行雪走去,不像那些世家只敢停留在远处,一直走到距离路行雪两三步才停下。
路行雪淡淡看着走来的人,知道这人是雪月宗的,脸上表情也没什么变化。
倒是扶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轻轻“啊”了声,“这人杀了河伯。”
胥游眉头一皱,瞥了扶渊一眼,“河伯已经死了,那只饿鬼算不得河伯。”
扶渊没看他,对着路行雪又说了句,“他不仅毁了河伯的尸体,还让河伯魂飞魄散……唉,可怜的河伯。”
胥游眉毛跳了跳,看出扶渊是故意的,没再理他,将视线移向被扶渊搂抱着的路行雪,眉头皱得更深了。
“路行雪,我乃雪月宗弟子,小时候曾受你娘亲教导,你可唤我师兄。”
路行雪没作声,胥游皱眉,压抑着火气。
“你做过太多荒唐事,落得如今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但宗主顾惜你身上血脉,愿意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随我回雪月宗,只要诚心悔过,认罪伏法,或可留得性命。”
扶望海等人听得眼皮子一跳,不敢在此时插言,一个个使眼色。
路行雪开口,缓缓道:“认罪伏法?伏的什么法?”
胥游听出他声音的虚弱,不由顿了顿。
“你杀害无辜,视人命如草芥,更残害无数有修行天赋的人,取其骨抽其血……种种恶行,简直罄竹难书。按我雪月宗规矩,判你魂飞魄散也不为过。但——”
“若你诚心悔过,看在你担负城主之责,守护洗雪城五年的份上,可留你性命,终身囚禁问道崖。”
不等路行雪说什么,扶望海等人再忍不住,纷纷开口道:
“胥游道友,这路行雪满手血腥,恶贯满盈,怎能如此轻饶了他。”
“是啊,雪月宗虽是上宗,但如此包庇恶人,怎能令人心服?”
胥游身后的弟子闻言,个个脸上浮现怒色。
“你们好大的胆子,雪月宗也是你们能置疑的吗?!”
“我雪月宗行事,何须向他人解释。”
胥游抬手,制止师弟师妹们的怒骂,他没向扶望海等人解释,只是看向路行雪道:
“路行雪,你可知罪?”
路行雪笑了笑,“知罪如何?不知罪又如何?”
胥游沉下脸,“若知罪,还有悔过弥补的机会;若不知罪……死不足惜。”
现场气氛凝重,系统在路行雪脑子里战战兢兢道。
【宿、宿主,我觉得他是来真的,我们还是保命要紧吧……他不是说跟你娘认识吗?说不定以后打好关系,惩罚不惩罚的就没了了。】
路行雪没回答系统,他看了看胥游,又扫了眼其他人,每个人要么恨不得他死,要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
“我无错,无人可罪我。”
路行雪最后将目光投向天空,声音很轻。
仿佛是在回答胥游与系统,又仿佛只是自言自语。
胥游脸色一变,“刷”地抽出长剑。
扶渊揽住路行雪腰,下意识后退几步,退入到鬼哭涯的黑雾中。
下一刻,天地忽然变色,狂风大作,鬼哭涯的黑雾疯狂涌动起来。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出现在路行雪与扶渊身后,里面似有无数冤魂哭号。
所有人耳中充斥着凄厉的哭声,这一刻,万鬼齐哭,似有无数饿鬼想要冲破束缚,降临人间。
几名雪月宗弟子纷纷抽出自身法宝,如临大敌。
胥游脸色剧变,“这是……鬼哭涯的封印要破了?……怎么可能?”
他猛地朝路行雪看去,在场众人,都被这变故惊得脸色大变,惊慌不已,唯有这两人,神情始终淡定如初,好像对这场变故早有预料。
“路行雪,你做了什么?!”
胥游厉声喝道,长剑毫不客气指向路行雪,似乎只要他一个回答不对,就让他步河伯后尘。
“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一直在看你们做而已。”路行雪无视抵着脖子的剑,平静回答,说完回头看向扶渊。
“你似乎也在等这一刻。”
扶渊对他笑了笑,“啊,你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那现在我陪你做对同命鸳鸯也不错。”
路行雪微微蹙眉,这人嘴里真是没一句正经话。
他闭上眼,“那走吧。”
扶渊双手揽住他的腰,轻笑着道。
“遵命,我的城主大人。”
他好像当眼前所有人都不存在,无视他们一个个或害怕,或震惊的眼神,眼睛只注意着路行雪。
话落,抱住人轻轻一跃,跳入黑色旋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