涨潮了。
海平面爬升到了堤岸的第四格。
波浪升高时,波腹在破碎的低浪上筑起一面光滑而龟裂的厚玻璃墙,尖锐白色的泡沫破碎着,和着杨舷的琴音,一同发着悲鸣,哀哀无告。
杨舷拉着肖邦的《葬礼进行曲》。
他心中的国度遍野狼犬,脆弱的城墙乍然崩解,而他自身则独守孤城,孑然高歌着蜀离之悲。
也许是衬衫太过单薄,杨舷感觉自己已经浸在冰凉的海水里,像是块糖,渐渐在水里融化。
他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大浪拍着礁石,细碎的泡沫零零散散,早已沾湿了他的衣摆。
“如果你想爷爷了,就朝着大海拉小提琴吧,爷爷会听到的,爷爷喜欢大海,你也知道,所以爷爷也要变成大海,让足迹遍及这个世界的十分之七……”
杨舷颤抖着运弓。
顺着脸颊下落的泪积在腮托上,聚成一小汪清泉。他合着眼,不曾察觉涨起的潮水已全然没过他来时还裸露在外的零散的一群小礁石。
但即使察觉到了,他也会是一样的反应,他会拉琴拉到涨起的海水将他脚下的礁石淹没,再将他整个人都淹没……
小提琴的音色不再明艳华丽,它像海一样深沉。
尹东涵在望鱼山附近下车,沿着海岸线在没有护栏的断崖山边奔跑。
半开发的景点在太阳落山之后跟荒郊野外没什么区别。
他甩开了司机,独身一人,随时有走失坠崖的风险。但他完全顾不上这些,他只在乎杨舷的安危。
杨舷!杨舷!
电话还是通了也不接。
杨舷!杨舷!
尹东涵不甘让杨舷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别过来了。”
礁石上的杨舷将那首《葬礼进行曲》拉了一遍又一遍,像是重章叠唱的丧章,不厌其烦地复沓同一个旋律。
尹东涵来到那块最大的断崖山,一眼认出了躺在旁边的黑色琴盒——它就那么草率地被丢在山崖边,大开着口,杨舷平日对他的琴盒爱护有加,这不像是他能做出的事。
尹东涵拉好琴盒拉链,顺着铁步梯快步而下。
杨舷!
他一秒都不能耽搁了。
尹东涵下到礁石上。宽平的黑青礁石已经被涨起的海水淹没了大半,只有杨舷站的那块相对高一点的位置还突在海面上。
杨舷面海,依旧拉着琴,也不知这是《葬礼进行曲》响彻这片海的第几遍。
海边的风狂烈而咸湿,蛰得尹东涵的双眼蒙上一层泪雾。
他微眯起眼看向杨舷的背影:他就孑孑地站在那,以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弥补缺憾。
尹东涵没有再着急去喊他,只是在背后远远望着。
至少杨舷现在是安全的。让他如愿吧,否则他这辈子心上都会蒙上一层阴影。
目前来看,这片海是宁静的,除了左面山根下的浅滩上停着的那艘地标性质的破船,连个船影都看不见。
远处塔台上的巡航灯忽闪忽闪,光束转着圈,照着附近的海面,但距离太远,根本照不到这边。
可偏偏大海在一阵劲风后不由分说地发起了狂,汹涌的波浪逐渐带上恶意,波腹的颜色越发暗惨惨下来,它们变成了难以对付的东西,狰狞地扑向杨舷所站的那块礁石。
“杨舷!”
尹东涵大喊一声,正要向杨舷奔去,但他的皮鞋无法敌过潮湿的、遍布苔藓的礁石,刚迈一步就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礁石上。
他手掌被坑坑洼洼的表面划破,海水渗进血淋淋的伤口,难忍的灼烧感爬上他整个手掌。
他支着礁石站起身,顾不上遍布全身的伤口正火辣辣地发疼,趔趄地奔向杨舷。
杨舷在巨浪向他袭来时兀自不动,只是抬了抬左臂,让琴身不沾到海水。
那宕汹涌的浪直挺挺地拍到旁边的海蚀柱,水渣凭着惯性飞冲上天,七零八落地二次击打了柱顶,再像被乱刀斩下的首级一样四散落入海面。
杨舷疏忽间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待波浪缓下去后转身。
尹东涵见杨舷完好无事,眼底的欣慰泛起,向他笑了笑。
尹东涵的双膝爬上麻意,疼得他有点站不稳,才后知后觉地料想到刚才应该也摔到了膝盖。
杨舷拎着琴双手自然垂在身侧,他望向尹东涵被海水打湿的脸和被吹的不成形的乱发,还有他流血的手掌,双唇颤了颤,眼底闪过一丝不忍:
“东涵……你流血了。”
尹东涵将他受伤的手向身后藏了藏,勉强地笑着,又向杨舷靠近了几步。
杨舷心跳得绞痛,数不胜数的矛盾心理在他心里无视任何规则地冲撞。
他见尹东涵离他越来越近,瞳仁一沉,往后倒退了几步,语气又冷了下来:
“都说了你不要来找我了。
我不想回去!”
杨舷情绪再一次失控,在海浪重拍海石柱、水花迸溅的同时,向后退了一大步:“我回去了又能怎么样?我现在什么都不剩了!”
尹东涵堂然一步飞跃上前,趁着下一波大浪还没有到来之前抓住了杨舷的手腕,果断将他整个人拥入怀中:
“你冷静点!”
杨舷在尹东涵怀里拼命想要挣脱,像是被缠进渔网但还一息尚存的鱼。
尹东涵扶住杨舷的头,让他埋进自己的肩窝。
另一手沾了血,只能用小臂和手腕钳着杨舷的腰身,不让手上的血染上杨舷崭净的白衬衫。
杨舷在尹东涵肩头挣扎了几下就作罢,任自己埋在他肩窝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风把忧伤和痛苦吹进他的身体,好在他现在可以在尹东涵的怀里宣泄。
尹东涵轻抚着杨舷微微弓起的脊背,像乐师拂过每一处凹凸的琴弦。杨舷的白衬衫被海水打湿,大片贴上他一节一节突出的脊椎。
每个人的心率都不一样,相互拥抱三十秒以上心率就会变得趋同,所以伤心时紧紧抱住对方就能让他安定下来。
杨舷的头深埋在尹东涵的肩窝,抖着肩膀抽噎到不能再哭出声音。
从一开始的挣扎排斥到现在变得无比依赖,仿佛尹东涵在那一刻成了他生命里的全部。
尹东涵之于他,就像虔诚的信徒手里那串每日不停细数的念珠,早已难割难舍。
他的心紧贴着尹东涵的胸膛,在一阵阵有力的心跳中,如真安定了下来。
四下是深邃的蓝,没有完全黑下的天,呼啸的海风和拍打着暗礁的海浪,还有远处不停转着的巡航灯。
尹东涵听见他怀里杨舷的抽噎声越来越小,呼吸趋于平静,最终消散在海风中,伸手顺了顺杨舷的乱发。
“回去吧,涨潮了。”
怀里的杨舷一动不动,见状,尹东涵松开了他,杨舷又就势倒在尹东涵肩窝。
“杨舷?杨舷?”
他大抵是哭的太久,晕了过去。
尹东涵看了看躺在自己怀里的杨舷。他睫毛上沾着水珠,不知是泪还是海水。
海水又涨高了不少,眼瞧着脚踩的这块礁石也要被淹没,必须尽快离开这。
但杨舷手里还握着琴,尹东涵无法直接把这样的他带回岸上。
“少东家!少东家!”
“张叔?”
管家一路小跑到礁石上,见到尹东涵平安无事,松了一大口气:“你可吓死我了!好在司机刚才给我打的电话,这……这谁啊?”
“我朋友,心情不太好。”尹东涵简单答道,转手将杨舷的小提琴和琴弓交给了管家:“张叔,你先拿好这个上去,琴盒在上面,上去之后一定要把这些装好,它们对我朋友很重要。”
“好好好……”管家小心翼翼地双手接来,正准备上步梯又猝然扭头:
“少东家,那你朋友……”
尹东涵揽住杨舷的膝窝,将他的双手搭在自己肩上,横抱起来:“没事,我能抱动他。”
睁眼。
杨舷发现自己在甲板上。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情形:一艘挂翻的动力老船才告别海港,扬起帆。海面上还蒙着层朦朦胧胧的海浩,将眼前物体的边缘都虚化了。
是初晨,空气中还夹带着昨夜如水的凉意。杨舷向日出的方向望着,大如车盖的红日悬着半边,羞赧地藏在海平面以下。
杨舷漫无目的地在甲板上游逛。船随着波浪起起伏伏,他步子不稳,这种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让他觉得周遭的一切真实又虚幻。
他游离失焦的目光散在无际的海面,从清晰变得漫漶,再由漫漶变得清晰。
他隐隐看见老人的身影立于船头,定立不动。
杨舷一怔,旋即飞扑上去。但那影子倏地散开,一宕大浪涌来,船身剧烈晃动,扑空的杨舷站不稳脚,向海跌落去……
!
真实的失重感将杨舷从梦境中抽身出来。
他抽搐了下,骤然从床上坐起,大口喘气,看着周围的环境,没有船,没有甲板,没有广阔到吓人的无边无际的海面,好在刚才都是梦。
猛的起身和大口喘气让他的大脑暂时有了些缺氧的感觉,晕眩感后知后觉地袭来。
杨舷又缓缓躺回一团乱糟的被单里,像是从泥潭中拔丝而起,后又坐回到一片泥泞中。
他后背和身下的床单早已被汗塌湿,他双手从上到下抚了一把满是虚汗的脸才定睛打量着自己所处的这个陌生的房间。
极简风的灯正对着床,吊在天花板上,和床头柜上摆着的那盏方方棱棱的小台灯一样,让光线在低饱和的房间里变得更加冷淡而矜持。
床尾正对着衣柜,一面熟褐色的柜门沉稳地站在那。
飘窗前悬着两层窗帘,风从外开的窗吹进来,拂起深色的绸面外层,露出藏在里面的浅棕纱帘。
杨舷见到窗边折叠杆上晾着的自己的校服,才发现自己现在正穿着件冰丝睡衣。只是领口开得大,在被褥间拱的滑到了他的右肩。
杨舷不清楚这是什么地方,赶紧裹好衣衫不整的自己起身下床。
他怯怯地扭开门把手推门出去,好奇又小心地打量着这间陌生的房子。
窗外是一条走廊,贴着低饱和度的素色墙纸,和墙上简约的装饰画碰撞出恰到好处的高级感。
光滑的瓷砖反射着天棚上的灯,让整条走廊洋溢着干净的轻奢气息,比刚才的房间里还要敞亮。
这是哪?我还在梦里吗?
杨舷依旧一片茫然,他在走廊里恍恍惚惚地踱步,就像在梦里的甲板上一样。
“小同学,你醒了,昨晚睡得好吗?”不知从哪冒出的住家阿姨轻拍了拍杨舷的肩膀,见杨舷愣愣地点头,继续道:“下楼去看看吧,少东家在那等你呢。”
少东家?
这个印象里只出现在电视剧里的名词在杨舷脑海里被他一遍遍地重复着。
他望着住家阿姨拖着吸尘器远去的背影
——这是东涵家?
杨舷沿着走廊向前挪步,隐隐地听到有钢琴的声音。
缥缈的琴音被素色墙面和瓷砖冷却后溢散在空气中,灵动地东躲西藏。
杨舷找到了下楼的螺旋步梯。他现在还隐隐地头晕,只能把着扶手慢慢迈步。
琴声越来越清晰,他听出来了,这正是演出的那首流丽如歌的《春天》。
杨舷下到一楼,绕过超大屏的电视和L型的沙发,循着琴声来到客厅的东角。
尹东涵坐在三角钢琴前,熹光照着他半侧身子,蓬松的发丝微微泛光,几缕自然的垂到眼前。
松松垮垮的衣袖被自然的挽到了手臂八分的位置,露出穹劲有力的腕关节。
他光脚穿着纯白的棉拖,裤腿挡不住的脚踝在他每一次落脚踩下踏板时贲张出极富张力的筋腱。
他就那么舒朗地在清晨坐在琴前弹着《春天》,和着窗外的蝉鸣鸟叫,不带一丝扭捏的粉饰。
少年身上自然的松弛感有如雨天窝在家里喝着热可可重温老电影的舒服。
杨舷站在尹东涵琴边,静静地等着他弹完。
最后一个降si落下,尹东涵落手,和煦地笑着,望向一旁的杨舷:
“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