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的下午三点左右,阳光已经不再像正午时分的那般毒了,但还是威风不减。好在还有茵茵茂盛的绿草,中和着地面翻滚的热浪。
琴房三楼楼梯口的拐角,尹东涵靠在那,看着楼下背琴盒的杨舷步步拾级而上,万千思绪堵在他心间翻滚着
——那视频握在手里,像定时炸弹一样……
“东涵?”杨舷见到他,一如往日畅然无事地惊喜:“你怎么在这?等我呢?”
尹东涵勉强着勾了勾嘴角,跟杨舷到琴房。
琴房的大窗户正对着南面,阳光正脸迎着窗户,对峙着,将窗帘的轮廓方方正正地拍到地板上。
“这屋里真热!”杨舷还背着琴盒就急匆匆地去开风扇。他向下扽了扽拉绳,落灰泛黄的扇叶转了起来:“还是楼上那个‘万神殿’凉快,我们能不能一直占着那?要不,你再去和学校申请一下?”
“好像不太行。”尹东涵看着站在强风挡风扇下如获新生的杨舷,喃喃地应了句。
他学不会迂回,但也不敢贸然开口。
风扇机械的轰鸣声响彻整间狭小的琴房,催促着,让他更加心乱如麻。
“杨舷。”
“嗯?”
“我……”尹东涵对上了杨舷的眼睛,所有胆量的积攒都在那一刻宣告土崩瓦解。
杨舷眨着眼,不解地望向他。那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里总闪有一环高光,点缀在饱满的瞳仁上。
这眼睛也将也必将直视暴雨。
“抱歉,我一直有件事想和你说,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才一直拖到了现在。”尹东涵注视着杨舷的瞳孔,逼着自己不再后退。
“怎么了?”杨舷紧张起来。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尹东涵。
尹东涵食指点了“发送”,盯着页面上一圈一圈转着的加载符号:“视频正在上传,你一定要冷静。”
杨舷的眼神闪了闪,方才还洋溢在眉眼间的那份欢愉一散全无:“是……关于什么的?”
“你爷爷想和你说的几句话。”尹东涵话音落下的同时,视频完成了上传。
杨舷的手机提示音响了,在只有电扇轰鸣的琴房里刺耳而突兀。
尹东涵缄默着低下头,他不忍目睹他心爱的那双眼睛黯淡下来——太残忍了,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杨舷。
“嗨,我的大孙子,现在在干啥呢?当你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啊,说不定你就见不到爷爷了,很可惜,我没能……”
熟悉的话再次在尹东涵耳边响起,视频并没有压缩音质,几乎将那天的所有都还了原。
电扇在杨舷头顶轰鸣,掩盖住了他显有起伏的呼吸声。他双手捧着手机,画面通过他的眼睛投射上了他的神经中枢,但没有在表面留下什么痕迹。
进度条过半,他还是木讷着,一面麻痹自己这真实的东西并非真实,一面填平心里被挖开的、林林总总的、宽而深的沟壑。
因为那些画面虽没有在表面留下什么痕迹,但那有毒的汁液会溶淋下渗,让伤口溃烂在内部。
“小乖子,别哭啊,你要抬头,往前跑。”
这是视频的最后一句,尹东涵记得。
他抬眼见杨舷双手捧着已经黑了屏的手机,默然在原地,淡定得反常,没有想象中的撕心裂肺。
但反倒是这样尹东涵更担心,就像车祸之后最严重的并不是断手断脚,而是那些看似无事的人。
“杨舷,你还好吗?”尹东涵想看看他的眼睛,但杨舷头垂得很低,根本不给尹东涵这个机会。
“对不起,那天我骗了你,根本不是我档案出了问题,是你爷爷让我去医院看他,我到了之后,他让我录了这个视频,还嘱托我一定要演出之后再给你看,可我一直不敢跟你提起这件事,我一直在找机会,我怕你会……对不起,瞒了你这么长时间。”
杨舷抬眼,将手机揣进兜里。
也没有带着泪痕,他只是抿着有些干裂的嘴唇,也不知是真的想要滋润一下,还是想掩饰不止颤抖的双唇。
多次欲言又止后,他平静地望着尹东涵:“我现在想一个人回去看看,还来得及吗?”
“还有十分钟就上课了。”
尹东涵掩耳盗铃似的答着他自己都觉得荒唐的话术。
“还来得及吗?”
杨舷像是用尽了浑身解数去压制某种强烈到空前绝后的情绪,混着气声的低哑声音不像是从他这具身体中发出来的。
尹东涵往旁边退了退,让出门口:
“来得及,都来得及。”
杨舷横冲直撞地闯出校门,不要命了似的,强行穿过校门口车来车往的主干道,招了辆出租车钻进去:
“去二院。”
关上车门的那一刻,他再也控制不住了,紧绷了一路的情绪积攒到了极点。
那一股一时无法接受的失重感在他千疮百孔的躯壳里粗暴地横冲直撞,紧需寻一个集中的出口发泄,不然就会连带着软流层的岩浆一并连地壳都撞的粉碎。
“杨正鸿!你们有认识杨正鸿的吗?他在哪?”
“不好意思,我们没有听说过。”
“不可能!不可能!我要见他!”
“先生你冷静一点,这里是医院。”
“我知道,所以他一定在你们这,你们肯定见过!这这这……这是他的照片,你们看看!”杨舷将视频的截图举给护士。
他用力撑着护士站桌台的那只手的手腕内侧爆起可怕的青筋,他下车直奔住院部,还背着没来得及放下的琴盒。来往的人见他精神恍惚,都退避三舍。
平常在人群中能不吱声就不吱声的杨舷清醒着看着自己发疯,变成他自己都不敢认的样子。
“真不认识,您再这样我们叫保安了。”
“不……别,求求你们了!再看看,就再看一眼!”杨舷和护士长死缠烂打的同时,一个推车的小护士斜眼瞧了下那张照片,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和旁边的同事嘀咕了几句。
杨舷正处于精神负载的状态,他的耳朵现在灵敏得吓人。他旋即转身把手机举给旁边交头接耳的护士:“你见过?你见过他?”
“嗯,是一个肺癌患者,但是前几天已经走了。”
“什么,走了?”
杨舷骤然冷却下来,和之前不管不顾撑在护士站桌台上的他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对比。
身边的人来来往往,照常忙着自己的事,唯有他正在原地呆若木鸡,不知下一步何去何从。
住院部的每条走廊都是那么相似,每扇门、每盏灯整齐地排列着,在透视的作用下仿佛能无限延伸似的。
消失点上似是升起了巨大的漩涡,它向杨舷狰狞地笑着。杨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吞噬却无能为力。
他背着黑色琴盒,还穿着附中的校服,大吵大闹一番之后就这么杵杵站着,像是捆在聚光灯下被众人目光凌迟的小丑。
他腿上的肌腱抽搐着,受不了这般情景,匆匆蹿下楼。
他哽咽着,跑到楼后身的停车场。
那没什么人,高大的蓝灰色的楼一本正经地矗立在那,连影子都饱含着铁青色的苦楚。
杨舷坐在墙根,把他自己放在楼荫下,那是他唯一可以藏身的又深又暗的水潭。
杨舷先后拨打了他爸他妈的电话,一个关机,一个久久无人接听。他把听筒放在耳边,一阵一阵的忙音像是在给他心上唯一幸存的生灵敲响着丧钟。
他挂了电话,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
附中琴房里——
尹东涵头一次面对着琴键心不在焉,前所未有、接二连三地弹错音。
在最后一串不和谐的和弦落下后,尹东涵也意识到这么和心理抗衡不是办法。
他人坐在琴凳上,心却被杨舷牵引着,不知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尹东涵坐上副驾,还是不止地给杨舷打电话——没有关机,没有忙线,打通了,只是长时间响铃,干晾着无人接听。
杨舷,杨舷,你一定要没事……
“师傅,您有没有见到过一个和我一样校服的男生,十六七的样子,还背着一个黑色的琴盒,他来过这吗?”
尹东涵敲了敲二院保安亭的窗户。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来过,但他已经走了。”胖保安吹风扇嗑着瓜子,漫不经心的样子让尹东涵感觉并不是很靠谱。
“那您知道他去哪了吗?”
“不知道,他进楼之后从停车场出来的,打了个出租车往那边走了。”胖保安指了指左边。
尹东涵心头一沉,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连阳医科大附属二院正好在市中心的老闹市区,左边能去的地方多了,而且下个路口就是个立交桥,四通八达的,谁知道他能去哪?
“谢谢您。”尹东涵一如之前,不会在外人面前失态。
他拉开车门坐上副驾,再打电话还是不通。
杨舷离开学校时的那个状态太反常了,很难让人放心得下。
就怕他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尹东涵给手机摁灭丢进车门上的框里。
山路崎岖,杨舷在出租车的后座,头和身体随着颠颠簸簸的山路左摇右晃。
“前面路太破了,不好开上去。”出租车司机在山脚下一个急刹,杨舷差点没撞上前座。
司机熄了火,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明显着没有想继续开的意思:“要不你就搁这下吧,我真不是贪那两步道的路费,要不我给你抹个零,给我三十整得了,也是……”
杨舷没心情听他絮叨,干脆利落地转过去三十一块九。
杨舷走着蹩脚的土路爬上半山腰,他看到了家门口那条不算平坦的小柏油马路。
迈上的那一刻,他看着幼年的自己从他身旁掠过;接着是小学时的自己,抱着还不能自己走稳的杨舶;然后是初中,这时的杨舶已经能跑能跳,皮肤黝黑的小学生拉着他哥哥的手,朝家的方向狂奔;最后是高中的他,背着琴盒跑在前面,身后跟着替他拉行李的尹东涵……
杨舷喉头泛上一阵酸涩,他缓缓地抬眼,在路的尽头,爷爷站在那,满脸笑容地向他挥手,容光焕发,鹤发童颜。
杨舷也抬手挥了挥,但爷爷的身影却慢慢虚化了,和身后的夕阳融为一体。
杨舷伸手,却连些光线都抓不到。橙红的光染红他的指尖,再从手指的缝隙溜走……
杨舷推开院门,木栏杆吱呀一声。
他走进院子,“莫奈花园”已经杂草丛生,野草从汀步下一簇簇成堆成堆地冒出来,肆意生长着。
杨舷迈进屋内
——这么快就搬空了?
他满屋绕了圈,脑海里还还原着搬空的每一处原先都放着什么。
被门后挡着的墙面上还挂着那本老式日历,红色硬壳上抱着锦鲤的童男童女依旧咧嘴大笑,“年年有余”的字样不但晒白掉色,还落满了尘灰。
上次这个日历晚了一天忘了撕,这次晚了快两周。
杨舷不再强迫症地一定要把它撕到今天了,就让它停在那个时候吧,别让时间过到今天。
杨舷缓步溜达出房子,顺着原路下了山。
他沿着木栈道漫无目的地游荡,好在咸湿的海风还能抚慰一下他这个丢了魂魄似的人。
木栈道建在嶙峋的怪石群上,道旁的树也是在石缝中顽强生长的种,个个骁勇,张牙舞爪地伸着枝,仿佛再生得凶煞些就可以吓住海边的烈风。
杨舷的手机响了,在兜里嗡嗡直震,他直接无视,向海那边走。
又一个电话没打通。
尹东涵心如死灰地把手机摔到后座,一下瘫仰在车座上不说一字。
他一直引以为傲的镇静全然在这不足半天的时间内化为乌有。
“少东家,”司机从后座把尹东涵的手机拎回来,上车交给他:“你先别着急,冷静下来想想你这个朋友平时都爱去什么地方,或者他最近有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地方?”
特别的地方?望鱼山!
尹东涵松开紧抓着头发的手:
“去望鱼山,沿着海边的路走,记得开慢点。”
“好。”
天色暗了下来,原生的海岸线未经过多修葺,也没有花里胡哨的灯。黑色的断崖山兀立在破碎的海岸线旁,悬崖峭壁上没有护栏,只有嵌在山体上直通大海的铁步梯,锈迹斑斑。
杨舷在断崖山上放好琴盒,单拎着琴和琴弓,顺着步梯下到那块礁石上。
傍晚,上下天光,尽是一面浓郁的让人喘不上气来的幽蓝。
杨舷双目无神地面对着阴郁的大海。
波浪撞击礁石后在他脚边破碎,水渣般的泡沫向后滑去,给青黑色长的苔藓的礁石蒙上一层乱糟糟的水膜。
浪升高时带来的海水没过杨舷的脚面,早就浸湿了他的裤脚。
另一头的尹东涵仍不死心,一遍又一遍拨打着杨舷的电话。他紧盯着窗外,盼着能在海边看到杨舷的身影。
你在哪?你到底在哪?你接电话啊!你不能有事,杨舷你不能有事!
杨舷架好琴,一动不动地站在礁石上,他听到铃声响了,其实已经响了一下午了。
他现在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但他也明白自己没必要把消极的情绪迁到尹东涵身上。
两个同等无比真切的愿望在他心里对峙着,左灯右行。
最终,他把琴弓放到左手,右手摸出手机。
“杨舷!”
电话终于通了!
“你在哪?你怎么一下午都不接电话?我要急死了!”
“……”
杨舷在那头默不作声。
尹东涵只能听到海浪拍打着礁石,一涨一落,像是沉静的呼吸。
他肯定在海边,还站在礁石上。
“你在那别动,我马上去找你。”
“……你…别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