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周青先来说,是一个烦闷又忙碌的早晨。
十月份的天气不该有这么闷热,空气潮湿粘稠,天际线边乌压压堆积的云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周青先靠在老板椅上,轻微松了松领带好让自己能喘口气,鼻尖挂着的金丝眼镜反射出精致的光,挡住他彻夜未眠的倦态。
昨天纪沉自觉丢了大人,一晚上发给周青先求和的消息也没见得回,便直接闹了脾气恼羞成怒地不给合作了,又咬定是周青先毁约在先不肯让利。
周青先无奈紧急将其约到公司聊了聊,双方谈判时间在下午十点。
他在早上就先去做了药检,现在报告还没出来,自己先回来和董事会周旋,又命令陈森去做别的事情:“你随时注意着药检报告有没有出来,这段时间去昨天喝酒的地方看能不能找到纪沉给我的那杯酒。”
“我记得好像有让耿旭留着。”他眯了眯眼睛,在脑中回想模糊听到林北生对耿旭说的话,“去的时候态度好点。”
陈森低着头老实去做了,周青先便顶着压力与纪沉周旋,不光是纪沉面露不快,连自己企业这边高管心中也有不爽,坚持认为是周青先玩得太花让小情儿舞到了正主面前去,早早地在会议室吵了一架。
所以这一上午气压都比较低,直到周青先药检报告出来才让局势有了翻转。
“你怎么说是我给你下的药?你有证据吗?”纪沉死咬着不放,“我们那么多人都喝了酒,怎么就你检查出事了,你确定不是你故意设计要害我?”
他冷哼一声:“说不定你就是和你那姘头商量好的演我呢。”
周青先漫不经心地看他:“纪先生说话也有趣,那我也好奇,你怎么就认定了那是我的姘头。”
他念最后两个字的时候慢吞吞的,明明是上不得台面的两个字,从他嘴里出来便好像顺耳了许多。
他狐狸眼睛眯着:“纪先生叫了三个alpha来逼我喝酒,我总得叫一个靠得住的朋友来带我回家吧。”
纪沉很低地笑了一声,啼笑道:“什么朋友,我看就是炮友。”
“纪先生说话也得拿证据出来啊。”周青先也不恼,始终漫不经心地笑着,“你有任何证据能说明我们有亲密关系吗?”
纪沉便一时没了话说,周青先耐心等了他两分钟,随后重重叹了口气,做出一副失望表情:“现在造谣成本可真低呀,长嘴到底是用来吃饭还是用来喷脏东西的还是要想清楚,你说是吧纪先生。”
正好手机屏幕亮起来,陈森说他已经在酒吧见到耿旭了,周青先便笑笑朝纪沉说道:“我们的证据证人倒是都有了。”
“纪先生不肯认罪那我们就法庭上见。”周青先取下眼镜,“设计下药强奸自己未婚夫,我想这不光是对贵公司,对你也是不太好的影响。”
“您可以接着闹,我随时奉陪。”他说完之后便解散了会。
这样忙完大上午已经过去,陈森匆匆来迟,只解释说是耿旭有些难缠,不肯把酒给他,废了很大的工夫才说服他,检查结果要下午才能拿到了。
周青先虽心中有疑,但也不奇怪,耿旭一向不太喜欢他,只嘱咐让陈森下午早点去把报告拿到。
随后就是连轴的几个董事会议,下午时陈森又主动提出去催一催酒的化验报告,一小时后先一步把电子版报告发给他,里面确实是有一些致幻物质和精神亢奋类成分在的。
周青先便把报告发给纪沉,对方便有些坐不住了,急着想与他私下谈一谈。
周青先不同意,要求必须要双方董事会一起参加,并约在了下午两点再做讨论。
此时陈森还没有回来,向他解释是路况太糟,还需半个小时抵达公司。
周青先查了公司到医院的路,也确实如此,殊不知此时陈森正在疗养院与医护人员周旋。
当年周淮是以董事会的身份强行关押的,陈森拿着这个名号,搬出公司动荡的股市情况和周青先与纪沉合作失败即将决裂的关系,声称董事会急需将周淮带去作证管理,拿出早就p好的图,宣称是周青先要求他这个贴身助理来接周淮的。
工作人员半信半疑,欲与周青先联系时他与纪沉的第二场会议正在开始,几个电话没打通,又看着陈森着急的神色,只好拿出免责书,让陈森签了临时带她走。
而周青先对这些一无所知。
他以一人之力在与纪沉那一大堆董事交锋,又半个小时后才终于从唇枪舌战中喘口气,这时候翻开手机才看到满屏的电话和消息。
周青先蓦地生出一些不安情绪。
室内明明开着空调,但他却依然口干舌燥,心口莫名地发烫。
第十三通来自疗养院的电话终于被接通,对面传来客气的声音:“周先生您好,请问你对陈森先生带领您母亲暂时出院的请求是否知情……”
与此同时另一通电话接入,周青先拿下手机,看见屏幕里明晃晃地“林北生”三个大字。
天际线的乌云不知何时压到了市中心,周青先有些恍神,梦游般按下了接听。
林北生的声音全然不如平日般沉稳,几乎是在冲着听筒吼:“周青先!你妈被车撞了!”
轰隆一声。
雷砸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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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血、鲜血。
像攀援的蛇一样淌到了脚边,鲜红的、刺眼的。
林北生觉得自己可能在梦里,但是一切又出现的那么真实。
他感觉自己在恍神,但是身体又在下意识地动作,好似分裂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的他在地面,像只训练有素的工蚁,迅速拨打120、联系周青先、疏散人群、留出救护车来的通道。
他比以前熟练太多了,大概是因为后来反复想了很多次十年前的那场事故,想了很多次曾经应该做但是没有做到的事,再次发生时他才会这么冷静。
而另一部分的他飘在空中,成为麻木的观测器。
他无意识地把周围一切都记下来了,嘈杂慌乱的人群、茫然无措的助理、慌张局促的司机、不断提示报警的卡车、倒在血泊里的女人、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飘来的雨,将血色晕开,周围弥漫着刺鼻的腥味。
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鸣笛的声音,红蓝交错的灯光打过来,林北生侧过脸时显得有几分冷酷也有几分迷茫,恍然间带上点十五岁时的模样。
后来的记忆便有些模糊了,都是片段式碎片,梦一般漂浮。
真正回过神来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急诊室门口,那位助理陈森在对面站着,合着手不住地颤抖。
林北生垂眼望去,发现自己衣摆不知什么时候沾到了几团血,他低下头去抠了抠,发现血迹快要干掉,已经弄不干净了。
一阵脚步声传来,皮鞋踩上地板听来很急躁,在板凳面前停住了。
林北生顿了一会儿,仰头看去,周青先逆着光站在那里,胸口不断起伏,肩膀被雨淋湿了一小片。
他的发尾也是湿润的,贴在颈侧,脸被灯光衬得苍白,面色实在称不上好。
林北生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在想:这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很不喜欢打伞。
周青先应该是疾步赶来的,他望着林北生,不知是在调整呼吸,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周淮……我妈她——”他说得很艰难,“她是怎么……”
“她过来找我,和我起了点争执,拦她的时候她抵抗得比较厉害,蹿到马路上被车撞了。”林北生简短和他解释,“我报警了,卡车司机的联系方式也留了,耿旭留在那边看需不需要录口供协助调查,完事后他应该也会帮忙把现场清理干净。”
在这么多内容中,周青先却只关心了其中一条:“她来找你……?”
“她和你说了什么吗?”他脸上闪过一丝急躁,眼睛也不敢眨,仔细地盯着林北生的表情。
“说了。”林北生没有隐瞒,平静地看着他,“但没事。”
周青先心中一沉,像被蚂蚁啃咬的滚烫疼意又传来,他感到烦躁,又很惶恐,林北生这样的视线无疑又加重了他的忧虑,他觉得自己的行端有些不成熟,但依然略带急切地想要解释:“不是我让她来的——”
“我知道。”林北生很快接话,站起来为他腾了座位,“你别考虑太多。”
周青先的身体也在抖,林北生一时分不清是自己的视线在动摇,还是世界因为这一场雨要毁灭了,所以所有人都在害怕、所有人都在颤抖。
周青先没有坐,他站在原地长而缓慢地低下头,疲惫至极地捏了捏眉心。
对面的陈森嗫嚅地唤:“周总……”
“你给我闭嘴。”周青先毫不留情地打断,冰冷的视线朝他打去,像看一具尸体一般看他,“谁给你的胆子去策划这件事情?你的脑子里到底是装的什么垃圾?”
“她给你的指令只有让你监视我吧,你既没能力也没权利做别的事情你自己不清楚吗?”他的太阳穴直跳,怒火让他完全维持不了平日的体面。
“她到底是给你约定了什么啊?是钱还是地位?”他讥讽地笑了,“你做这么多,不会就只是在等她一句表扬吧?”
陈森脸色苍白,颤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空气陷入诡异的沉默,“手术中”的红灯亮着渗人的光。
林北生本无意听到这些,杵在一旁做木头,只听到其中一两个字眼才轻飘飘地扫了周青先一眼。
他的情绪平复得很快,几个呼吸的时间便又能平下气来,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回去吧。”
陈森梗着脖子收拾东西准备滚蛋,刚起身便被叫停。
“没说你。”周青先声音冷冷的,却点了点林北生,“你先回去。”
“剩下的事情我会处理,今天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很感谢你。”他说着一些听起来有些客套的内容,“也很对不起你。”
不知是出于疲惫还是出于逃避,他的视线始终垂着,荡在林北生的手侧。
林北生也落下视线,望着他蜷缩的发尖,喉间滑了又滑,出口的话便只成了一句嗯。
“有什么其他需要我帮忙的吗?”他问。
周青先很长时间没有回答。
林北生就站在他身边,耐心地等着答案。
“林北生。”不知是五分钟十分钟或者更久,周青先终于叫他,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他只问林北生:“你希望她死吗?”
在这一瞬间,林北生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气球一样鼓起来,鼓鼓囊囊地堆满了不知道是什么情绪,又很快地漏气干瘪下去。
空气大概沉默了两三秒,林北生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只回答:“那是你的妈妈,我怎么想的不重要。”
周青先对这个回答不做太多反应,半晌后提了提嘴角,说:“……那就没有了。”
他伸手去,很轻地碰了碰林北生的小指:“你等我回来。”
他阖上眼睛,不知是约定还是在许愿:“你能等着我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