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风月应识我【完结番外】>第58章 刺伤

  初入林时, 天才擦黑,尚留有几分余亮,走在殷红血雾中也可勉强视物。

  同青鸾结伴不久, 夜幕来临,周遭伸手不见五指, 鼻间萦绕着淡淡的血腥气,放慢了步子,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枯枝碎叶上, 那清脆声在寂静时听来只觉渗人, 身上又摸不着夜明珠火折子之类,这般情形下,倘若遇到斥郜等人便有些麻烦了。

  易泠拧眉沉思,未留意脚下的路, 李怀疏忽然出声叫住了她:“小心。”

  及时后退了半步, 但随即有细微的碎冰声自足下传来, 两人携手半蹲, 如此近的距离还是看不清楚,易泠握紧李怀疏的手不放, 另一只手暂时将破雪搁在脚边,摊开掌心往下触了触,李怀疏却率先道:“似乎是一片冰湖。”

  湖面覆了很薄的一层冰, 稍遭外力挤压便呈蛛网状向四周裂了开来, 冰面薄成这样,要是无知无觉地踩上去必定失足落水,至于水底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就不好说了, 无尽墟处处无法以常理推断。

  两人身后, 青鸾硬生生将自己碍事的脑袋挤进中间, 讶异道:“姑娘眼力也太好了罢。”

  易泠重新握了破雪,闻言也将探究的目光投在李怀疏脸上,盯着她眉心处。玉台卿预知天命的本事缘于祖传的玄眼,平素见不到这玄乎其玄的第三只眼,唯有放血推演时会如昙花乍现般绽于眉心,金光盛放的刹那间,青色蔓纹盘绕出一朵神妙的菱片花。

  那是颇具神性十分倨傲的一只眼,饮尽了血,从中汲取了将其唤醒的力量,又将污浊的血泪由两只凡人之眼排出,而它金光淡覆,在整个推演的头尾干净地来去,未沾染丝毫尘埃。

  数年前,还是泰安公主的她被押送至两仪殿,亲眼见到李怀疏接过宫婢递来的丝绢拭净了脸上血泪,立时目盲,双眼蒙上白布,由宫婢搀扶着绕至屏风后,将卦象秘禀皇帝,正是那则卦言促使皇帝下定决心将她远逐北庭。

  玄眼相关,她略知一二,但从未听说身怀玄眼,目力也会好过常人。

  李怀疏抬头,透过雾气望向远处轮廓模糊的山脉,心下也颇觉奇怪,抿唇道:“不,平时并不如此。”

  “无论是在人间或是在无尽墟别处都不这样,步入林间,天黑后才发觉自己似乎比你要看得清楚些,也不知是为何。”

  明明是青鸾问的她,她却只将自己与易泠作对比,莫名其妙将青鸾排除在外,好像她与她们不能混为一谈似的,青鸾没感觉有什么不对,反倒是易泠悄无声息地向后睨了睨她。

  这两人默契十足,常常神交,青鸾却被蒙在鼓里,不知这至关紧要的一点。

  她站起身,忖着两人脑后没长眼,不遮不掩地无声冷笑。这迷踪林一切尽是她神力所变幻,李怀疏身具她分出去的一片眼翎,眼翎上有她残存神力,李怀疏受其庇佑,自然能无视些许妨碍。

  此处是走不通了,右手边还有一条岔路,李怀疏反手握住易泠,撂下一句“我看得见”便抢先走在了前头,易泠无可反驳,也觉得这般被人保护很有几分新鲜,便由着她牵了。

  “青鸾姑娘方才说的怪兽究竟在哪儿?”易泠问话中藏有疑窦。

  青鸾脚上趿着捡来的鞋,身上青衫被割得褴褛,小腿间满是擦痕污垢,她凭借记忆给两人带路,一路走来倒是找着了不慎丢失的鞋,所谓吃人的怪兽却连影子都见不到。

  “兴许出去觅食了,才不在原地。”青鸾把玩着随手摘来的叶片,回得很不走心。

  她嫌二人视力受限走得慢,想了想,悄悄施法,在前方不远处种下一片灯果,那灯果散落于地上爬藤,爬藤又被原先就有的灌木丛遮得严严实实,李怀疏与易泠先后走过都未发现,最后却是青鸾自己做作地呀了一声,扶膝弯腰,拨开灌木,惊奇道:“这不是灯果么?”

  两人退回来,见那灯果卧在青鸾掌心中幽幽地散发淡光,宛如人间的夜明珠,却不似夜明珠稀罕明贵,爬藤上长满了一串串形似葡萄的灯果,数量繁多,光芒淡蓝,取之恰可照明。

  青鸾摘了一串灯果扎在腰间,两人也有样学样,如此借外力补齐了五感,赶路才踏实许多。

  走了没多久,发现向北延伸的巨大爪印,爪印深陷泥地中,有迹可循,揭露了怪兽去向,但它出现得突然又凑巧,凑巧得甚至有些离奇。

  就像前头李怀疏问了句“青鸾姑娘,你确定是这条路么”,青鸾毫不犹豫地点了头,不禁令人质疑她对迷踪林怎会这么熟悉,往前再走几步,果然在路边拾到一双被雾中湿气泡得发软的鞋,也是同样的突然,同样的凑巧。

  易泠将拇指与食指张开,比了比那爪印,又将收回的手简单置于半曲的右膝,莹白修长的指尖微微弯着,弧度漂亮极了,她蹲在那儿,不用开口,仅一个削薄的背影便无端透出可靠,好像无论千劫万难她都会挡在身前。

  李怀疏收回视线,压了压唇角的笑,转头对青鸾道:“忘了问姑娘,茶棚里的茶下了迷药,你却没有晕倒,是怎么回事?”

  青鸾将衡度司所有杂事甩给玄镜,有事没事都往迷踪林跑,一待就是小半个月,惯以戏弄人为乐,世间百态看得久了,虽生而为神,无情无欲,但模仿起凡人神态也惟妙惟肖,当下捏了把怯生生的嗓音,面露畏惧:“我听客栈的人说起过,这林中雾气有毒,凡人吸不得,要饮茶避瘴。”

  “但我才下马车便依稀听见姐姐的呼唤,只顾着找姐姐了,哪里还等得及喝什么茶,是以那茶水我其实只过了过舌尖,忍不住胡思乱想,实在坐不住,趁人不备才溜走了。却原来那一声声急切的呼唤似乎也是林中雾气在作祟,不是真的。”

  李怀疏从怀中摸出碧绿圆瓶,叫青鸾伸出手来,倒了一粒给她,温声道:“那估摸着茶水也快失效了,服下这个,半个时辰内也有避瘴的效用。”

  青鸾依言服下,又满怀好奇地捏着瓶子端详:“真有趣,能给我瞧瞧么?”

  灯果清晰地映出她面庞,墨黑刘海下一双透亮的眼中盛着孩童般的天真,但这天真呈现得极不自然,未随着她的观察渐渐消退,反而越来越满,满得要溢出来似的,算计一点点在黑白分明的眼中铺开,难以忽视。

  瓶子还回来,李怀疏握在手中掂了掂重量,没说什么,仍旧揣入怀中。

  怪兽留下的足迹指向北边,青鸾见两人要向南走,边拔鞋跟边往前跳,堵住了去路,道:“走错了,走错了!不是这条路!”

  李怀疏未出声,易泠按下青鸾拦在眼前的手臂,绕开她继续前行,冷淡道:“没走错。”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瞥了眼青鸾,口吻充斥着提防,“你不是来找姐姐的么?去找那怪兽作甚?”

  青鸾被问住了,捏着手指支吾了半天,泄气地撇了撇嘴:“好罢好罢,我见你拿着剑,以为你厉害得很,想着你能为我出头,教训那只咬烂我衣服还吓唬我的凶兽。”

  “为人出头,总得有个由头。”易泠伸手将留在原地的李怀疏带到自己身边,连一寸余光都吝惜给青鸾,直白道,“对你,没有。”

  她周身盘桓着淡淡龙气,散发出的金光颇有些刺目,青鸾本是戴罪之身,不敢再犯下致使人间大乱的罪过,因为瞻前顾后,连这记白眼都翻得很是憋屈。但转念一想,即便两人避开她事先布置的陷阱又如何,她照样可以在眨眼之间再着手布置另一个。

  青鸾心无挂碍地缀在后头,区区几次呼吸,她动动指尖,这条道路尽头景色已大变,她将在那里目睹两人关系崩裂,分道扬镳,只有将易泠引开,她才能无拘无束地对李怀疏施加折磨。

  约莫半盏茶后,几人走到一条潺潺流动的溪水边,停下来歇脚。

  溪水很干净,掬水洗脸,能捧出五六条小鱼,易泠指缝微张,看活泼的鱼儿从指间溜走,又有片片雪花从天降落,却感觉不到冷,她失笑:“你觉不觉得这迷踪林有些滑稽?”

  青鸾见不得她们旁若无人似的亲密,站得远远的,此刻却认真地拎起耳朵来听,这皇帝真会气人,她简直要被气得鼻孔生烟了,倒是要好好请教一番,自己精心构思的游玩处到底哪里滑稽!

  “嗯,干燥的地方生了青苔,湖面结冰,途中却分明燥热,还有这里——”

  李怀疏伸手去接雪花,她没有体温,雪花也不会转瞬即化,停留的时间足够两人见到什么叫做鹅毛般的大雪,再垂眸,鱼儿穿梭水中,欢快得很,丝毫未受冷寒天气影响。

  她一边说,青鸾一边在那头掰着手指数,又听见易泠接着道:“我们走过的客栈、雨路、雪天……虽然一步一景也很玄妙,但不至于这般无从推敲,想来是跟置景者身份有关。阴阳使来自人间,晓得春天燕舞莺啼,下雨会路滑,下雪则天寒地冻。”

  青鸾数不过来了,咬着指头,心说人间当真气象万千蔚为大观?

  “你的意思……迷踪林置景者不是人?”

  李怀疏蹲在溪边,往袖子里摸了摸,摸出一方有些眼熟的绢子,易泠仔细认了认,原来是雨天遇到贺媞时她被淋湿,自己递过去的那方丝绢。

  净衣符耗尽,绢子只能搓洗,易泠知道李怀疏这是要将绢子洗干净了还给她,却没意识到这同时也是作别的讯号。

  “不像是在人间待过的,人族之外皆有可能,其实不只迷踪林,鬼市也颇为离奇。”她说完见解,也向李怀疏抛出表述的邀请,“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明晃晃的钩子,无非是想要她无意间透露出些许底细,再从中摸索,探究她是哪里得罪了衡度司,也好想法子解决。

  李怀疏只顾搓洗丝绢,并不作答,她低头,唇线稍抿,将只用过一次的绢子搓了又搓,一双肌肤纤薄的手不知不觉竟被冷水激得青红,她不觉得冷,只是魂体中流淌的血液被冻得淤滞不通,自然而然的反应,就像她依然能感觉到心脏的钝痛一般。

  眼前的溪水冷了,慢慢冻成了冰,半透明的冰面下,鱼儿也在瞬间聚集成群,齐齐游向温暖的水域。

  神仙高高在上,无所不能,凡人又如何与其相抗?

  留下她一个人就够了。

  李怀疏将丝绢拧干,仍攥在手中,吞吐了几个来回,终于忍不住问:“那你对我,是什么由头?”

  她问得突兀,易泠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发出一声疑问:“嗯?”

  “对青鸾,没有由头去替她报仇雪恨,对我,却哪来的由头陪伴一程?”

  两人俱都沉默半晌,有一尾鱼不断地撞击冰面,接连几下,撞得砰砰响,冰面纹丝不动,它执着得很,不肯放弃,易泠从旁捞起破雪,剑都没拔,剑身连带剑鞘轻轻往下一捅,冰碎鱼出,她看着浮跃水面的鱼儿,从面具底下发出一声轻笑:“你就当我是疯了罢。”

  若不是疯了,哪会忘记自己身上肩负的责任,不顾后果地舍命走这一遭,即便劝不回她,只是多相处一段时日,竟也以为值得。

  “你的确是疯了。”李怀疏喃喃道,疯得她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声音太轻,风雪太大,身旁人没听清。

  她紧紧攥着丝绢,意图将自己的气味留得更久些。

  丝绢递走,易泠接过去,珍重地收进袖中,估算了一下,又对她伸手道:“半个时辰过去了,再补一粒。”

  李怀疏却略有犹豫,易泠以为她是顾虑吃多了会否像尘来尘去的人说的那样头疼腹痛,哪里知道她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

  如若没猜错,避瘴丸已被偷梁换柱,青鸾却不敢再下什么多余的手脚,吃下去应对身体无碍。

  抬眼看着易泠吃下药,李怀疏如释重负地笑了笑,真好,距离自己将她推开更近了一步。

  她二人说话归说话,想的却比说的还多,那些却是青鸾没法偷听的,她等得不耐烦,抱着手臂上前催促:“你们待在这儿不冷么?快些走罢!”

  “我还得赶在天亮前去孽海台送姐姐呢。”她煞有介事地搓着掌心跺着脚走了,好像很冷似的。

  李怀疏感知不到冷意,再度握起易泠的手腕也不知道她冷不冷,见她仍穿着痴念水边那一身衣衫,想来是冷的,便又伙同易泠说起人间甚少下这么大的雪,还是晴天居多,果然,不一会儿便雪霁天晴,易泠唇边再未带出白气。

  但半路下起了雨,且红雾越来越浓厚,之前说是血雾还不那么确切,那时的雾气还是绯色,如今却是货真价实的血雾,连身旁的莲池都仿佛浸在血中。

  细雨淅淅沥沥,将碧绿莲叶淋得湿润通透,叶片不堪其重,被积水压弯。

  青鸾忽而道:“这雨有些碍事,我去池边摘几片莲叶给你们遮雨。”

  说罢,笑嘻嘻地拎起衣裙跑远了。

  李怀疏止住了步伐,一直紧握的指头从她指尖滑落,她兴许再也握不住这个人,心也跟着不可挽回地沉了下去,甚至失去了回头的勇气。

  在她身后,易泠捂着心口,呼吸难续,浑身剧烈地颤抖,她拄剑在地,艰难撑直了上半截身子,将牙咬得咯咯作响,将掌心狠狠掐出月牙印,与不断闪现在眼前的幻觉抗衡,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处在雨中,雪白的肩颈处湿漉漉的,却辨不出是雨水还是她强忍一路攒下的冷汗。

  服下的药丸没有避瘴的效果,半个时辰早就过去了,拔剑相向的冲动烧过几次,又被她百转千回的情意搓成了一把灰,到如今,是她彻底撑不下去了。

  想起那时在清凉殿,李怀疏以李识意的身份问她,当真可以放下她们之间恩恩怨怨没法算清的过往么?

  她逃避,选择视而不见,从来不愿剖肝沥胆,以为这般就能将彼此瞒过,掩耳盗铃地共度余生,直到血雾赤裸裸地揭开她的执念,被遍体鳞伤流落碎叶城的自己质问,在北庭随军作战,九死一生,留下颈间难以祛除的伤疤,跪在榻边替死去的母妃合上双目,并在多年后晓得乌头藤是李元昶所献……她才知道自己没有放下,没有走出。

  “李怀疏……”

  她喘气声粗重,似乎还说了些什么,雨线细密,隔在两人之间,李怀疏听不清也看不清,拾步向前,却被她持剑相逼,冷冷威胁:“别过来!”

  李怀疏蜷了蜷空空如也的指尖,回忆片刻前对方留下的触感,明白易泠眼下仍在竭力与执念对峙,她不想伤害她,但她也真的会杀了她。停顿一会儿,脚步继续挪动,粉白的衣裙拂过地上雨水,剑光如影,她不管,着魔似的迎向破雪,腹部蓦然一阵剧痛,涌出来的鲜血霎时将伤处白衣染透。

  她就在眼前,离得这么近,李怀疏终于听见她在颠三倒四地说些什么了。

  母妃……阿娘……

  心中好像千斤重的巨石碾过,肉骨皆痛,李怀疏抬手,鲜血滴到了指尖,失血过多,她有些站不住,紧紧握住易泠想要退后的肩膀,在她衣肩留下红梅似的血迹,再靠近些,任由剑身穿透了自己身体,虚弱道:“别动,别走,让我看看你。”

  面具一摘,哪有什么易泠,扔下江山不管,长命百岁不要,仅仅是为了我,沈令仪,你可不就是疯了么?!

  她鼻头酸涩,吸了吸,想憋住眼泪,眼眶却湿湿热热,不听使唤地坠下眼泪,偿愿般笑了一声:“骗子,差点又被你骗过去了,我以为我喜欢上了别人,果然,原来只是又一次栽在了你手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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