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立医院的心理门诊比一般人想象中简陋许多, 桌椅普通,蓝色百叶窗拉着,大白天也开着稳定柔和的灯光。

  简陋里又有一种不压人的舒适宁静。

  还没有到最早的门诊时间。

  裴昱拆开一次性筷子, 凑在垃圾桶旁边擦擦毛刺, 筷子尖刚要触碰到热乎乎的薄皮小笼包。

  门一下子被推开了。

  用来挡门的木椅子“哐当”倒在地上。

  裴昱:“……”

  他抬手推了下眼镜, 斯文俊秀的脸庞露出明显的无语。

  裴昭华进门后,无表情地侧过脸看着地上的椅子,淡淡地问:“裴昱, 你几岁了?拿把椅子挡在门背后是什么意思。”

  见没能挡住她,裴昱十分识趣地道:“最近医院里野猫野狗有点多, 到处乱跑, 偶尔也会随便钻进科室。放进来不卫生。”

  野猫野狗能自己开门?

  裴昭华懒得跟他多说废话。

  她走过去, 先把他的早饭挪到了旁边的窗台上,然后坐下说:“今天过来咨询你几个问题,希望用你专科医生的身份接待我。”

  裴昱手上的筷子在空气里无用地滑动两下。

  他闻言一挑眉,口吻亲切地说:“这位患者,麻烦您先出去窗口那边挂个号,而且现在还没到门诊时间,请八点过后再来。”

  裴昭华面容落在光线里, 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 一双黑眼睛透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裴昱脸上不正经的笑顿时收敛住。

  实在是每个弟弟在童年时期被打多了的条件反射。

  他只好摆出认真倾听的模样, 正经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裴昭华垂下眼睫,稍微思索了下。

  她会来这里,一是因为裴昱抛掉开性格里的那些爱玩笑的成分, 他作为专业心理医生的口碑和素质都是很好的,二是他了解许缘凡。

  既然她不可能带着许缘凡去看心理医生, 就只能来找裴昱了。

  可是……这件事情实在不好说。

  裴昱几欲张开催促,可见她面容阴沉,又不敢放肆。他只好时不时地瞥向窗台,眼神绝望地盯着自己的早饭一点点变凉。

  半晌,裴昭华终于抬眼望向他,语气平静地问了句:

  “同性恋可以治好吗?”

  裴昱:“……”

  他此刻终于把注意力从早饭上挪回来,并暗暗庆幸她一来就把吃的拿到一边去了,要是自己边吃边讲着,嘴巴里的小笼包保不齐一口喷出来了。

  怎么会问这个。

  停顿几秒。

  裴昱心思转动着,脸色也静下来。他眼镜片后面那双黑色的眼睛,望向自己的姐姐,“你是自己在困惑,还是替别人问的?”

  裴昭华用一种好像随意,却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先随便说说。”

  他联想起很多年前的夏天,林子佩特意被请到家里教许缘凡小提琴。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相处得不好,许缘凡一哭,裴昭华一边抱着她哄,一边很随意地用三言两语,把林子佩训得抬不起头。

  这是她包庇“亲妹妹”的样子。

  “没救。”裴昱心里多少有点数了,他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慢慢地走到窗台边,然后在裴昭华还没反应过前迅速拿起凉透的小笼包。

  直接用手捏起一个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说:“随便查点资料就知道同性恋不是毛病,建议你好好接纳自己,如果需要帮助,我可以给你推荐几个很好的老师。但我不接熟人的单子,特别是你的。”

  裴昭华盯看他几秒,望清楚他打量自己时眼底那点揶揄后,冷笑了下,“少在我面前装傻。看你这样子,心里已经有数了。”

  “……”

  “蛮蛮来找过你,是吗?”

  裴昱不敢吭声了,心想,妹啊,不是哥不帮你。

  是你这姐姐太恐怖了。

  他知道裴昭华是个心狠手辣的大封建家长,不由提了提神,正色地道:“我没有在跟你装傻,在我们这里,确实只会鼓励当事人接纳自己,认识到这个同性恋行为,是正常的,健康的。”

  裴昭华眯了眯眼:“没办法改变?”

  “你想要改变她的想法是错的。人是社会中的人,受社会环境和文化构建的影响,有种普遍存在的东西叫做同性恋恐惧,同性恋会恐惧,异性恋也会担心自己会变成同性恋。”裴昱吃着小笼包,垂下眼说,“你现在有点这种表现了。”

  “……”

  “同性恋确实可能会出现心理问题,但是这个,不是孩子本身的问题,是我们社会上许多人给的限制和负面的标签所造成的。要理解和支持孩子,他们的路已经很难了,亲人就再给孩子制造创伤了。”

  裴昱说完,目光到处找纸巾。

  他手上弄得全是汤汁。

  裴昭华从包里拿出小包的湿纸巾,坐着没动,往他身上一扔。

  裴昱手忙脚乱一下接到,抽出一张擦手。

  边擦边说:

  “所以我们是不会试图把这些孩子变成所谓的正常的性倾向的。如果当事人特别要求,也会有极少部分的咨询师会同意用强迫手段介入,但这种介入,往往是无用功,就算有效也是暂时的。”

  “怎么介入?”裴昭华抬起眼睫,“你先说说。”

  裴昱语气低了低,继续道:“负面效果却很明显。从数据上看,强行介入之后抑郁率和自杀率会直线变高。”

  裴昭华顿时不吭声了。

  她坐着,裴昱站在不远处擦干净手,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怎么办,需要给你介绍一个不错的心理医生吗?”

  “……”

  许缘凡在医院附近的咖啡厅里待了很久,早上裴昱要接诊。她一直盯着手机跳到中午的休息时间,才上楼去找他。

  一进门,闻到浓浓的酸辣粉气味。

  许缘凡关上门,看见裴昱头也不抬地嗦着粉。她想,过一会儿还会有患者来,闻见满屋子的酸辣气息多不像话。

  于是走到窗边,贴心地帮他打开窗户说:“哥哥,你吃味道重的东西最好开个窗,通通风啊。”

  裴昱头也没抬地继续嗦粉,心想,不愧是亲姐妹。裴昭华早上过来把他的早饭拿到窗边,中午许缘凡过来就开窗吹他。

  “哥哥,你吃得慢一点,吃那么快对身体不好,”许缘凡拉开椅子坐下后,寒暄到此结束,直接问,“昭昭找你干什么了?”

  裴昱放下筷子,拧开旁边的汽水慢悠悠地道:“医生不能透露病人的隐私。”

  “她是病人吗?”

  “是啊,你知道的,”裴昱唇角弧度愉悦,“我总觉得她脑子有一点病的。”

  许缘凡:“……”

  她刚想回敬一句,话到嘴边,又怕说了他就不站在自己这边了。

  只能郁闷地瞪着裴昱。

  裴昱看见她的表情,忍不住气乐了:“许缘凡,怎么你跟我哥哥来哥哥去,只是表面亲热,对她就护得要命?稍微说句玩笑话你都急?”

  “哪儿有,”许缘凡老老实实地说,“我拿你当亲哥哥的。哥哥,你告诉我吧,你们聊什么啦?”

  裴昱瞥她:“你自己猜不到?”

  许缘凡抵不住沮丧地道:“猜到了一点儿,不敢再猜了。”

  “好了,不要害怕,你又没做错什么。”裴昱见她眼神绝望,忙道,“就算她对你说了什么,也别放在心上。”

  “……”

  “你知道的,姐姐是一路靠着自己解决困难障碍的人,她这类人固执,不固执也办法那么英勇,可她会反省的,就算之前对你表现了什么,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许缘凡琢磨着他的话,原来昭昭没有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

  并且分神地想,裴昱嘴上几乎不叫裴昭华姐姐,他对裴昭华的称呼一般都是,“女王”、“那位大人”,正常一点的也是,“你姐”。

  现在刻意用“姐姐”这个两人之间共有的称呼,是在代表家人立场吗。

  裴昱说:“你好像总觉得必须做到完美,才能被姐姐喜欢,这是你自己在强迫自己。无论怎样她都爱你——但你不能强求别的。”

  这话,让许缘凡抬起眼。

  对上一双正注视着她的黑眼睛。

  裴昱长相俊秀,虽然比起裴昭华普通许多,但轮廓里还是有两三分相似的。

  这姐弟俩其实是一类人,他那厚重镜片下高度近视的眼睛却没有看不清的东西。

  安静半晌,许缘凡讷讷地问:“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

  裴昱:“姐姐也看出来了。她不想告诉我,开始我以为她只是恐同,把她训了一顿……但一直觉得哪里奇怪。直到现在,看见你的反应才弄清楚。”

  “……”

  “真的吗?”裴昱极其不可思议地盯看她,“许缘凡,真的喜欢那样子的?她可是那样的,你不会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吧。”

  许缘凡本来就心情不好,闻言烦了:“昭昭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给朱洁姐姐灌了什么牌子的药才能让她喜欢你,能不能给我也开点。”

  裴昱:“……”

  想到他刚才的话,许缘凡又心疼裴昭华了:“姐姐不懂这些,我不应该那么急的,都怪我。你是不是趁机骂她了?”

  裴昱:“你是觉得我但凡找到机会就会打击报复她,至少也会损她两句?”

  许缘凡:“不是吗?”

  裴昱无话可说了。

  半天又道:“我有个小患者……也是女生,比你小一点,今年高二。被父母带到这儿治她的同性恋,我努力引导她喜欢上自己,她的抑郁症已经在渐渐好转了,还是抵不过她父母的一句句'你对得起我们吗',上周跳楼了。”

  他弯唇似乎想笑一下,实际上并没有任何表情。

  许缘凡听得心惊,半天没回神。

  “所以是有点生气的,谈话里确实在迁怒她,”裴昱说,“毕竟她是裴昭华,是赫赫有名的公众人物,她没资格有任何偏见。”

  “……”

  “现在终于弄明白哪里不对了。”裴昱盯着她,这才露出一点古怪的笑意,“原来铁石心肠的女王被你拉住了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