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 火车站突然变得喧哗起来,人声鼎沸如锅里烧开的沸水。

  炎热的天气里,连呼吸都是炽热的, 每一分一秒都在不断考验着人的承受热度能力。

  孟长安此刻的状态非常不好,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醒来, 头痛手痛脚麻,全身都不舒服, 连带着心脏都有微微钝痛感。

  他皱眉从贴身衣兜里取出分装好的药, 咽了几口水才将其吞下, 药丸是起缓解作用, 起效很慢。

  周围的长椅上全都坐满了人, 孟长安检查东西没有遗漏后抬头看向车站内悬挂的时钟,他下车后一共休息了两小时,现在是早上七点。

  大巴发车时间要更晚一些, 通常在八点左右。

  有挎着竹篮四处售卖早点的妇人,竹篮上面是用一层厚重的白色棉布遮住的,挡尘保温。

  孟长安摸了摸空荡荡的腹部,在妇人走近后上前买了个热乎的慢头, 馒头小巧一个,白面香味十足,但孟长安吃着总觉得不如陈婶做的好吃。

  七点五十分,数辆大巴车缓缓驶来于火车站前的车站空地停稳。

  有个身穿褐布短衣的大爷手中拿着纸条反复对比,最后混浊的双目在人群中寻找,他人很瘦,弓着薄薄的背, 背上扛着个大布包。

  大爷来回走动,最后动作颤颤巍巍拿着纸条走向孟长安。

  彼时孟长安正在加快速度吃馒头, 见有人朝自己走近,他咽下最后一口立即灌了口水,吃的有些快,吞咽变得困难。

  “大爷,有事吗?”缓过来的孟长安站起身问。

  “后生,麻烦你帮我看下,到这个地方要坐哪辆车?我头一回来,路上忘记要坐哪辆车了。”

  孟长安接过纸条,看了一眼笑着说:“大爷,你跟我去的是一个地方,待会你跟我一起走就好了。”

  上了年纪的大爷还是有些不放心,反复问:“真的吗?我要去的是……孟家村,我女儿嫁到这个地方来了,我是来给她送东西的。”

  孟长安再三确认后点头,他对自己的东西有些犯难,见大爷还背着包,就让他先坐下,“大爷,我们一起走,我东西多一点,我先一趟一趟搬上车,回头过来帮你可以吗?”

  大爷没听清,啊了一声,孟长安加大音量重复。

  “不用不用,我这点东西我自己搬的动。”大爷爽快答道,瞅了瞅孟长安的身板,干脆放下背包,背着孟长安的东西,“走吧,我帮你一起。”

  孟长安惊了片刻,连忙托住说不用,他见大爷个头矮小瘦削,怕他闪了腰。

  “没事没事,你走你的,走前面。”大爷摆手让孟长安走前面,见他一直回头看东西,大爷乐呵呵说:“后生放心,你走前面,我等你快回来的时候再走,看着东西的,不会丢。”

  孟长安犹豫,“大爷,要不你在这坐着,我来搬?”

  “走走走。”

  孟长安抿了下唇,对大爷不停道谢,他右手拖住行李箱,左手提了个袋子。

  一去一回,很快孟长安就回来了。

  两人交替轮换,最后孟长安的东西竟然也搬完了。

  大爷看着上了年纪,实际上比孟长安还更有力气,来回两趟,孟长安气喘吁吁,鬓角黑发湿濡一片。

  汽车即将出发,孟长安与大爷坐在了一处。

  在他们离开火车站不久,一个身穿的确良格子衬衣的寸头年轻人跑来,在指定的位置处看了几眼,又向四周张望,没找到人后立即掏出手机拨打电话。

  大巴车摇摇晃晃,孟长安高估了自己的身体。汽车一驶动,他便犯了恶心,想吐吐不出来。

  大爷打开放在地上的背包,伸手探进去摸了摸,抓出了一把半绿不黄的草,揉了揉凑到孟长安身前,“来,闻一闻。”

  孟长安下意识吸气,说不出的气味进入鼻腔,立即闻到清凉带着刺鼻的味道,十分提神醒脑,恶心感减轻许多。

  “谢谢。”孟长安说的格外真挚。

  他太难受了,格外不想说话,一路上都是靠着搭在前面背椅上闭眼,犯恶心时就抓起那把草闻一闻。

  “你这后生家家,身体不行,比我这六七十的老人身体还差。”大爷摇头说道,恨铁不成钢,说着说着他又担忧起来,“你身体这么差,你爹娘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出来?没人接你吗?”

  “我女儿信里可是写了,从火车站到镇要坐两小时大巴,镇上再到村里,还要再坐一趟车,你这身体受得住吗?”

  孟长安思考,不大确定,“应该能……”

  要是知道路途这么辛苦,他肯定会再三考虑而不是突然冲动,但又一想想,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孟家村。

  孟家村是十里八乡出了名团结和谐的村子,外乡人一出现他们就能看出是不是本地人。

  田野上,太阳高高悬挂,刺眼毒辣的阳光恨不得要将人晒掉一层皮。

  临近十二点,从家里带了午饭与水的女人们挎着竹篮飞快地走上田埂,田间少有的风将她们头上包裹的布巾吹动。

  近些年大队对于工分的考核没有之前那么严格,家家户户都宽裕了不少,出工赚工分的多是家中顶梁柱。

  家里过得还不错的,咬咬牙会将适龄的小孩送气学校,若是小孩子不争气,那么最多读到初中高中就要回来干农活赚工分。

  “孟茹,你真的不去上学了吗?”

  军绿色衬衣的妇女骑着自行车从窄小的田埂骑过,叮铃叮铃,自行车停在了一块小小的地前,阳光刺眼,她用手挡遮光眯了眯眼,对着田地里的人大声喊。

  “不去了,读书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孟茹从泥巴地里走出,小腿裤脚高高挽起,胳膊、小腿全是点点泥巴。

  她戴着竹编的遮阳帽,头发梳成两条粗大的麻花辫垂于身后,笑起来温温柔柔,格外秀气。

  宋老师叹了口气,她是知道孟茹家庭条件的。宋老师取出篮筐中的饭盒递给她,孟茹道谢接过就要转身去树荫下坐着,宋老师叫住她,“等会,给你带了水。”

  “谢谢宋老师。”孟茹仰头微笑。

  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女孩子呀,宋老师心中可惜,想起什么问道:“你那弟弟是今天过来吗?”

  孟茹一拍脑袋,有点慌,“哎呀,瞧我干活忙忘了,火车站这么大,他会不会走丢啊?”

  宋老师见不得她这么关心那久未谋面的弟弟,“是叫孟长安对吧,他今年也十八了,这么大个人不可能走丢的,你不用担心他。”

  “宋老师,您不知道我那弟弟他身体有点……”孟茹欲言又止,眼睛眨了眨。

  “你就是太傻了,为了照顾弟弟你说不读书就不读书,你难道忘了读书才能改变命运吗?再说,你那父母已经够偏心的了,不管不顾把你丢乡下,一年到头也就回来一两次,心都偏到不知哪去了。就你傻,不知道争取,还巴巴上赶着照顾孟长安。”宋老师说的重了些,为此感到十分气愤。

  孟茹家的事情她早就听说了一些,那父母真的是偏心极了……宋老师心里嘀咕,要不是考虑到人已经不幸走了她指不定要对孟茹多说几句。

  提起父母,孟茹变得沉默,眼眶渐渐变红,抬头已是带了哭腔,“宋老师,你说我爸妈他们在下面会不会怨我啊?我那天是要赶车回去的,中间崴了脚您是知道的……等我恢复已经是几日后……我寄信过去弟弟也不回我,他肯定也是怪我的。”

  “你就是太善良了!”宋老师扶住她的肩说,“要不是吉林绕了远路从山脚走过,你指不定会遇到什么危险,你唉,自己好好想想,人不能总是一昧的付出。”

  孟茹抹着泪送别宋老师,待自行车离开后她带着饭盒走到树荫下,周围都没什么人,她默默吃了起来。

  饭菜的味道粗涩,不怎么好,她却越吃越快,回想起宋老师说的话,孟茹心中的快感无限攀升。

  合该是这样的场景,她是因为受伤才无法参加父母葬礼,她是为了照顾病弱的弟弟才会退学。

  这时一位婶子走了过来,孟茹掩住阴郁,抬头时是一副纯善面容。

  “孟茹啊,婶子这多带了些菜,来,多吃点,都是自家一大早做的,还热乎着没动过,不嫌弃啊。”婶子说着就要将预先分装的菜赶入孟茹碗中。

  孟茹摆手推脱,“婶子,这怎么能行呢?二叔还要吃的,你给他留着,他干活辛苦。”

  “他一个人吃了两碗足够了,你听话,好好吃啊,不要累着了,等长安回来你就轻松些了啊。”

  “婶子,我……”

  “再不听话婶子可就不疼了你了。”女人故意说重了话,板着脸,想到孟长安那孩子她颇为怀念,“上次见到长安还是大前年,不知道他有没有长高了些,身体好了没。”

  “婶子不用担心,长安健健康康的,没事的。”孟茹捧着碗说。

  婶子哈哈大笑,“那不错不错,长安是个好孩子,长得也俊。”

  孟茹露出怀念神情,笑着应道,心里却恨死这个多嘴的人。

  待婶子走过,孟茹面无表情看着碗里多出的菜,菜与饭混在一起,她用筷子挑了挑,全挑进了装垃圾的袋子中。

  这些人虚伪的善意孟茹一点都不稀罕,重生一次,孟茹看得无比清楚,他们若是真的善,前世怎么会看着她误入歧途不帮助呢。

  打孟茹再次醒来,她就下定决心要报复那些辜她负她的人,孟长安、于乾……

  孟长安可一定要回来啊,要不然怎么对得起她苦心半年营造的场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