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皎皎, 云雾淡薄。

  宫中一片灯火通明,宫人忙碌奔波,神情肃穆紧张。

  李公公挽着拂尘站在殿门口直探头朝远方张望, 他随机拦下一个宫人,声音尖锐细长, “四殿下在赶来的路上了吗?”

  被拦住的宫人格外紧张,低着头磕磕绊绊回答:“奴不知……”

  李公公没好气瞪了他一眼, 松开手, 拍了拍衣袖, “没用的东西, 滚吧。”

  里间响起圣人忽高忽低的哀嚎, 李公公连忙弯腰躬身进去,拂尘一扫挥开身边碍眼的宫女,在圣人跟前小心服侍。

  圣人呻.吟声不断, 微张着嘴,眼睛半闭着,面色泛着不正常的赤红,他感觉有重锤在不断敲打他的脑袋, 骨头似乎都要断开,浑身乏力疼痛难忍。

  圣人勉强睁开眼看清身边伺候的人。

  “小李子,楚……楚淩来了吗?”圣人撑着口气说完。

  李公公不着痕迹抹了把汗,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他犹犹豫豫,圣人再度陷入昏昏沉沉的状态中。

  正待李公公手足无措慌张之时,看守殿门的宫女轻声传唤, “摩耶国师来了。”

  摩耶国师!李公公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拖着虚胖的身子紧赶慢赶上前迎接, 一张老脸笑得谄媚。

  “摩耶国师您终于来了,圣人他刚已经陷入昏迷,四殿下迟迟未到,这可如何是好?”李公公一拍手,焦急慌张神色一显无疑。

  摩耶国师身上的杂色三衣还未褪去,放掌于胸前,低垂的眉眼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祥和,在烛火通明的寝宫中,摩耶额前的疤痕分外明显。

  只是不经意一瞥,李公公心里嘀咕着总感觉摩耶国师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不知不觉中他盯着那块疤痕许久。

  摩耶轻轻一咳,李公公回过神,正经事要紧,他放下拂尘弯腰伸手引路,“国师这边走。”

  大庆国力尚强,早些年留存下来的积蓄非常可观,虽说前段时间各地雨涨饥荒,国库支出数目不小,可余存的依旧不容小觑。

  作为天下之主的寝宫,乾清宫自然是琳琅满目,金玉满堂。且圣人上任后,乾清宫扩建过两次,里面大有乾坤。

  今年西域上供的贡品格外多,随眼一望都能看见独有异域风情、或精致或粗犷的摆件。

  摩耶收回视线,顺着李公公的指引看向床榻上的人。

  真可怜啊,微下垂的眼中充满怜悯,嘴角却嘲讽意味的上翘。

  手中的菩提子串珠滚动,摩耶定定看着圣人,看的仔细,将这人丑陋、狼狈的样子深深记住。

  “圣人,圣人,摩耶国师来了。”李公公斗胆上前小心推动圣人的肩,试图唤醒他。

  这一触碰就非常吓人,圣人身上的体温高得异于常人,李公公惊慌不定回看摩耶国师,“国师,是否需要传御医?”

  摩耶不作声,圣人昏昏然转醒,被御医两个字刺激到,猛地一把推开没有任何防备的李公公。

  “哎呦——”李公公下意识夸张叫起来。

  圣人粗喘着气,发出的声音如沙砾质感,粗声粗气,怒道:“谁让你叫御医的?”

  李公公连滚带爬上前磕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许是摩耶国师的到来给圣人极大的安全感,就连身上的疼痛都轻了不少。

  头脑愈发不清醒的圣人只觉摩耶国师厉害过人,他一来自己身上的疼痛就大大减轻。

  蛊虫发作就是如此,时疼时不疼,圣人再一次揠过煎熬的时刻,一心只想减轻疼痛。

  “国师身上是熏了什么香吗?”圣人忽然问起。

  摩耶稍稍后退一步,笑道:“许是寺中的香火气过于厚重,扰到圣人了。”

  “国师,你先前说的那个办法真的管用吗?”圣人再一次确认。

  国师但笑不语,合掌行了一礼。

  摩耶的神情动作给了圣人极大的安心与鼓励,他终于得以放下惴惴不安的心。

  “圣人,四殿下在门外候着。”宫人忽然回报。

  圣人不记得自己召见过楚淩,他去看小李子,李公公碎步上前,迟疑道:“圣人,您先前……一直唤着宣四殿下进殿伺候。”

  李公公这么一说,圣人有那么一点印象。

  圣人无力摆摆手,他现在这个模样着实不愿见人,但转念又一想,还是见上一见。

  心意在顷刻间改变,李公公立即吩咐下去,离开时走路的姿势一瘸一拐极不自然。

  摩耶国师在一旁将李公公流露出来的怨恨神情收入眼底,再看向挣扎起身靠在枕上的圣人,本应波澜不惊、慈悲为怀的面容浮现出明晃晃的讥讽。

  楚淩从殿外进来,暗五没能跟在他身后。

  一抬眼便能看见边角上站立的摩耶,楚淩轻轻扫了眼而后站在圣人跟前,没有任何行礼的动作。

  见圣人狼狈模样,楚淩阴郁病态的脸上露出不及眼底的笑意,本就昳丽的五官愈发让人移不开眼。

  楚淩肖母,故而深受圣人宠爱,这是朝野的共识。

  恍惚间,圣人痴痴望着楚淩,意欲伸手触摸,那个女人出现在他的眼前,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楚淩像是顺从他的心意上前一步,他冷眼看他颤颤巍巍的手靠近,而后笑意愈发明显,艳丽而病态的面容如靡靡盛开的花,绚烂到极致,香气馥郁。

  他很美,病态的苍白有着危险的美感,诱人恶欲攀生。

  “圣人还记得瑾瑜吗?”楚淩避开那手,阴冷的声音如毒蛇,不疾不徐诱惑着猎物。

  楚淩承了那个女人的名字,取字瑾安。

  “瑾瑜……”圣人喃喃念着,他瞪大眼睛仔细去看楚淩,脸上露出痴迷与懊悔,“瑾瑜,你终于回来了……朕错了,朕不该怀疑你的,当初都是朕不好……”

  “你怀疑什么?”

  “朕不该疑心你与外人勾结的,朕已经在好好对待你生下来的孩子,你原谅朕,朕会给予你无上殊荣华贵……”

  楚淩对这一出戏没有任何的意外,待床上的人说够,他才回头对上角落那人的目光。

  “这就是你的目的?”楚淩的声音很冷很平静。

  烛光下,他有着令人惊心动魄的美丽,即使他的神情是阴郁冷漠的。

  摩耶多次对上这张脸还是不免出神,真的太像了。

  “你不恨他吗?”摩耶问,“子蛊的痛苦不是好受的,只要他死了你就可以解脱。”

  慈悲为怀的僧人说着怂恿人杀人的话。

  “然后呢?”楚淩问。

  国师不笑了,沉下脸,“你真的一点都不像你母亲,她很爱笑的,笑起来温温柔柔的,让人移不开眼。”

  摩耶说到后面,带上了怀念的语气。

  “你应该知道的吧,这些年你肯定调查了你母亲的事。”摩耶以一种肯定的态度说道,提起楚淩的母亲,他就不再是金阁寺中的僧人。

  摩耶手中的菩提子转动得越来越快,削瘦的身形撑着宽大的深色衣袍,嘴唇扯动,深深的嘲讽已转变为怒火与决然的恨意。

  他抬眼看楚淩,道:“你十多年来忍受的痛苦皆他所赐,他满口谎言,妒忌猜疑,你不恨他吗?”

  摩耶的语速越来越快,不知是在问楚淩还是在诘问他自己。

  “摩耶,你恨他吗?”楚淩反问。

  面对着这样一张相似的脸,摩耶是如何都生不了气的。

  他笑了,坦然承认道:“恨,我恨了整整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他从意气风发的青年变为如今阴谋算尽满手血腥的恶人。

  摩耶的心日日都在经历佛祖的拷问,他对不起苍生,可他只想对得起当初那个给他送伞的小姑娘。

  瑾瑜初被圣人看上的消息传开,父母激动开心,未婚夫诚惶诚恐不日退婚,没有人关心她的想法。

  那些不能在明面上说出的话,瑾瑜都会私下偷偷说与他听。

  她说她要嫁人了,嫁的人不是表兄,是给圣人做妾。

  她不想做妾,不想离开熟悉的家乡,更不喜欢圣人逗弄猫狗待她的态度。

  或许是因为那时候的摩耶还不太会说中原话,是出家人,不会对外道出她的秘密,即将离家那段时日,瑾瑜日日都来寻找摩耶。

  摩耶磕磕绊绊的吐着不熟练的语言,他安慰小姑娘,不要怕,他会回金阁寺祈福保佑她的。

  小姑娘噗嗤一笑,她说她不要什么保佑,如果摩耶能陪在她身边就好了。

  就是这么一句话,经年之后醒悟过来的摩耶爬山涉水来到皇宫,庄严肃穆的皇宫外表金光闪闪,富丽堂皇,但摩耶心知眼前是吃人不见骨的巨兽。

  他要进宫。

  摩耶身外之物不多,买通不了城门的守卫与宫中的老人。但他生得异域特点明显,又是一副僧人打扮,站在城门下很快引来他人的注意。

  摩耶说出了人生的第一个谎言,他顺利入宫成了国师身边不起眼的修行者,往后日子一步一步向权力靠近,打听消息。

  可是他还不够努力,瑾瑜还是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