虬枝盘曲的菩提树下静坐着一位僧人, 身着绛赤色三衣,手上挽着一长串菩提子制成的念珠,他的五官深邃。鼻尖微钩, 显然是个异域人,然他眉目慈祥平静, 低声诵念佛经,是个实实在在的出家人。

  僧人的左额角上有着一块很深的磕痕, 经长年累月下来, 已经变成颜色稍深的痕迹。

  此刻是黄昏景象, 西移的落日洒下黄灿灿的余晖, 金光照耀下菩提树的影子斑驳婆娑, 随风摇曳,映在僧人的眉眼上愈发衬其无悲无喜,超然脱俗。

  有小弟子进来说话, 小弟子站在僧人身后,合手行了一礼,“住持,圣人求见。”

  无人回答, 小弟子静候片刻默默退下返回禀告上门求见的宫人,“住持正在诵经,还请回绝圣人。”

  佛寺是个佛法森严、众生平等的地方,无论是宫人还是圣人都受到平等的对待。

  李公公讪讪笑了下,“小弟子,麻烦你再去跟摩耶国师通告一声,圣人有要事相见。”

  在宫里被捧惯了的李公公是个能屈能伸的人, 平日里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可接连两次碰壁他态度不免急切起来。

  四殿下也就算了,他是皇子,李公公尚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可摩耶国师算什么,若不是圣人捧着他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大的国师府,圣人近年大力兴建佛寺,可是给足了这些僧人好的待遇。

  小弟子犹豫了下,双手合十弯腰,“还请施主稍等。”

  李公公点头,脸上挂着殷切的笑,嘱咐道:“还请小师父给摩耶国师带句话,今日是上弦月,圣人有要紧的事。”

  每逢上弦月,子母蛊发作的比以往都厉害。而今年恰好是第九年,摩耶国师说的第十年还差一年。

  圣人身上种的是母蛊,大部分疼痛都被子蛊转移,可即使这样他还是躺在榻上不停□□,嘴唇颤抖,双目浑浊无神,脸上的肌肉抖动明显,口中一直叫着李公公,时不时抽动下身体。

  守在养心殿外的宫人低头屏气,不敢言语,只恨不得是个哑巴是个聋子。

  里面痛苦的□□一声比一声高亢,嘶哑的声音如漏气的风箱一般,圣人叫不来李公公,就开始咒骂,含糊不清,谁也不知道他在咒骂什么。

  月影高悬,李公公挽着拂尘一路紧赶慢赶,时不时抬起右手拭去额头的细汗,走过蜿蜒曲折的回廊,他又猛地顿住脚,回头一看,摩耶国师在后面不急不慢走着,如庭院散步。

  这可把李公公急坏了,每耽误一刻钟他小命不保的可能就大上一分。他担心的不是圣人,而是他岌岌可危的项上人头。

  他倒回去摩耶国师身边来回走动,把他当祖宗对待,可又不敢催促。

  还没走进宫殿李公公就听见圣人暴跳如雷的声音,一声声叫着他的名字像是冤鬼索命,李公公弯腰快步走近,“圣人,圣人,摩耶国师来了。”

  李公公在一旁腰弯得低,点头哈腰姿势做得十足,生怕圣人生气。

  “快,快,国师,子母蛊……”圣人根本不在意李公公,目光直直望向他的身后,那里站着一位僧人,布衣布鞋,面容平平,在圣人看来无异于救命佛陀。

  摩耶国师上前一步,双手合掌于眉间,微微低头,“施主。”

  李公公识趣退下,出门后贴心将门带上,左右扫视站在两侧的人,拂尘一扫,让他们闭紧嘴巴退下。

  “当初圣人病重,求于我佛门下,贫僧将唯一仅存的子母蛊赠与圣人。通过子蛊不断反育母蛊,母蛊可保圣人至少十年寿命。如今,十年期将至,圣人频频动气,母蛊已然无法压制。”

  烛火摇曳间,摩耶神情慈悲,面容清癯。

  圣人一惊,惊恐万分,拖着沉重的身子跌跌撞撞走到摩耶面前,“国师,真的没办法了吗?”

  摩耶不语,摇头。

  “会不会是子蛊太虚弱了,那,那如果把子蛊种到其他体格强壮的人身上呢?我还有那么多皇子,一定会有办法的对不对!”圣人双手拽住摩耶身上赤红的衣袍,似癫似狂。

  在圣人看来,摩耶国师就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烛火一点一点燃烧,偶有霹雳爆裂声响起。

  摩耶用他那枯槁的手慢慢抚平被抓皱的衣角,不知是不是灯光太暗,圣人隐约间看见摩耶笑了下,望向他的目光满含讥讽。

  可待圣人再仔细看去,摩耶依旧是慈悲象,高深莫测的模样。

  “圣人。”摩耶摇头,“子母蛊一旦种下是无法转移的。母蛊死子蛊亦亡,母蛊感到不安挣扎时,子蛊只会更加痛苦。若要缓解疼痛,可取身种子蛊之人的心头血饮服。”

  僧人是一副宽仁平和的模样,说这话时缓慢转动手心的菩提子,灰扑扑的目光直视圣人,像是要把人心望穿。

  ——

  这是暗五保护主子的第八年,继害主子被刺杀后第二次犯错。

  暗五时常听暗二与暗三骂他是根木头,说他迟钝不通事理。但其实不是暗五不懂,是他心里自有一番坚持的道理。

  由绣娘一针一线织出来的床帏自然是极好的,针脚细密整齐,图案精妙绝伦,暗五的目光渐渐落到撕扯处的地方,那是昨天晚上主子受不了用力造成的。

  暗五不懂,他明明动作已经很轻了,为什么主子还是很疼,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男子的身躯可以如此的软,腰如此的细。

  时间已经来到卯时,暗五亢奋的思绪才慢下来,只是他的心还是跳得很快,或者说从一开始他的心就跳得很快,扑通扑通的,他看向紧缩在他怀里的人,又怕这心跳声将主子吵醒。

  可是他刚有动作,怀中的人就缠了上来。

  暗五无声叹气,他觉得自己很奇怪,他有太多不懂的事情了,他想他可能需要去问一下更有经验的人,比如暗二。

  但在去询问暗二之前,暗五有个更重要的事情。

  他做错了事,需要去暗堂领罚。

  不知不觉,昨夜的事浮现眼前,暗五的记忆力素来很好,他闭了闭眼,努力将那些不该有的东西忘记。

  暗五轻车熟路回到暗堂,坐在外面值班的是个老熟人,他向暗五打招呼接着跟他说今天执罚的是暗卫长。

  暗五点头谢过,过去那么多天,暗五换回了一身竖领黑衣,本来是习惯性想戴面具的,可又想到他已不是暗卫了。

  说来也奇怪,暗五次次来暗堂受罚执罚的人都是暗卫长,不合时宜的,暗五想起暗二说过暗卫长心理有问题,特别喜欢鞭抽别人,力道是往死里面打的。

  今日暗堂里没什么人,破空的鞭打声异常刺耳。

  从身形辨认,暗五认出这是他之前外出做任务的搭档暗九。

  “你已经不是暗卫了。”暗卫长站在黑影下对暗五说,他头抬了抬,与暗五直视。

  “嗯,我做错了事。”

  暗卫长不再说什么,他示意其他人接手惩罚接着转身去一排排鞭子中寻找。

  暗五不再看他,黑鞭自身侧扬起,身为暗卫的警觉心让暗五想要避开,暗五忍住了。

  第一道鞭子落下来,暗五眉间动了动,没有吭声。

  他在心里默念着未完成的鞭数,殊不知身后的人看他的目光渐渐变得不对劲。

  还差最后三鞭,不去看背后的皮开肉绽,暗五仅仅是脸色有些苍白,他一向是很能忍痛的。

  暗五心中的不自在渐渐消失,他心想还是当暗卫好,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错了可以受罚,不用心中纠结。

  如果他还是暗卫,他明年就可以辞职了。

  暗五的身形比例极好,宽肩窄腰,身高腿长,黑衣紧紧包裹着有力的身躯,暗卫长的目光变得放肆,他停下手中的鞭子朝暗五走过去。

  暗堂里的其他人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如果你跟我认错,最后三鞭就可以免掉。”暗卫长来到暗五面前,面具下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目光扫过他紧抿的薄唇,最后突兀的落在微散开领间的痕迹上。那会是怎么造成的痕迹,暗卫长再清楚不过了。

  他心中生起巨大的怒火,就像自己独占为私有的宝物被人觊觎玷污,暗五不应该这样的。

  暗卫长怒极反笑,想要去将那抹痕迹擦去,暗五警惕望着他,避开他伸来的手。

  “不需要。”这不是暗卫长第一次这样问他,都还差最后三鞭了,暗五靠自己就能抗过去。

  “呵。”

  越想越无法控制自己,暗卫长双目变得猩红,忽然朝暗五动起手来。

  暗堂沿袭着旧制,一直没有扩建。

  狭小的空间里,暗卫长与暗五打斗起来,一拳一脚都不留余地。

  暗五是知道自己武力在暗卫长之上的,师傅曾经说过他如果不带感情的话就是一把最锋利的刀。

  汗滴顺着下颚流下,暗五呼吸有些沉重,要是他没有带伤,暗卫长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他不明白暗卫长为什么突然会这样,但暗卫长直接动起手来他就不打算问了,打就打,无非就是一死。

  扯动了背后的伤,暗五格挡的手慢了一瞬,就挨了重重一拳,他背靠在墙壁,腰身弧度紧绷,肌肉线条明显。长睫微抬,随着呼吸一颤一颤,黑眸是墨染的黑色,仿佛什么事都无法牵动他的感情。

  暗卫长最喜欢的是暗五这双眼睛,其次才是他的身体。

  不过瞬间,两人再次对打起来。

  “把他们分开。”一道冷中带着哑意的声音响起,阴沉沉的,压抑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