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萧灼的那一刻, 所有忐忑都归于零。
崔泠还不及轻唤,萧灼已回过头来,锐利的眸光中多了一抹柔和的关切, 她气恼地弹了一下崔泠的脑门:“不知道此处危险么?”
偏要将自己置于如此危险之地。
崔泠的心房砰砰作响,明知她口出凶言, 却忍不住暗自欢喜。她有夭夭,世上便没有危险之地。她哑然失笑, 让萧灼怔了怔, 很快便反应过来, 崔泠是因何而笑。
萧灼也笑了笑,语气却不肯再柔和一分:“你又欠我一笔, 记上!”说着,她牵住她的手, 拉着她退至殿内。至少这里有墙体遮蔽, 要安全些。
殿外的京畿卫四散缉捕反叛的卫士与逃窜的刺客, 今日的这出戏还在演绎,尚未到落幕之时。殿内, 李妩的痛苦呼喊一声接着一声,像是锋利的小刀, 不断凌迟着她们的耳鼓, 听得两人背心阵阵发凉。
这便是女子生产之痛, 是她们的母亲曾经经历的鬼门关。
萧灼觉察崔泠的手在发抖, 便松了她的手, 双手温柔地捂住她的耳朵。崔泠却轻拍她的手背,牵下了她的手, 摇头道:“我没事。”
萧灼蹙眉, 看向内殿, 银翠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端了出来,她开始为李妩担心,不知她能否闯过这一关。
京畿卫很快便拿住了犯事之人,想要入内通报,却碍于里面贵妃正在生产,止步殿门外,朗声道:“王上,已拿住那人!”
萧灼本该出去亲手砍了那人的手,却在这时,李妩的声音自内殿传出:“王上!是王上来了么?妾要见王上!要见王上!”
萧灼示意京畿卫先将那人绑好,拍了拍崔泠的手,便先行入了内殿。她走近床边,看见李妩那惨烈的身子,额角忍不住跳了一跳。即便不是她在产子,她也觉得痛极了。萧灼连忙看向一旁给李妩施针的曲红,看她神色不妙,催问道:“情况如何?”
曲红没有回答,这个时候若是说出真话,只怕会是一尸两命。她以为最坏不过保大还是保小,情况却是根本容不得她选择。
萧灼隐觉不对,便没有再问下去,环顾四周,也不见许院首的踪影。难道那老头发现事情不对,索性溜之大吉?
李妩倏地揪住了萧灼的衣袖,揪得死死的,直勾勾地望着萧灼:“王上!”
“孤在。”萧灼回握她的手,被李妩顺势掐得紧紧的。
李妩咬牙道:“去年王上送妾入宫,王上与妾说过的,若是妾再遇生死关头,王上定会全力营救……”说着,她的余光里出现了崔泠的身影,她下意识望向崔泠。
崔泠拿了块干净帕子,走近李妩,给她擦拭额上的冷汗,安抚道:“你一定会没事的。”
李妩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终局,即便不甘,她也要为自己的孩子争一条生路:“郡主……”她的另只手伸向了崔泠。
崔泠牵住。
李妩急道:“让这个孩子活!”
崔泠与萧灼震惊当地,曲红的动作一滞,抬头看向了她。
李妩含泪惨笑:“王上……对妾的允诺……妾只为这个孩子……求一条生路……”
萧灼肃声道:“说什么傻话,你会没事的,有曲红姑娘在……”她看向曲红时,已见曲红双眸通红,眼底已见颓色。
难道?
萧灼不敢问出那句话,曲红知道燕王懂了,无奈地点了下头。
崔泠心间发酸,即便上一刻还在忌惮这个孩子是男是女,现下却无法不动容。
“郡主……这个孩子……你收他为子……”李妩在给这个孩子铺路,这是她作为母亲唯一能为这个孩子做的事了,“他便是您的……名正言顺……”入宫数月,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会唱歌的王府歌姬,这是这个孩子平安长大的唯一理由。
崔泠喉头发紧,这份“名正言顺”就近在眼前,她却不敢坦荡受之。她蹙眉望着眼前的李妩,昔日她风华绝代的模样还历历在目,现下却是一个命悬一线的可怜母亲。这是礼物,也是责任,一生一世的责任。
“答应她。”曲红沙哑开口。
崔泠也看了过来。
好多话哽在曲红喉间,她做不到将这个残酷的事实告诉一个将死的母亲。
“王上……”李妩望回萧灼。
萧灼垂眸,哑声道:“孤答应你。”
李妩松了一口气,目光又回到了崔泠脸上,哀求地望着她:“郡主……”
“好。”崔泠点头。
李妩如释重负,垂头看着自己兀自隆起的大腹,眼底闪过一抹狠厉之色:“阿娘,不会让你有事的。”大股血水如潮水般涌了出来,她拼尽最后的力气生这个孩子。
她不能做到的事,她希望这个孩子可以帮她做到。孩子,就是她生命的延续,也是她一生的憧憬所在。
曲红低头看去,瞧见孩子露了脑袋,连忙去捧孩子的后脑,急道:“快了!娘娘!快了!”
李妩握紧双手,指甲几乎嵌入萧灼与崔泠的掌心,这是她最后的力气,也是最后的勇气。
“娘娘!是个小公主!”曲红捧住了那个孩子,麻利地提起脚来,拍了拍孩子的后背。
只听“哇”地一声,孩子吐出一口血污后,洪亮的哭声便响彻整个大殿。
公主……公主也好……
李妩虚弱地松了手,想要好好看看这个孩子:“给我……给我看看……”
曲红快速擦净孩子,拿了暖毯裹好,抱到了李妩身边。
李妩眼底有泪,止不住地往外流淌,她的额头抵上孩子的额头:“孩子……不哭……”那小娃听见了母亲的声音,竟是止了哭声,皱巴巴地吧唧嘴巴。
萧灼忍泪看向曲红,低声道:“速速止血。”
曲红也想止血,却已是回天乏术。先前她给她行针,为的就是这个,可惜,这孩子的生已经注定了李妩的死。
“试试啊!”萧灼再催。
曲红无声摇头。
“阿娘……陪不了你了……”李妩微弱的声音响起,她不舍地看着孩子,“阿娘其实有许多事……想与你一起做……可惜……”她红着眼轻轻一叹,轻轻地拍着小公主的身子,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阿娘……给你唱首歌吧……”
崔泠心如刀割,前一刻还提防这个孩子,此时只剩愧然。“阿娘”二字,生死相系,她从未像现在这般觉得这两个字是如此沉重。她别过脸去,眼泪簌簌而落,李妩的歌声却在她的身后响了起来。
月高高,灯儿红。
寄我愿,予长风。
思悠悠,与儿同。
入清梦,话相逢。
短短二十四个字的歌谣,李妩唱了一遍又一遍,直至喉咙再也发不出声,直至她合上双眸,再也睁不开眼。
这是李妩唱得最动容的一首歌,也是她这一世最后的一首歌。
有些她来不及说的嘱托,全部浓缩在了这首歌谣里。她希望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希望这个孩子能在燕王与郡主的护佑下,恣意而活。
或许,还会有君临天下的那一日。
“娘娘原本可以不死的。”曲红突然幽声开口,一边给李妩擦拭身上的血污,一边直言她发现的蹊跷之处。
萧灼与崔泠闻声看向了她,异口同声道:“你发现了什么?”
“小公主比其他孩子大。”曲红直说重点,“娘娘一定会难产。”自她入宫伺候李妩后,她便有意识地控制李妩的进食,怕的就是这个结果。奈何,她入宫还是迟了。
萧灼意识到什么,当即大步走出内殿,问向颤然候在殿外的刘公公:“刘公公,贵妃的日常饮食都是你负责的,太医没有知会你,注意饮食么?”
刘公公慌乱地跪地叩首,急道:“老奴都是照着太医院给的饮食伺候的呀,老奴不懂这些,只能说什么便照做什么。”
“哪个太医开的膳食名录?”萧灼再问。
“太医院院首,许大人。”刘公公记得清楚,他生怕伺候不好,每次送来膳食,都反复查验,就怕里面惨了毒。
萧灼眸光沉下,忽然明白为何许院首不敢来此了。她以为李妩在宫中是万无一失,竟还是着了这个老匹夫的道!今日庆幸有曲红在,否则换了任何一个太医,都是一尸两命的下场。
许家是齐王的人,只怕很早就在筹划让李妩一尸两命。
可恨!
“传孤之令,许院首涉嫌毒杀贵妃,速速缉拿归案!”萧灼这话一出,候在外面的宫人与京畿卫皆是大惊。
如今这边尘埃落定,今晚的议政殿也该有个收尾了。
萧灼折返内殿,沉声道:“弦清,我们该回去算算账了。”
“嗯。”崔泠应声,将小公主抱给了曲红,“我给她取了名字,她叫崔慈,慈母的慈。”她给她取了名,她便是她的女儿。
“小字,君婉。”萧灼捧住了小公主的后脑,“君临天下的君,温婉的婉。”
终其一生,她会将所有的杀戮与血腥终结在她的手中,待这个孩子继承大统那一日,天下人一定能看见一位仁心仁德的女皇。
崔泠含泪微笑,她喜欢萧灼给她取的小字,那也是她想看见的大雍的未来。
萧灼松了手,吩咐曲红照顾好小公主后,对着崔泠递来手心:“你我同去,为君婉踏出这条道来。”
崔泠心头火热,握住她的手,语声热烈:“好!”
两人离开。
曲红抱着小公主望着两人的背影,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遇上谢宁,是她的幸运,跟随谢宁来大雍谋事,是她这辈子做得最值得的一件事。
她吸了吸鼻子,哄道:“小殿下,要平安长大。”说完,她回眸看向床上的李妩,虽说她已经听不见了,但是曲红还是郑重其事地向她允诺:“未能救你一命,是我一世之憾。娘娘,我保证,我活一日,小殿下便无病无灾一日。”
作者有话说:
崔慈,是未来的皇太女殿下。
写《禁庭》的时候,因为要顾忌历史大背景,可是女皇文永远都绕不开子嗣问题,所以太平最后只能收崇茂为子,才能合情合理的坐上皇位。算起来,也是一个小遗憾。
所以这次写《千秋梦》,也算是弥补一下遗憾。君婉是李妩的延续,也会成为夭夭跟弦清的理想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