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 萧破提着一盏灯笼,引着穿着府卫衣服的萧灼来到了燕王府的暗牢之中。暗牢昏暗,常年阴湿, 里面本来只有两人,今日却热闹地多了三人。
听见外面来了人, 暗牢中的五人纷纷望向了灯盏之处。
烛光一点一点照亮了萧灼的脸,当中两人不禁脱口呼道:“你还活着!”
萧灼在牢门之外停了下来, 冷笑:“孤若不想让你们近身, 你们连孤的十步也进不来。”说着, 她转眸看向了一旁静默检视胡须男子伤口的许渊,“如何?”
许渊被秘密囚在这里多日, 脸上已长了不少胡渣,看上去哪里还有当初的俊秀。他是齐州许氏的传人, 医术向来不弱, 若不是起了非分之想, 也不会被萧灼囚在这里,以作教训。他不知萧灼何时才能消气, 只知自己的命是放在萧灼掌心的,只有萧灼满意了, 他才有离开这座暗牢的机会。
他不敢怠慢, 如实答道:“伤口已经做了处置, 已无性命之虞。”
听见这句话后, 旁边的两个少年终是舒了一口气, 细看两人的脸又青又紫,想必是萧破出手没有留情, 狠狠地教训了他们一顿。
他们三人在江湖上也算是有名气的杀手, 可还是低估了萧破的本事。当年燕王在百人之中只挑了他当近卫, 图的就是他的武功无双。只是那时候的萧破尚未在江湖上闯出什么名声,所以江湖人经常低估他的实力。
萧灼微笑,笑意一如既往的妩媚。
许渊垂首,已经学会了分寸:“王上还有其他吩咐么?”
“医好他,孤要一个活的,能说话的刺客。”萧灼说着,往隔壁牢笼看去,那里面还关着一个细作,正是她最初抓到的一人吃两家饭的细作——明是韩绍公的人,暗是天子的人。这几人的命还有用,死了便可惜了。
许渊不敢多问,当即领命。
萧灼瞥看那两个直勾勾盯着她的刺客:“韩老狐狸可以给你们的,孤同样能给你们。是选生路,还是死路,你们几个可以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回答孤。”突然转眸,视线落在了许渊身上,“孤把你留在这里,可不是为了医治这里的囚犯的。你也好好想想,拿什么与孤换一条生路?”
许渊听得后背一阵发凉,起初他以为萧灼把他扣留在此,为的只是教训他。可萧灼既然问出了这句话,想必是想从他这里捞点什么出来。他并不是蠢人,这些事仔细想想,便知他身上最大的价值莫过于许氏这个医学世家。
太医院院首是他的二叔,他的爹爹是许氏的家主,而许渊是许氏家主的嫡子。一个是宫中人,一个是齐州人。许渊身上有价值的东西,可不只他所学的医术。
萧灼看他陷入了沉默,便知他懂了。与聪明人说话,也不必点那么清楚。当务之急,还是保卫京畿。
“萧破,天渐凉了。”萧灼提醒萧破,“加强此地守备,然后,给他们添点过冬的暖衣。这里阴气太重,京畿最冷那几日,往这里送些炭火。”
“诺。”萧破领命。
恩威并施向来是拿捏人心的最好手段,萧灼深谙此道。
待萧灼回到母亲寝殿时,崔昭昭先给了她一个白眼。
“阿娘这是怎么了?”
“你竟连泽国太子也招惹了!”
崔昭昭嫌弃道:“他知道你的死讯后,方才来府中哭嚎了一阵,聒噪极了!”
萧灼忍不住笑出声来:“现下人呢?”
“哭得太像野猪,我听得烦了,便拉弓给了他一箭。”崔昭昭想起那哭声脑袋里还嗡嗡嗡的响着。
萧灼已经可以想象,晋祈捱这一箭时是怎样的惊恐,然后抱着脑袋带着他的副将溜之大吉。
崔昭昭轻轻揉捏着结疤的伤处:“你还笑得出来,怎能连这种丑东西都招惹?!”不管将来女儿是找郎君还是如她一样的心悦女子,好歹也要找个赏心悦目的,绝对不能是这种丑东西!
萧灼赶紧圈住母亲,撒娇道:“阿娘放心,我看不上的。”
“看不上,你还招惹!”崔昭昭是越想越气,这种丑东西沾点边都觉得不舒服。
萧灼忍笑:“不招惹的话,他怎会愿意在朝堂上帮我泼脏水给老狐狸呢?”
崔昭昭本以为那是萧灼许以重利所换,没想到那位泽国太子倒是个多情种,就这样栽到她引以为傲的女儿掌心。
如今万事俱备,只差一人。
“阿凛何时来?”萧灼将话锋一转。
崔昭昭认真道:“他派来的太医,都被我打发了。我想,他坐不住几日的。”
“我假死之事,要知会他。”一旦战事开启,萧灼的重心便是收拾老狐狸的兵马,至于京畿城这个大后方,她必须保证万无一失。母亲这样疯狂的行径虽说在外看来,是失女成狂的表现,在崔凛看来却是极为反常的。
大长公主是个身经百战的将军,崔凛又是个疑心重的君王,萧灼料定崔凛一定会亲自登门确定她死了。
她们要演好这次的忠臣,陈情利害,让崔凛明白就算赢下老狐狸,也不能立即鸟尽弓藏。否则,他一个孤家寡人,根本收拾不了剩下的三州。
咚咚。
正当这时,萧破叩响了殿门。
“王上,大长公主,陛下来了。”
萧灼与崔昭昭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天子倒比她们想的还要沉不住气。
天子今日身上裹了大氅,底下是件内侍的衣裳,是跟着刘公公来燕王府的。刘公公战战兢兢地走了一程,天子走在身后,他一个宦官走在前面,无疑是大不敬之罪。
终于将天子引至殿门之外,刘公公已是半身冷汗。
“陛下,请。”
崔凛并没有叩门,而是直接推门而入,第一眼便瞧见崔昭昭穿着丧服坐在榻边,她的左右并无萧灼的身影,崔凛原本悬着的心又凉了三分。
“阿姐她……”崔凛开口详问,“真的没了?”
殿门忽然被萧破拉着关上了,崔凛警惕地往后一看,只听萧破隔着殿门歉声道:“惊扰陛下之处,小人自会去领十军棍。”
“阿凛,来,坐这里。”崔昭昭对着天子招手。
崔凛深吸一口气,他自小便在燕王府长大,姑姑待他亲如母亲,他也想不到任何理由,姑姑会暗算于他。于是他端着帝王的架子,走至崔昭昭身边,甫才坐下,崔昭昭已握了他的手,看向了屏风之后。
崔凛瞧见了屏风后的熟悉身影,不禁屏住了呼吸。
萧灼笑盈盈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恭敬地对着天子一拜:“参见陛下。”
“你好大的胆子!”崔凛脱口大呼,“姑姑也好大的胆子!胆敢欺君罔上!”他想要起身,却被崔昭昭死死牵着,只能乖顺地坐在原处,等萧灼一个解释。
“老狐狸不反是死,反了还有一线生机。”萧灼走至天子之前,郑重开口,“易地而处,陛下反是不反?”
崔凛静默,眼底浮起一丝惊惧之色。
萧灼没有等他想明白,继续再问:“是等明年开春,京师做好准备来袭,还是趁着今冬天寒地冻,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崔凛呼吸凝滞,沉声道:“阿姐是收到了细作消息么?”
萧灼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笃定道:“不必细作回报,我断定老狐狸一定会来犯。他杀子顶罪,为的只是麻痹京中官员,让朝廷没有理由筹备军资,募兵练兵。冬日行军最是麻烦,却是他强袭京畿的最好机会。”说完,她郑重地对着崔凛再拜,自怀中摸出一张纸条,递给了崔凛,“这是齐州细作探回的消息。”
崔凛接过纸条,瞬间变了脸色:“假世子?!”
“人人都道齐州许氏最擅医术,其实他们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望。尤其是易容术,最是让人称颂。”萧灼提醒崔凛,“齐州的是假的,魏州与齐州又刚联了姻,阿凛你觉得魏州那位世子是真是假呢?”
若两人都是假的,人质便没有任何意义。
“老狐狸杀子,不仅仅是做给阿凛你看的。”萧灼点到即止,“老狐狸只须强袭京畿得手,魏州与齐州又当如何?阿凛别忘了,老狐狸这两年的实力突飞猛进,背后还有大夏的暗中支持。”她陈情完毕,满是忧色地长叹一声。
“京畿卫只有一万人,就算把京畿附近乡县的驻兵加起来,也不足两万人。”崔昭昭忧心忡忡,“若等老狐狸杀过来,我们才募兵保卫京师,那时候已经迟了。”
崔凛想过老狐狸会不规矩,没想到老狐狸竟是藏了这么一招狠的。
“姑姑你们是怎么打算的?”崔凛急声问道。
崔昭昭如实答道:“死战到底。”
崔凛阵阵发寒,两万人能死战多久?
萧灼却笑了:“阿凛,你只须相信我与阿娘。”
崔凛根本笑不出来,因为在他看来,这已经是必输之局。
崔昭昭趁机道:“昔年,我随父兄征战四方,也曾遇过如此险况。”那一战是大雍建国的关键一战,她是存了必死之志,死守险关,硬是用三千人拖住了前朝三万精锐三天三夜,给父兄们的绕道奇袭争取了充足的时间。
“打仗不贵兵多,只贵用兵够不够奇绝。”崔昭昭继续安抚崔凛,“你是皇兄亲手交托给我的大雍天子,不管燕王府付出多少代价,我都会守护好你,践诺到底。”
崔凛还记得,先皇与姑姑有过约定,姑姑保护崔凛平安长大、帝业永固,他这一脉便保证燕王府的富贵荣华。只是,他在龙椅上坐得越久,就越觉得这些承诺有如镜花水月,多半都是会变的。
“要用多少人迎敌?”
“京畿卫只拨一千步兵给夭夭,其余全部用做守城。”崔昭昭回答,“京畿城是大雍的国都,比寻常城池要大,要想死守到底,便只能将全部兵马都安排在城防之上。”
崔凛听见只给萧灼一千人,大多兵马还是用来守城,总算是安心了三分,装模作样地问道:“只要一千人?”
萧灼点头:“如若陛下觉得多了,八百也成。”
崔凛被她说中心事,也不好与她讨价还价:“朕是怕少了。”
“多一人,我的丧仪便僭越了。”萧灼又开始扮演忠臣,“假死欺君,是不得已为之,可若丧仪僭越,那可就是得寸进尺了。”其实最大的问题还是容易被人发现端倪,反倒会坏事。
崔凛觉得这话很是受用,准确说是萧灼每次都进退有度,让他在猜疑之中不得不相信她是忠臣。
“朕该做些什么?”
“下旨发丧,准备夭夭的陪葬品。”崔昭昭已经想好了,“就让各州细作们光明正大地看着,我们把战盾削去一侧,把战矛折断,运入夭夭的王陵陪葬。”磨盾不如削盾,看似是毁兵器,其实是准备兵器。
崔凛满眼疑色:“为何要销毁兵器呢?”
“如此,方能让他们降低警戒,对这支送丧的队伍放松警惕。”萧灼只能说到这里,“阿凛,赢下这一战,韩州之危便能解除,至少大夏的威胁可以削去一半,所以,不管付出多少代价,哪怕是我的命,我也会为你打赢这一战。”
萧灼说得炽热,崔凛也听得心动。他看看萧灼,又看看崔昭昭,点头道:“如此,朕等阿姐凯旋!”
天子问清楚详情后,便招呼着刘公公回宫了。
崔昭昭摇头叹道:“他已不是三年前的阿凛了。”
“他从来都不是善类。”萧灼自小与他一起长大,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位少年天子自小就有一颗阴暗的心。幼时只是滴蜡封杀蚂蚁,后来是暗中虐杀幼犬,只要是比他弱的生命,他都可以显露暴虐的一面。萧灼暗中看在眼底,知道这人一旦大权在握,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她们燕王府。
傻子才会等着他来收拾,大雍也不需要一个阴鸷暴虐的天子。
崔昭昭听出了萧灼的言外之意,正色道:“倘若局势难以回天,你给我好好活着!”
“阿娘,放心,为他死可不值得。”萧灼答应了母亲。
窗外寒风透入,穿殿而过,隐约带着一缕血腥味。
萧灼鼻翼微动,警惕地拔剑将母亲护在身后,锐利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半开的窗户,厉喝道:“谁?!”
崔昭昭起身按下萧灼的手,笑道:“死士。”
小窗彻底打开,只见一名玄衣少女恭敬地对着崔昭昭一拜:“玄鸢参见公主。”
“都解决了?”崔昭昭问道。
玄鸢神色阴翳:“嗯。”
崔昭昭满意地点了下头,简单解释:“京畿各家细作不少,平日我放着不管的,今晚必须全部除了。”
萧灼轻笑:“阿娘心细如发,儿自叹不如。”
“玄鸢,往后你就跟着夭夭,她的命令便是本宫的命令。”
“诺。”
对崔昭昭而言,她必须给女儿留一线生路。
萧灼鲜少过问阿娘豢养的死士,如今瞧见一个活的,便忍不住走近详看。这少女皮肤惨白,估计是很少在白日走动。眸光死气沉沉的,应该说她整个人身上就没有几分生机,就像是一只行走的僵尸。
“玄鸢。”
她轻唤她,玄鸢垂首转向了她,复又一动不动。
萧灼看她脸颊上留有血渍,拿了帕子出来,给她一一擦去。玄鸢显然不适应萧灼的温情,怔怔地抬眼看向了她。
“从今日开始,你便是我的近卫。”萧灼笑容里透着真挚,“不再是阿娘那边的死士。”说着,她转眸看向了母亲,“阿娘,我就不客气收下了。”
崔昭昭知道她是在收买人心,于是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
“咦?”
萧灼觉察天上开始了飘雪,不由得望向阴沉的天幕。
京畿的冬日已至。
她已做好了准备,静待与老狐狸的一战。虽说有些忐忑,更多的却是期许。大雍的这潭死水,就需要一场血腥的杀戮撕开一个缺口,她的宏愿也需要一场战争来开启序幕。
正如冬雪过后,必有春暖花开。想要亲眼见证那一个时代,有些血注定要流,有些人注定要死,有些杀孽注定要记在她的头上。
就是不知道,泠妹妹那日会不会来送送她,再与她说两句话。
玄鸢觉察萧灼的目光变化,悄悄地沿着萧灼的视线望去,只见雪花簌簌,下得越来越大。对她来说,当死士与当近卫并无区别,她想要活下来,便只能依着主上的话行事,把所有的敌手全部诛灭。
低贱如她者,想活。高贵如天子者,也想活。
马车沿着长街悠然驶向大隆宫,雪花已在马车顶上覆上了一层薄雪。
崔凛掀起一线车帘,看着京畿城熟悉的巷陌,看着百姓们高兴地围观着今年的第一场雪。
“今年的冬雪来得这般早,想来再过几日便可以赏梅了!”
“那不得准备一壶好酒,约上几个好友?”
“成啊!”
“那便说定了!”
零星的百姓交谈声飘入车中,崔凛竟生出几分羡慕来。曾经他也想像他们一样,少些内心的阴暗,多些少年人该有的正气。可是,他注定做不了这样的人。他摸了摸自己的后颈,他知道自己的后颈之上一直悬着一把利刃,容不得他的天真与正气。
他放下了车帘,下意识摸上了腰间的匕首。
车厢之内没有点灯,他浸没在暗色深处,心道:“待收拾了各州的诸侯,阿姐,朕只能对不起你了。”
这种受人掣肘的日子,他一定要亲手终止。
雪花纷纷,随着寒风飘入了昭宁郡主府的中庭——
闺阁中摆放着三盆炭火,即便如此,崔泠还是觉得冷。
银翠心疼地将厚实的大氅披到了崔泠身上:“郡主,还是早些歇息吧。”说着,便想将打开的半扇小窗关上。
崔泠阻止了她,喃喃道:“我想再看一会儿雪。”她捧着暖壶,不时地轻抚暖壶,汲取里面的温暖。
银翠生怕她被冻着,于是将一盆炭火往床边挪了挪。
崔泠目光变得悠远起来,静静地望着外面的飞雪,忽然吩咐:“银翠,给我准备一套丧服。”
“啊?”银翠吃惊地眨了眨眼。
“萧姐姐出殡那日,我应该去送送她。”崔泠打定了主意。
银翠应声:“诺。”
“关窗吧。”
“嗯。”
作者有话说:
更文~大家久等啦~
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