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台下的欢呼雀跃形成对比,此刻后台就像死水一般的寂静。
崔大副从前期准备开始,就一直呆在外面迎来送往,企图跟部队的军官们攀上关系,丝毫没有发现侄子崔鹏不见了踪影。
马上就要上场了,手下的人才来汇报这事,而他刚刚还在赵政委面前信誓旦旦地给侄子报了独奏,要不是他心脏够好,此刻估计都要晕厥过去了。
“人呢?一个活生生的人啊,怎么就不见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故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崔大副倒是不担心侄子出事了,这里可是部队,再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偷溜也不可能,对方跟他一样,指望今天打个痛快的翻身仗。
那么问题来了,人呢?
李逢春脸色阴沉的看着崔大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崔鹏是个成年人,还需要有人看着他不成?当务之急是找个可以顶替崔鹏的人去做领唱。”
众人齐刷刷地点头,纷纷表示赞同。
崔大副自然不愿侄子领唱的位置被人顶了,语气也不复之前的傲慢,对着李逢春赔着笑脸:“等等,再等等。团长,我让人去找,咱们是倒数第二个节目,不着急。”
李逢春见他这幅样子就来气,甚至把他那宝贝茶缸子狠狠地磕在了桌上:“不着急个屁,换人!”
“我说换人就换人!”
李团长平日里总是笑脸迎人,生这么大的气还是头一回,歌唱队这事儿闹得不小,不少舞蹈队的人也挤过去看热闹。
不过这热闹可真不好看,毕竟是一个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崔鹏要是真上不了,耽误了节目事小,折了文工团的名声事大。
宋知时也是看热闹人群中的一员,他就是一小打杂的,没办法干预领导们的决定。但文工团第一次正式演出出了纰漏,对他而言也不是好事啊……
正当他迟疑不定时,突然瞥见了角落里一道倩影。
有了!
诶呀,这不就有个现成的人选嘛!
正当李逢春跟崔大副争执不下的时候,一道清脆明亮的声音在后台响起。
“让我来——”
这道嗓音犹如天籁,立刻拯救了焦头烂额的李逢春。
崔大副也想看看哪个厚脸皮的,敢抢了自家侄子领唱的位置。
两人同时看去,却惊讶的发现刚刚说话的竟然只是歌唱队新来的一个姑娘。
李逢春犹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赶紧走到她面前:“我记得你叫褚旭英?”
褚旭英点了点头,从人群中站了出来:“是。”
褚旭英的美貌毋庸置疑,即便未施粉黛也是俏丽动人,更关键的是,刚刚喊那一嗓子,确实很贴合今日要唱的歌曲。
崔大副不甘心地说:“你可想清楚了,这不是团里的练习,是正式表演,底下坐的是你我都得罪不起的长官。”
他这话对于一个没上过舞台的新人来说,无异于恐吓。
李逢春气得很,却也知道崔大副说得是实话,有些人台底下唱得很好,一上台就紧张得发不出声音,这比不上场更丢人。
褚旭英脆生生地应道:“团长您放心,直接交给我就行了。”
崔大副立刻反对:“不行不行,团长你之前可是说了,这回不让新人上场的,再说了她们没有舞台经验……不如,不如在几个组长里选一个吧,他们跟崔鹏水平差不多。”
听了崔大副的话,李逢春原本坚定的心动摇了。
到底是选这个没有经验但嗓音绝佳的新人,还是选一个经验老道声线普通的老人呢?
这是一个问题。
很快李逢春就没时间思考了,因为外面已经开始报幕了。
“下面让我们欣赏由陕甘煤矿文工团带来的合唱曲目《山丹丹花开红艳艳》,让我们掌声欢迎——”
这这这就轮到了?
他们还没决定好呢。
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以后,所有观众期待地看着舞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可舞台上始终空无一人。
“诶,咋回事?”
“怎么没人啊?”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台上迟迟没人出场,观众们也开始交头接耳了,质疑声不断地传出来。
这时候是个人都看出来了,这个节目怕是出事故了!
前排的赵远书、柳福清忍不住挺直了身板,焦急地往帷幕后面张望,就差飞到后台去看情况了。
“山丹丹滴那个开花哟~”
正在这紧要关头,一道清亮高亢的女声从帷幕后面传来,没有话筒,没有伴奏,极高的音调瞬间穿透整个礼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红艳艳~”
“咱们中央那个红军~”
“到——陕北。”
褚旭英浓重的陕北口音,给这首陕甘宁边区的革命老歌注入了灵魂。
后台所有人都被这一出震住了,楞楞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女,她没有化妆没有道具,穿着一件洗得褪色的粉色衬衫,扎着双马尾就这么直接走到了台前。
李逢春如梦初醒,赶紧喊了一句:“还愣着干嘛?音乐呢?”
一时间,京二胡、月琴、弦子(小三弦)、笛、笙、唢呐齐齐奏响。
歌唱队的其他人也回过神来,鱼贯而出地走到了舞台上搭建好的三层台阶。
合唱队的阵型一下子就摆开了。
台下的掌声也从稀稀拉拉变得热烈起来。
老首长都对着身边的人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出场方式着实有意思。”
褚旭英站在队伍最前方,只见她面带笑容地唱道:“千家万户哎咳哎咳哟,把门儿开哎咳哎咳哟,快把咱亲人迎进来,咿儿呀儿来吧哟喂~
虽然她技巧生涩,但胜在歌声原生态,又贴合曲目,加上她样貌姣好,人也自信,让人很难相信她竟然是第一次登台。
李逢春是又惊喜又觉得不可思议:“这孩子台风不简单啊,而且当断则断不受其乱,是个可造之材。”
听见李逢春这么高的评价,崔大副只能面如菜色地点了点头。
其他看热闹的新人们小心地躲在帷幕后面,从侧边看着褚旭英唱歌,明明一次也没有排练过,却可以配合得天衣无缝,把刚刚小事故直接掩盖了过去。
可能这就是天赋吧,宋知时在心里这样想,同时他也是真心为褚旭英高兴。
崔鹏要是在,底下的人想出头不知道得何年何月,比如他自己就在文工团镶了两年的边,跟顾淮离婚以后还是辞了职。
台下,之前引导文工团的小战士正在跟雷庆国辩解呢。
“我真的看见了,就是宋知时,千真万确!”
雷庆国把舞台上前后三排的人看了个遍:“我怎么看不见他呢?你再看看。”
张方毅觉得好笑:“我说雷子,你这么关心他干嘛?”
雷庆国努了努嘴:“我这不想看看宋知时的水平嘛!你别管我,好好看你的演出。”
同样的场景还发生在柳福清和赵远书身上。
柳福清捅了捅赵远书的胳膊:“小赵,你说怎么看不见宋知时这小子?”
赵远书自然知道他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着不喜欢宋知时,其实还是关心对方的,于是劝慰道:“我也在找他呢,他是文工团的新人,想来是没上场吧。”
柳福清又道:“文工团是个好工作,我只希望他以后踏踏实实做人,老老实实做事,跟顾淮好好处就行了。”
所有人都默认宋知时是歌唱队的,毕竟唱歌简单,舞蹈队哪能收男孩子呢,至于戏曲队?也没听说人小少爷会唱大戏啊。
节目很快表演完毕,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褚旭英的歌声得到了领导和观众的一致好评。
她像个凯旋的将军,刚回到后台就被大家团团围住。
“褚同志,你真的是第一次上台吗?”
“褚同志,你唱得也太好了,我看下面观众都看痴了!”
“什么叫看痴了,我看明明是听痴了!”
“一样一样,都别吵了,要不是褚同志,今天咱们可要发生事故了!”
“褚同志给咱们团里挽回了声誉,我觉得大家都应该谢谢她。”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倒让真正的主角褚旭英插不上嘴了。
脱离了舞台光辉的她此刻就像个邻家妹妹,难得露出腼腆的表情:“谢我就不用了,都是我应该做的。我确实是第一次上台,其实也紧张得很,要不是有人鼓励我,我可做不到。”
大家又追问:“是谁鼓励你了?”
褚旭英却不答,冲着人群后排的宋知时眨了眨眼,两人相视一笑,默默地把这件事都放在了心底。
李逢春再度恢复了笑脸:“行了行了,都散了,还有一个节目就要结束了,该准备的赶紧去准备。”
等待一旁的杨慧琴终于有了好脸色,她的《红色娘子军》可是压轴表演,是今晚唯一的舞蹈节目,谁料却被歌唱队抢了风头。
不过作为舞蹈队和前市宣传队的领队,她有信心可以超过褚旭英。
舞台上,报幕员已经将串词汇报完毕。
作为今天唯一一个舞蹈节目,还是纯姑娘组成的队伍,台下的单身汉们早就控制不住内心的热情,纷纷激动地欢呼起节目的名字。
“娘子军!!!”
“娘子军!!!”
杨慧琴的脸上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激动,内心一片波涛汹涌,她要的就是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下一秒,所有姑娘们整装待发,热烈昂扬地朝着舞台奔去。
杨慧琴刚起范儿准备踢腿,却在扫到队伍最后一个舞者时,差点左脚踩右脚摔倒。还好她舞台经验丰富,及时止损变换动作,饶是如此,本该顺畅的舞蹈却有了瑕疵。
舞台下时时关注舞蹈的朱芳婕怎么会看不出来,她看出杨慧琴的分心了,便立刻扫视了整个舞台。
在看见最后一个出场的舞者时,她的眼睛蓦然睁大!
“这丫头怎么敢的?”
朱芳婕怒目圆睁,一个没控制住直接在观众席站了起来。
原来本该是最后一排的舞者林芳,不知何时竟然变成了朱露莎!
先不说李团长早就说明不让新人上场,就说在此之前,朱露莎从未学习过这支舞蹈,更没有跟大家配合排练过,而她就这么大剌剌地出现在了舞台上。
此刻,舞台上翩翩起舞的姑娘们已经完全无法吸引朱芳婕了,反倒是角落里的朱露莎占据了她全部的视线。
朱芳婕能看见,崔大副自然也能,之前被朱芳婕抢白这件事他还没咽下这口气呢,加上侄子无缘无故失踪,自己又被团长一顿苛责。崔大副忍不住冷嘲热讽起来:“哟,大公无私的朱队长还有徇私的一天啊,这次演出很重要的,团长说了不让新人上,角落里那位是你侄女吧。”
朱芳婕强忍着怒意:“我这么安排有我的道理,李团长那里自然有我去解释。”
崔大副冷哼了几声,却碍于场面不好发作:“你最好是有理由!”
后台李逢春交代着后勤工作人员搬运道具,他们还得趁着夜色赶回文工团,得提前开始收拾。
这时,刚刚从舞台下来的歌唱队张组长突然大喊:“遭了,还有独奏!”
后台再次陷入了寂静,所有人都神色不安地站在原地。
“独奏?啊,对对对,独奏——”李逢春这才想起来,半个小时前赵政委嘱咐他们上个新节目,当时崔大副自告奋勇地提出让侄子演奏手风琴的。
可现在呢?崔鹏人都不见了!
李逢春从未像此刻这般厌恶这对投机钻营的叔侄,接二连三的事故更是让他的心脏受不了,身体也摇摇欲坠。
“团长,团长——”所有人惊呼道。
最后还是离他最近的宋知时把人扶稳,安置在了椅子上。
李团长差点晕过去,这次事很快就传遍了后台,有人给在前面看表演的崔大副和朱芳婕打了招呼。
朱芳婕一面忧心侄女在舞台上出洋相,一面担心李逢春的身体,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走,我去看看。”
《红色娘子军》舞蹈即将进入尾声,顺顺利利,十分圆满,朱芳婕松了口气。
但马上就是独奏表演,而演奏者早就消失了,甚至连崔大副也不在后台,试图装聋作哑,逃避李逢春的怒火。
李逢春气得手指直发抖:“让崔大副自己滚上去表演手风琴!”
崔大副有一台苏联造的手风琴,是他常挂在嘴上吹牛的宝贝,团里人尽皆知。那崔大副自然是会弹奏的,至于台下有没有人愿意看他一个中年男人表演手风琴就不在李逢春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其实手风琴并不是什么多高级的乐器,反而是全世界范围内,最为广泛普及的乐器之一。十几年前手风琴风靡全国,但河洛这边会弹奏的人才确实不多,这会儿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能上去独奏,而且他们可不敢碰崔队长的大宝贝,要是磕了碰了,绝对要挨批。
好巧不巧,宋知时就会一点。
跟大部分半路出家的演奏者不同,宋知时所有学习过的乐器舞蹈书画都是由名家指导……只是几十年过去了,不知道他现在还能不能弹奏手风琴。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宋知时悄悄地站了起来,他试探性地问:
“这次要不……我来?”
李逢春从没觉得自己像此刻这般幸运过,接二连三的困境,却总是有人能在最危急的关头站出来。
饶是他一个不信教的人,此刻也不由地在心里默念祖宗保佑,菩萨保佑,把所有叫得出口的神灵祈祷了个遍。
跟他一样的人不在少数,连镇定自若的朱芳婕也第一次破功了,忧心忡忡地看着走向舞台那道瘦削的身影。
宋知时一上场,台下一片寂静。
雷庆国、张方毅、柳福清、赵远书同时认出了他,随即就愣住了。
说好的唱歌呢?怎么变成独奏了?
因为不确定崔鹏具体会表演哪个歌曲,报幕员并没有提到曲目,只是说有个手风琴独奏,一下子把所有人的期待都拉满了。
崔大副的宝贝手风琴是巴扬按键式手风琴,宋知时恰巧擅长。它属于手风琴家族中特殊的一员,为纪念古罗斯歌唱家巴扬而得名。与传统手风琴相比,巴扬的右手键盘具备传统手风琴无法比拟的宽广音域。
宋知时在舞台中央的椅子上坐下,橙色的灯光又热又刺眼。视觉上观众席处于一片黑暗中,让他原本紧张的心情瞬间放松了不少。
演奏前夕,不知怎的,宋知时突然想到了顾淮。
对方本来也应该坐在观众席里倾听自己的演奏,可惜他今晚并不在……
行了,宋知时,凝神静气,收敛心绪。
随后他的双手就开始了动作。
抬起,落下——
舒缓的音乐从指尖缓缓倾泻而出。
刚开始,宋知时的演奏还有些生疏,很快他便全身心投入了进去。
这是一首所有人都陌生的曲目,曲调唯美却透露着淡淡的忧伤,既饱含思念又暗含别离,浓浓的异域风情更让人不自觉地就生出几分好奇,直到演出结束依旧让人久久无法自拔。
一曲终了,宋知时起身鞠躬,然后向着台后走去。
他的演奏礼仪堪称完美,全程静默无声,也没有多余的动作,让人感觉自己不是在欣赏一个小小的文工团的表演,而是置身于音乐大厅。
前排率先响起一道掌声,在偌大的礼堂显得格外响亮,然后越来越多的人投入进来,掌声越来越热烈,经久不衰。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再来一首——”
越来越多的附和声紧随其后。
坐在最前面的老首长离舞台最近,他说的话台前幕后都可以听见。
“这位小同志再来一首吧,我想大家都还没有听过瘾,你们说是不是啊?”
“是!!!”
排山倒海的欢呼声向宋知时袭来,他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
他看不清观众席,却能感受到观众们的热情。
这是他两辈子都没有过的经历。
原来……这就是舞台吗?
舞台的灯光慢慢暗了下来,很快只剩下一束白光打在宋知时头上,这是之前的节目都没有的,它是一种殊荣也是一种特许,默默肯定了宋知时之前的表演。
前世,宋知时只是歌唱队一个小透明,合唱的时候滥竽充数也没人发现的那种,而这辈子他是个替补,一旦回到队里,不知道何年何月可以再次登台。
但是就在此刻,他是舞台上唯一的主角,可以肆意地表演。
白色的灯光很冷,宋知时的身体却在发热,他忍不住看向侧边的帷幕,那里也是一片黑暗,但他从黑暗中感受到所有队员向他投来殷切的目光。
思绪回归舞台,宋知时问报幕员直接要了一个支架,然后把话筒固定在一个适当的位置。
随着他重新坐回位置上,台下再度爆发阵阵掌声。
他需要出头,需要认可,所以需要炫技,而他宋知时最不缺的就是技!
宋知时看了一眼台下,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埋首于手里的琴。在漫长的前奏结束以后,他唇瓣微张: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树叶也不再沙沙响,夜色多么好令我心神往,在这迷人的晚上……”
宋知时知道自己的优势所在,他的歌声也许不如褚旭英的清亮,也不如崔鹏的雄厚,但却另有一番滋味,尤其适合这种舒缓悠扬的歌曲。
独奏变独唱,还是边弹边唱,这对演奏的要求高了可不止一点点。
张方毅的手指在膝盖上打着节拍,一边忍不住赞叹:“这宋同志果然有两把刷子。”
雷庆国忍不住在心里点头,他知道张方毅是个略带文艺的青年,但他却一度认为自己跟老顾都是粗人,听不惯这些风花雪月,可宋知时的演奏却让他一瞬间自我怀疑。
难不成其实自己也是懂音乐的?
又或许他真的对宋同志抱有太大的偏见了,没看见大家都听得如痴如醉嘛。
雷庆国默默不出声,张方毅倒也没指望他说出什么见解,依旧自顾自地跟着哼唱。然而他很快就跟不上了。
第一小段很快结束,宋知时能听见观众席窸窸窣窣跟着哼唱的声音,他淡淡一笑继续开口,这次却不再是中文了。
“Неслышнывсадудажешорохи,Bсёздесьзамерлодоутра,Eслибзналивы,какмнедороги……”
这竟然是双语演唱!
前排的赵远书失控般地坐直了身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随即他又恢复了原状。
他敏锐地感觉到自己身边的长官也变得不一样了,他们从先前的悠然自在变得正襟危坐,更加认真地去欣赏歌曲了。
然而再动人的演出也有结束的时候。
随着最后一个音调落下,这场筹备良久的演出正式画上圆满的句号。
站在后台的李逢春劫后余生般地吐了口气,然后默默地擦拭了一下额前的冷汗。这时候他才察觉,由于过久地站立,自己双腿早就麻木了。
李逢春颤颤巍巍地回到椅子上,头脑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他没想到这个宋知时竟然这么厉害,不但芭蕾跳得好,唱歌也不赖,还会说外语。
紧接着,李逢春的内心就爆发出极大的喜悦。
他捡到金子了,这次是真的金子!
他终于知道当时朱芳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了!
宋知时在万众瞩目的目光中回到了后台。此刻跟他关系好的,关系不好的,通通围了上来,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他们能感觉到这位同事比他们想象的要厉害,以后恐怕不会只拘泥在这一个小小的文工团。
憋了良久,终于有人说了一句:“宋同志,你真是深藏不露。”
彭素涛跟周和平是最高兴的,他们跟宋知时一样是舞蹈队的,作为为数不多的男舞者,本来以为登台无望了,但同住一个宿舍的宋知时今晚不但上台了,还有这么好的表现,他们与有荣焉的同时,也生出了许多期望。
然后就有人带头鼓起掌来,宋知时和褚旭英都为文工团度过了这次难关,值得所有人的敬佩,因此大家全都心服口服。
当然也有不服的,比如杨慧琴。
她本以为今晚自己才是全场瞩目的中心,没想到前有褚旭英后有宋知时,把整场演出拔高了不止一个度,现在演出结束,还有几个人记得她这个领舞?杨慧琴嘴上没说什么,暗地里指甲都快把手心掐烂了。
接下来就是集体谢幕时间,李逢春带着所有演员们上台,然后就是各公社宣传队和部队宣传队的演员们,也跟着来到了台上。
宋知时本来是站在舞台最角落的位置,但李逢春执意把他拉回到了舞台中央。
现在,他左手边站着李逢春、崔大副,右手边站着朱芳婕、杨慧琴,自己则是妥妥的C位。
今天现场的绝大部分都是军人,连鼓掌都是整齐划一的,场面看起来格外震撼。
宋知时知道,这掌声也有许多是送给自己的,这让他那颗虚荣的小心脏得到了大大的满足。
李逢春领着众人谢幕了好几次,台下的观众们才陆陆续续地退场,边走还边讨论着今晚的节目。
早些年还没有样板戏的时候,过年演出几乎每年都有新剧目,但大多水准很低,粗俗又无聊,但农村出身的他们,即便是能看到这样的节目,都已经是非常难得了,后来样板戏出来了就开始只演样板戏。
听说这次部队邀请了文工团的演员们来参加建军节演出,整个部队上到军官下到家属都非常期待,现在演出结束,大家只觉得果然名不虚传,跟村里的草台班子就是不一样,这么高规格的演出够他们唠好多年了。
宋知时的演奏无疑是被提起最多的。
因为他之前在部队家属院就很出名,只不过是以娇纵偷懒、不学无术之类的恶名出名而已。
但这场演出却成功洗白了他在众人眼里的形象,原来这位小少爷并非一无是处,只是跟她们这种土里刨食的人家不一样,人家的手是弹乐器的手,不是做家务的手,人家嘴不是吵架的嘴,是唱歌的嘴……
观众是走了,但剩下的领导却还在。
其中一位领导忍不住问:“刚刚那位唱歌的小同志叫什么名字?”
李逢春笑得牙不见眼:“回领导,他叫宋知时,是我们舞蹈队新来的舞蹈演员。”
那领导点了点头,直截了当地夸了一句:“不错,又会唱歌又会跳舞,是个全能型人才。李同志,你可要好好培养他啊。”
“一定!一定!”李逢春不住地点头。
崔大副眼珠子一提溜就想告状:“首长,你不知道,这个宋知时他可是……”
李逢春头也不回地狠狠踩了崔大副一脚。
崔大副瞬间吃痛到说不出话。
坐在正中间的老首长年纪虽大,却耳聪目明,把对话听的一清二楚,轻飘飘地回了一句:“是谁?不就是宋清荣的孙子嘛。”
这下文工团那方都惊讶了:“您……知道?”
老首长一脸若无其事,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嘴:“哦,当年我不小心被叛徒出卖,小鬼子满大街抓我,是宋老兄救了我一命……算了,不提当年的事了。”
宋知时的爷爷竟然还对老首长有救命之恩,这句话直接震得在场众人找不着北了。
而企图抹黑宋知时的崔大副更是吓得直接禁言了。
老首长身居上位多年,即便笑得再和蔼,威严尤在:“这几年省里大力发展文化娱乐,有机会多带孩子们参加参加比赛,说不定以后还能参加全国级别的比赛呢。”
众人连连应是。
等首长们都走了,李逢春才上前问赵政委他们都是什么人。
赵远书心情不错,便告诉了他们,正好也能趁机威慑一些小人:“来头最大的那位是X军区副司令,他第一次来我们扶岐……你们文工团算是得了他老人家的青眼了,不过以后做事还是要脚踏实地才行呐。”
李逢春知道赵政委怕是看出这次的演出事故了,刚刚翘起的尾巴立刻垂了下来,低眉顺眼恭恭敬敬地把人送走,不敢再放肆了。
崔大副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宋知时不就是个替补,连个正式演员都不是,他怎么就能来头那么大了呢?
如此不得了的宋知时,此刻正在干嘛呢?
“范师傅,好久不见呐。”
范国威哭丧着脸回头,却看见在大家口中议论的宋知时不知何时正倚靠在前面不远处的一棵树干上。
宋知时笑吟吟地说:“范师傅,我时间有限,咱们谈谈呗。”
范国威怎么也想不明白,刚刚在舞台上的翩翩演奏家,怎么就能瞬间变成当街打劫的地痞流氓呢。
“你这里最近有什么好货吗?”
“哪有什么好货啊,最近上头盯着紧呢!”
宋知时直接说:“我不要肉,我要补品,麦乳精奶糖饼干那种,最好就是有奶粉。”他要买些更好的东西送给小外甥女。
“真没什么了,你自己看看吧。”范国威把最近帮人带的东西通通拿了出来。
宋知时一眼就相中了一块藕粉色的料子。
“这是什么?”
“诶诶诶,这个不行。”范国威慌张地试图把料子藏起来。
“这这是我给我婆姨带的布料,拿回去做衣服的。”
“这颜色能适合你婆姨吗?这么粉嫩……这样,我出两倍的价格买下这块料子怎么样?”霸道宋少拿出金钱攻势。
“不行不行,这样颜色的料子很难买的,而且还是纯棉的。”范国威第一次不为所动。
要的就是纯棉的!
“三倍!我出三倍!三倍啊,范师傅你可得想好了。”宋知时用手比划了一个数,继续诱惑对方,反正他这次表现得好,奖励肯定少不了。
“成!交!”范国威答应的时候,牙齿都快咬断了,他是爱钱没错,可他更怕他婆姨啊。
但是三倍的价格又真的好有诱惑力啊。
回去的路上,宋知时喜滋滋地捧着新到手的东西,想象着姐姐拿到这些得多高兴啊。
跟他一样趁乱溜出去的人不在少数,朱露莎也是其中一个。
她在人群里寻找了半天,始终没有看见心上人的身影,忍不住叫住了一个军人。
好巧不巧,她叫住的人就是张方毅。
朱露莎含羞带怯地问:“同志你好,我想请问你们顾营长今天怎么没来啊?”
她今天表演的时候使劲往下看,可什么都没看清,离场的时候也没找到人。
张方毅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这个姑娘,平心而论,她是长得很出挑的,可就是出挑才奇怪。老顾什么时候认识这么漂亮的姑娘,而他跟雷庆国却完全不知道,尤其是对方还是跟宋知时一起在舞蹈队的。
“你是什么人?打听顾营长干嘛?”
“我……我是……”朱露莎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因为顾淮根本不认识她,完全是她单方面的一直在找顾淮。
眼瞅着人小姑娘都快哭了,张方毅才大发慈悲地说出了实情:“别找了,他不在部队了。”
“不在部队是什么意思?”
“他转业了。”
“什么?转业了?”朱露莎如遭雷击地站在原地,嘴里喃喃自语道:“那我今天这一番表演不是白搭了?”
张方毅看她深受打击的模样,不由升起一些同情心。
“是,大半个月前走的,至于去了哪里我不能告诉你。”
朱露莎垂头丧气地准备回去,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坚实的躯体。
她本以为自己要摔倒,却被一双强有力的臂膀扶了起来,对方是一个个子极高,极为壮硕的男人。
“对不起同志,你没事吧。”
“谢谢,我没事。”朱露莎闷闷地说。
“哦。”雷庆国还是第一次跟女孩子靠得那么近,哪怕只是短暂的接触,脸也涨得跟猴子屁股似的,还好有夜色的掩盖,加上皮肤也黑让人看不出来。
等人走后,雷庆国才揉了揉脸,让脸上降温。
“她是谁啊?”
“不知道,打听顾哥的。”
“顾哥?她打听老顾干嘛?”
“我怎么知道,你想知道你去问啊。”张方毅睨了他一眼。
想到刚刚那姑娘柔软的身躯,雷庆国刚刚降温的脸庞,再度烫得不行。
“诶,你等等我,我才不去,我又不认识人姑娘。”
“她是文工团的,是宋知时的同事。”
雷庆国在心里念了一遍,默默记在了心上。
朱露莎没打听到消息,本来都准备走了,却鬼使神差般地回头看了一眼。刚刚扶她的那个男人已经走远,对方高壮的背影,不由地跟她记忆里的身影逐渐重合。
此刻她来不及多想,只想赶紧回到大部队,嘴里还振振有词道:“唉,这个宋知时也真是的,嘴巴够紧啊,他男人都退了,竟然一句口风都不透露!存心看我笑话吧!”
众人精疲力尽地回到文工团已经是深夜了。
李逢春本想今日事今日毕,可看见大家都这么累了,便也不再多说什么,放了众人去休息。
一夜无话,第二天舞蹈队便召开了紧急会议。
大家一大清早就赶到练功房,朱芳婕已经神情肃穆的等在那里了。
宋知时悄悄问身边的人:“不是吧,这是要上规矩啊?”
那姑娘本来跟宋知时不熟,但经过昨夜,是个人都可以看出来对方前途无量,自然是知无不言。
“你还不知道呢嘛,朱露莎她擅自登台了。”
宋知时往朱芳婕身边看去,果然看见朱露莎面色难看,一言不发地站在那边。
朱芳婕一拍手,所有的目光集中到她身上。
“既然人都到齐了,下面开始开会。”
“昨天的演出想必大家都已经看了,首先我要表扬上台演出的姑娘们,你们都做到了平时我所交代的事项。”
朱芳婕鲜少夸人,想起昨天的表演实在是让人心有余悸,能圆满结束,杨慧芳在领舞方面做得确实可圈可点。
突然,她话音一转:“但是,下面我要批评几个人。”
“朱露莎,贿赂室友,林芳,擅自离岗,各罚一个月工资,罚的工资补给其他人做津贴。再有类似事情发生,直接做通报批评记大过处理!”
记大过可是要计入档案跟随终身的,底下的人噤若寒蝉,大家都知道朱芳婕是发真怒了。
朱露莎家境富裕,扣工资对她来说算不上什么大惩罚。一个月工资换一次登台的机会,她可一点都不后悔。
对于这一点,朱芳婕岂会不知,于是针对她又说:“你既然这么喜欢跳,那么从九月份开始,跟宋知时做搭档,每天练八个小时。”
宋知时在一旁正听得乐呢,闻言笑容立刻就僵硬在脸上。
不是,您罚朱露莎就行了,罚我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