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场,鸾春扶着褚阑珊来到戈壁滩上一座破旧的土房中,这里是褚阑珊用于避难的临时居所。

  与外观上的破败与萧条不同,房里的装饰非常雅致,墙上挂着些文人的墨宝,还有几幅简单雅致的小画,画的是娇美的兰花,挺拔的翠竹,与春日梢头的杜鹃鸟。

  “阿兄好闲情啊。”鸾春玩笑着褚阑珊,一边心生怀疑,搭救之人明明身受经年剧毒,看他这家里也不拮据,为何不花钱治治病,为何又要被人追杀?

  看来褚阑珊的背景比想象中复杂……

  褚阑珊浑身乏力,却也听出鸾春的弦外之音,被扶到床上后,他虚弱地交握双手,堪堪作揖:“今日多谢兄台搭救,若兄台告知我姓名,家、家住何方,他日我痊愈,定当登门告谢。”

  “诶,”鸾春笑着推阻,“阿兄身上的寒毒未消,性命堪忧,鸾春岂能放心离开。”

  褚阑珊深深地望了鸾春一阵,眼神复杂,带着浓浓的哀切。鸾春被看得有些不舒适,伸手抚上褚阑珊的眼睛,就着姿势让他躺进床榻上,宽慰他道:“阿兄既把我领回家了,想必也对我信任,放心睡吧,待体力恢复些,我来给你运些真气驱毒。”

  鸾春的手掌又在褚阑珊的眼睛上停了一阵,待褚阑珊的呼吸平稳了才拿下来,鸾春看着湿润的掌心,分外疑惑。

  “Cut——”应舒将这一声的声调拖得很长,耐心尽失,抓着对讲怒吼,“鸾春你是AI吗?喜怒哀乐全部流于表面,跟在脸上跑了个小程序似的,能不能回馈我点人类的情感!!”

  为了方便接戏,一场结束后,演员一般都不会动身,等待导演的指令。

  胡豆就这么沮丧地坐在郁澜的床边,大又清澈的眼睛里慢慢涌上眼泪,也不敢哭,怕弄花了妆面,那么点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儿。手指下意识地捏着郁澜衣服的边角,看着挺可怜。

  而导演仍在滔滔不绝,指点里夹杂着饱含个人情感的国粹,比较难以提取有效信息。

  郁澜微微起身,说:“导演,让我跟胡豆说说吧。”

  应舒哼了一声,“随你便。”

  整条戏都需要重来,郁澜坐在床边,跟过来给他补妆的小妹要了张纸巾,递给胡豆。

  胡豆吓坏了,接过纸巾,背对着监视器开始擦泪。待情绪恢复一些,他惶恐地说:“谢谢郁老师,真对不起郁老师。”

  “所以,你是怎么理解这里鸾春的心情的?”郁澜问。他闭上眼睛,让化妆师再把他的脸化得苍白一些。

  “我、鸾春开始对褚阑珊的身份产生怀疑,所以我想表现得困惑一些……然后他看褚阑珊要赶他走,他不想走,所以想让褚阑珊信任他……”胡豆不确定自己的理解是否正确,又懦懦问郁澜,“对吗?”

  郁澜仍闭着眼,眼见着他的肤色越来越白,身体又瘦,好像真的性命垂危的样子,看得人心疼。

  郁澜缓缓张口:“如果是你,你面对这样的情况会怎么做?”

  胡豆顺着郁澜的话,分析道:“如果是我,我会有点怀疑褚阑珊是不是好人,但是他现在又没什么伤害我的能力,我会有点挣扎:万一他不是好人,又赶我走,那我是不是该走人,放任他就这么死了?”

  “但我又会心存侥幸,如果他是个好人呢?我就这么放下他走了,最后也是一样的见死不救,所以我打算带着这个疑虑再观察他一阵子,反正他又没什么能力伤害我……”

  郁澜唇角勾起,笑意明显,“你看,你这不是把人物的内心活动揣摩得很到位吗,那就按照你想的去演。在鸾春做下想留下来继续观察褚阑珊的决定的时候,其实他已经有些相信褚阑珊了不是吗?”

  “我只是想表现出他的那种将信将疑的情感……”胡豆低下头,有点委屈。听郁老师的话,他已经很努力地将人物情感理解到位了,为什么还是演不好?

  “不是每种心情都需要表现出来的。”郁澜终于补好妆,没让自己的化妆师走,安顿她给鸾春也补一补。他继续说:“对手演员的表演,前后的剧情,特写的细节,后期还有配乐和场景烘托……这些都能让观众理解剧情,你只是鸾春,是一个人,是单独的视角,不必扛起整部电影的情绪。”

  让人家大明星给自己连讲两场戏已经很过分了,现在又要让人家的化妆师给自己补妆,胡豆受宠若惊,动都不敢动。

  化妆小妹端着粉饼看看胡豆,除了补一补眼下被蹭掉的粉底液,那张小脸没什么可发挥的地方,就是原原本本的鸾春的样貌,充满少年的本真。

  “好了。”化妆师小妹收起补妆箱,正想走。郁澜突然拦下她,手指挑起胡豆的下巴,迫使他微仰着头,和自己对视。

  “这里是不是有一颗痣?”郁澜眯着眼睛,仔细端详着胡豆的左边脸颊,另一只手的手指在他脸上点了点,“为什么要盖掉这颗痣?”

  其实这是剧组化妆师的想法,像鸾春这样的谦谦君子,理应拥有一张净透无瑕的脸庞。

  早上化妆的时候,她觉得胡豆脸上的这颗痣太现代了,不符合人物气质,顺手就给遮上了。

  化妆师小妹也凑上来看,“对呀,这么漂亮的一颗痣,怎么给遮上了呢?”

  郁澜起身,带着胡豆一起去找导演。

  监视器里的画面不算清晰,少了颗痣应舒也没发现,被郁澜提醒了才反应过来。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带着整个剧组撤到棚外的场地,重新拍摄。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胡豆一脸懵,最后还是走到郁澜身边,他问:“郁老师,这颗痣就这么重要吗,不能找后期再加上去吗?”

  郁澜笑笑,道:“你信不信,应舒现在一定感觉很庆幸,而不是烦躁?”,“自然的东西远好于一切人工的加成,他愿意花上大半年的时间,在茫茫人海中选出心中的男主角,那么这位男主角的一切都是他满意的。”

  胡豆重新化了一遍妆,这次没遮掩脸颊上的痣,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显眼,有浑然天成的美感。

  他指了指自己的痣,问:“那舒哥也满意我的这颗痣吗?”

  “当然!”郁澜说,“这颗痣很漂亮,所有人都会喜欢的。”

  不知道为什么,郁老师此刻的夸赞让胡豆很是害羞。

  所有人都喜欢的话,那郁老师也会喜欢吗?

  户外的光线已经变了,为了衔接自然,需要从褚阑珊的独打戏重新拍摄。

  因为这么一颗痣,郁澜又得重新和群演过招,褚阑珊又得重新挨打……胡豆内疚极了,站在导演身后,一句话都不敢说。

  应舒调度完场景,回头看看胡豆,绷着脸让场务在自己身边加了一把折椅。

  “胡豆过来坐,”应舒盯着监视器说。等胡豆坐过来,他掐灭手里的烟,和声说:“好好看看郁老师是怎么表达情绪的……”

  胡豆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一样,后背挺得直直的,端坐在折椅上。

  开拍不一会儿,他又听到应舒说:“我刚才说话重了点,你别往心里去。”

  胡豆缓缓看向导演,导演两只眼睛看着监视器,手里紧张地扣着对讲机背面的贴纸,道:“你是新人,我不该对你的要求像对老演员那么严苛。但你既然进组了,就得以一个专业演员的姿态来要求自己,知道吗?”

  “嗯。”胡豆看看导演,又看了看监视器里一遍遍地和对手演员磨合动作的郁澜:一个娇弱的女明星都甘愿在大太阳下曝晒,为了其他演员的失误埋单,他一个大男子汉,凭什么要安然地等待着别人的指教和帮助,只妄想着演技之神偶然的垂青?

  胡豆下定决心,对导演表态:“从现在起,我就是鸾春,不是胡豆了。”

  说完话,他走出遮阳伞外,站在太阳下观摩郁澜的表演。他想,既然鸾春是途径此地,在所有人都很狼狈的情况下,凭什么他的妆容整齐,连发型都一丝不苟,这太失真了。

  第一天短短三场戏,整个剧组硬是在戈壁滩上磨了八小时,好在收工前胡豆终于进入状态,情绪饱满,表情拿捏得当。虽然仍显青涩,但青涩正是鸾春的特质之一。

  总而言之,小胡豆的表现蛮不错,瑕不掩瑜!

  换掉戏服再卸好妆,走出帐篷时天色又黑了,西北的风再次变得肆虐。胡豆和小仇顶着风走到大巴的停靠点,临上车,胡豆又看到了车尾停着的郁澜的保姆车。

  “仇儿,你先上车,我马上就来。”胡豆朝小仇嚷了一嗓子,背着包飞快往郁澜的车的方向跑去。

  小仇向来没心眼,让他上车就上车,昨天郁澜送他们实属是爱惜晚辈,天天蹭人家的车就不合适了,他也不好意思张这个嘴。

  郁澜上车后,保姆车却没马上开动,胡豆就在这个间隙跑到车边,拍了拍后座的车窗。

  郁澜的助手按下窗户,看着胡豆:“胡老师,有什么事情吗?”

  这些年想要借郁澜上位的小明星太多了,助手已经看惯了,习惯性想要拒绝。别郁澜在片场鼓励了他两句,他就真以为能攀上这个高枝吧?

  胡豆笑笑:“太好了,赶上你们了。”他摘下书包,伸手在里面掏呀掏……

  助手朝他敷衍地笑:“郁老师今天太累了,现在不方便跟你说话……”

  寒风刮过,胡豆呼出一口白气,递了些东西给助手,“郁老师今天拍戏受了不少伤,我看那些棍棒都是真的打在他身上的,虽然不重,但可能会有淤青什么的,这是我从家里拿的膏药贴,还有我妈自己配的化瘀的药膏,没什么味道的,你看看郁老师能不能用上……”

  郁澜本来靠在后座上浅寐,被胡豆的声音唤醒,不动声色地望着车窗外那个冻得红扑扑的小鼻头。

  助手迟疑了一下才从胡豆手里接过东西,结结巴巴只说出句谢谢。

  “不用谢,我爹妈种了几十年地了,靠这些东西腰上腿上一点毛病都没有,希望郁老师别嫌弃。”胡豆跟他招招手,“那我就先走啦,咱明天片场见。”

  “那个……”助手叹了一声,“你要不要上车来……”

  “不用啦,”胡豆笑笑,“我助理还在前面的车上等我呢,不打扰你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