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时光一瞬在萧征易的眼底交错。
萧征易眼前浮现起前世种种。
南征百战所向披靡、一剑曾当百万师的人,因他再也不能执剑上阵,被他囚I禁深宫内辗转低吟。
一生骄傲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宠着的人,却被他压在身下,受他百般欺凌。
周琰曾拼了命地挣扎,想要反抗他,逃离他。
直到最后再不反抗他了,冰冷的眼神里只剩下绝望……
萧征易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不敢再看周琰,转身落荒而逃。
他一口气冲回到书房中,还有些回不过神来。自己刚才究竟在想干什么?
还妄图再伤害周琰一次吗?
厉风在书房中等候多时,见萧征易回来,上前问道:“殿下,不是说名正言顺可以威胁佤僳族交出秘方吗,方才怎么答应了国师?”
萧征易沉默了良久,抬手重重地拍在自己额头上:“他那样,孤真的受不了半点。”
“……”厉风偷偷做了个鬼脸。
“先依了他,再另想办法。一群蛮夷的蟊贼,孤岂能奈何不了?”萧征易说罢,摆摆手示意厉风先出去。
他独自坐在书房里,灌了自己两盏凉水,心头一团炽热的火还是浇不灭。
果然还是死性不改,不论到了何时何地,怎样的一番光景,看到周琰,他永远都按捺不住。差点做出和上一世那样不可饶恕的蠢事。
他好不容易重新遇见的人,本应该远远的看一看便知足,本已经没有资格再去打扰……可又该如何去按捺心中澎湃的悸动?
萧征易不经意瞥见放在桌角那封信,又取出来细细看了一遍,最终攥在手中撕了个粉碎。
他做不了圣人,做不了君子,甚至理智全无。终其一生,不过在贪图一个人。
萧征易一夜未眠。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就推开房门走出去,在周琰的房前来回踱步。
他踱来踱去,又怕打扰周琰休息,最后选择在一株石榴树下枯坐。
天色晦暗不明,虽是夏日,清晨还是有些寒冷。
时而有三三两两的下人路过,看到萧征易独子坐在石榴树下,有些震惊,想要和他行礼,都被萧征易挥挥手赶开了。
萧征易独子在树下,坐到红日东升。太阳从朱红一点点转为金色,悄悄爬上石榴树的树梢。
太子家令钟良亲自领着裴觉,还有一个蹦蹦跳跳的孩子走了过来。
萧征易疑惑地看着裴觉身边稚气未脱的孩子,问道:“这是何人?”
“这孩子名叫宛童儿,是国师府来的人。”钟良回答道,“他来给国师送早点。”
萧征易疑惑道:“早点?”太子府难道没有早点吗?
宛童儿怀里抱着一个大大的纸包,打开个口子给萧征易看了一眼,说道:“国师他喜欢吃这个的,不然早上的饭他不吃。”
萧征易看了一眼纸包里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裴觉答道:“这是天长街上一家早点店里卖的粿子。这孩子每日去长街上排队一个时辰,给国师买早餐回来。”
萧征易听闻,转头问宛童儿道:“你每天去天长街上排一个时辰的队?”
宛童儿眨巴眨巴眼睛,点点头。他眼里的光很清澈,被提起排队一个小时,浑然都不觉得辛苦。
“这粿子是国师难得吃得下的东西,上回在清虚观里道长买了一次,他说好吃。”裴觉说道,“之后回了国师府,便天天给他买这家粿子。”
萧征易问道:“何不把那个做粿子的请回府来做?”
裴觉叹道:“国师不喜欢兴师动众,若是如此,被他知道只怕生气不吃了。”
宛童儿点点头,比了食指在唇上,轻声道:“嘘——千万不能让他知道要,排队要这么久。”
萧征易点头:“我知道了。”
他忽然心里有些乱,有些无措。前世他只知道强取豪夺,伤透了周琰的心。他想要补偿周琰。可是,他能做什么?
连一个下人都能坚持每天为了他默默去街上排一个时辰的队,就为了他喜欢。连一个下人都知道要用周琰能接受的方式,为了不让周琰知道买粿子的辛苦悄悄隐瞒。
而他能给周琰什么呢?他能给的,周琰都不屑一顾。
金银珠宝?他送给周琰时,周琰并不高兴。
权力官位?周琰手握皇帝的佩剑,又有皇帝亲授总I理朝政的圣谕,若想弄权早就弄了,但是周琰反而拱手将大权都让到他手中。
宛童儿歪了歪脑袋,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萧征易看,说道:“你不要伤心,裴参军让我给你也买了。一共有十个,咱们都有。”
裴觉:“……”
钟良:“……”
谁都能看出来太子情绪低落,但只有这不谙世事的孩子敢说。
萧征易的语气听不出喜怒,问道:“我看起来伤心么?”
宛童儿本就有些痴傻,每日里笑嘻嘻的连畏惧之情都比常人要迟钝一些,他听闻萧征易问他,凑近萧征易嘻嘻笑道:“别给国师知道,不然他要担心。”
“宛童儿。”看,更多精品雯。雯来企,鹅裙一物儿二柒五巴依裴觉连忙把宛童儿拉到自己身边来,斥责道,“不可对太子殿下如此无礼。”
这句话是他曾经对宛童儿说的。宛童儿在院子里摔了一跤哇哇哭,他给了宛童儿一颗糖,对宛童儿说:“别让国师知道,不然他要担心。”
想不到宛童儿给记住了,还说给萧征易听。
太子说什么做什么,哪里是一个小孩子能置喙的。
裴觉连忙赔罪:“殿下,童言无忌,还请殿下恕罪。”
萧征易没有说话,却不动声色地抬起手,用自己的手指揉了揉眉心,将唇角向上提了提。
他问钟良:“现在看起来如何?”
钟良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萧征易阴沉的脸,硬着头皮答道:“殿下看起来……好多了。”
这时,门吱一声开了。
周琰打开门,惊讶道:“怎么都在?”
宛童儿看到周琰,双眼放光,冲上前拉住周琰的手,像昨晚的小猫一样,用自己的脑袋蹭蹭周琰的手臂:“国师,我给你送早点来了。”
周琰笑了笑,摸摸他的头:“谢谢你。”
萧征易心道,这孩子看着不过比自己小两三岁,周琰怎么就能如此亲昵。
他面色不善地走上前。
宛童儿是个痴傻的,并不会看脸色,还是裴觉上前将宛童儿拉开。
宛童儿刚被拉开,昨晚买只小猫从门里走了出来,围着周琰转,一边喵喵叫一边蹭周琰的腿。
周琰俯身将小猫抱起来,心情颇好,说道:“既然大家都在,一起用饭?”
钟良带着众人去餐厅。周琰和萧征易坐在一桌,裴觉和宛童儿坐在外面一桌。宛童儿时不时悄悄跑过去偷看周琰,被裴觉拉着手摁回了桌上。
萧征易与周琰隔着桌子相对而坐,桌上放着两只瓷盘,盛了宛童儿带来的粿子。
周琰怀里还蹲着一只猫,眼巴巴看着桌上的的粿子,对着周琰喵喵叫。
周琰先夹了一个粿子,用手掰开,将粿子一小块一小块扯下来,喂给小猫。
小猫吃了粿子,还要舔舔周琰的手指。
萧征易道:“你吃饭,我帮你喂。”
周琰垂眸喂着小猫,说道:“殿下先吃,今日你还有事要办。”
周琰说的事,便是要萧征易亲自去宣布释放娜莎以及佤僳族那些巫师,以达到施恩的目的。
这件事只有萧征易亲自去做。一来若是他去台前,在萧征易这里有喧宾夺主居功之嫌。二来左右这江山未来都是萧征易的,这个人情本就该让萧征易去做,对他来说除了累,毫无用处。
萧征易夹了个粿子,笑道:“先生是要让我办事,才愿意赏我一口粿子吃的?”
少年笑起来眉眼弯弯,眼中似乎有星光流溢。他一笑时会露出两颗虎牙,看起来天真而热烈。
周琰的眼前浮现过梦中他在床上勾唇冷笑时的光景,顿时脊背发凉。他扯了扯唇角,勉强对萧征易笑了笑,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冷淡。
萧征易还是看出周琰的目光有一丝闪烁,没有再说话,将粿子送至唇边,咬了一口。
粿子口味咸鲜,口感丰富,有市井烟火的味道,与他平日里吃的大不相同。怪不得周琰会喜欢。
他刚吃罢早饭,周琰便催促他去改换朝服,好早干正事。
萧征易走出餐厅,将一直隐身暗处的厉风叫到至一旁花木荫中,问道:“那个宛童儿,你看他像谁?”
厉风被问得一头雾水,他细细回想了一番,回答道:“像个傻子?”
萧征易冷冷道:“你才是傻子。掌嘴。”
厉风不知自己是哪里得罪了萧征易,明明那宛童儿看起来有几分痴傻,倒不让说像个傻子。他刚要抬手掌自己的嘴,又被萧征易喝止。
萧征易担心惊扰了周琰,没真让厉风掌嘴,直接将心中所想告知:“你可曾发现,他长得有几分像国师?”
厉风瞪大眼睛,觉得萧征易所言不可思议:回答道:“国师容貌倾国倾城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举世无双……”他搜肠刮肚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能形容人长得好看的词都说了一遍,“那个傻……宛童儿如何会像国师?”
萧征易认真说道:“像。尤其是眼睛。”
厉风沉默片刻,说道:“殿下这一番提点,细想来真颇有几分相像。国师这样的容貌,若要说有人像他,这么多年来除了他亲兄长周靖,还真未曾见过。”
萧征易的目光渐转阴鸷,与在周琰面前时的一派天真迥然殊异:“你立即派人调查,这宛童儿究竟是何来历。”
·
洛京城外,娜莎看着眼前的车马,还有正在上车的佤僳族巫师们,还是有些恍惚。
昨夜还要将他们赶尽杀绝的萧征易,过了一夜却说“不计前嫌”,将他们尽数释放。
她可不信萧征易是什么良善之辈,但思来想去,也没想到萧征易在耍什么花招。
萧征易的残暴人尽皆知,如今又给他们叩了“刺杀”这么大一顶罪名,本应该顺理成章将他们这些刺客杀尽,却又偏要大手一挥放他们走。
而之前甚是在意的秘方,今日也不问了,甚至提都没提。
娜莎心中有一丝担忧,只怕萧征易这是在欲擒故纵,还有更残暴的后手。
毕竟在西南夷赶尽杀绝之事,这活阎王的眼皮子底下,从来就没有“宽恕”二字。
眼下也无其他更好的选择,娜莎看巫师们都已上车,也准备登车离去。
她方才迈出一只脚踏上车凳,就听得身后有一声喊道:“娜莎姑娘请留步。”
娜莎的脚步一窒,心中警铃大运。
她就知道萧征易不会如此轻易放他们离去。
娜莎回过头,警惕地看着远处的来人。
远处的人骑着一匹快马,到了车前下马,气喘吁吁地喊道:“请留步,我们国师请您一叙。”
娜莎见叫住自己之人正是裴觉,又听闻国师之名,神色微动。
裴觉回头让车夫先略等一等,引娜莎到不远处一株槐树下。
周琰的车马便歇在树下,命人就地插了伞盖,席地而坐。
他见娜莎到来,亲自起身请娜莎坐下,说:“匆匆而来,未能准备周全。想到你此去路途辛苦,给你们准备了一些干粮和水,以便路上之用。”
“咳咳……还有,这两车珠宝,”周琰用手指了指槐树下的车,“殿下说,还与你们。”
娜莎望着周琰,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我耍了你一遭,你为何还要这样?”
周琰微笑道:“这也是殿下的意思。西南夷自古以来便与中原友好相处,佤僳族与我们本是一体。……咳……殿下一时之怒,今日已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娜莎冷笑。
萧征易能想明白,这对她来说是个天大的笑话。
西南夷共有十八个部族,遭萧征易灭族的就有三个。萧征易又因军费不足,杀到何处就抢掠何处。若说他们是蛮夷,萧征易简直就是地狱来的恶鬼。他们大王最终迫于无奈,方才纳贡称臣以求和平。
周琰正色道:“娜莎姑娘,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心怀族人安危,痛惜无辜惨遭杀戮。但你可曾想过,……咳……当初你们邀沧云、永平二城与你们一同谋反之时,梁国那些被抢掠的百姓,是否无辜?”
“况且若要因你一时冲动再动干戈,还会再生杀戮,请问于心怎忍?”
娜莎的手紧握成拳,咬了咬牙,说道:“我知道你的来意了,你是怕我们再生事端。”
“是如此,又不止是如此。”周琰望着娜莎,认真说道,“于公,我也希望国家和平,百姓能安居乐业。……咳……于私,你照看我十余日,十余日来你尽心尽责,我十分感激。”
娜莎方才与周琰说话,一直眼神暗淡。此时卷翘浓密的长睫下,一双乌黑的眼睛里涌现出光芒。
只听周琰继续说道:“此去路途遥远,路上若有需要帮助之处,尽管派人来与我说便是。咳咳……”
娜莎问道:“国师还有其他话吗?”比如问一问她手握秘方,为何不肯相救。
“咳……咳咳……”室外风大,周琰掩唇重重咳了一阵,方才说道,“你有顾虑,我都理解,不必多问,你可自己权衡。咳……一路保重,我不能远送。”
娜莎看着周琰,欲言又止。
周琰没有丝毫挽留娜莎,也不问她的秘方,只命人将粮食和水都分给了那几百名巫师,并前去亲自与他们道别。
巫师们出来领取粮食和水,都纷纷与周琰道谢,每人背了一袋食水,都上了车。
周琰乘车回到府上,却见门口已乌泱泱站了十几名身穿官服的文武大臣。由于裴觉吩咐过不许有人进入国师府打扰周琰,人都被阻拦在门外。加之周琰又不在府上,他们便干脆不入内,就等在门口。
周琰下车问道:“诸位大人,你们为何在此?”
“国师,您总算回来了,快快快,一起进府中说。”丞相杜禹正拉住周琰,进了国师府,说道,“我们是有一件大事,故而一起前来寻你。”
周琰问道:“什么大事?”
“方才王公公前来传旨。陛下命太子,还有你我等人,都立刻去仙华山。本来应该等太子和你,但圣旨很急,故而我们已经将圣旨接下了。”杜禹正说道:
“这事实在古怪,按理吴国也未再侵扰边境,你有才刚回京不久,如何又要这么多人同去仙华山?”
周琰一惊,问道:“圣旨何在?”
杜禹正从衣袖中取出来一卷织金花绫,双手举过头顶:“在此。”
周琰接过圣旨一看,圣旨上只指名道姓让哪些人去仙华山,其余一概未提,不知是什么事,但是催促要立即前往,言辞甚是急迫。
“必是出了大事,圣旨上不便言明。”杜禹正道,“尚书令等人已去通知太子殿下,咱们先回去各自收拾,午后未初一刻出发。”
众人商量已定,各自回府。周琰送走众官,心中十分不安。
上一回萧玄南征吴国,未曾带他远征,并不全如传言一般,因为他与周靖是亲兄弟,故而听信流言将他禁足。实际上,萧玄最顾虑的是他身体不好,不能远途颠簸,故而本就打算让他留在洛京,不过利用流言顺理成章将他留在京城罢了。
后来萧玄怕仙华山偏远辛苦,又让他回京总I理朝政。
他实在思索不出来,究竟是发生了何等大事,萧玄要将太子和他还有丞相等人悉数召到仙华山去。
他心中其实想到了一点,又在心里摇头,不敢去想:
周琰曾经见过的那个话本,正是从梁昭武帝萧玄驾崩开始写的。
话本中,萧玄驾崩那一年,萧征易正好十六岁,即是今年。萧征易即位后,刻薄寡恩残暴不仁。周琰遭他囚I禁,日夜承受他羞I辱折磨,最终死无全尸。
周琰闭上眼睛,长睫都在微微震颤。
他不相信宿命,也不畏惧未来,但他担心萧玄。
萧玄在这个乱世里,是和他这一生志同道合可以携手同行的人,亦是他在这天道残缺的乱世里,最珍贵的温暖和希望。
他和萧玄不仅是君臣,更像是无话不谈的朋友,甚至是亲人。
他不能接受萧玄出事。
·
去仙华山路途迢迢,周琰与众人赶到仙华山时,已是十余日之后,天色已暮。
他本来受不了颠簸,但因为事出紧急,一路上不得不命人快马加鞭。
车停下时,周琰脸色苍白,满身是冷汗,站都站不起来。
大概是见他久未下车,裴觉在车外问道:“国师?”
周琰待要回答,刚张开唇,鲜血便从唇角涌出来。他不动声色地抬手拭去。
这时车帘已被掀开。
萧征易站在车外,看了他一眼,跳上了车。
周琰顿时一激灵,连忙说道:“下面等我。咳……”
萧征易哪里听他的话,两步并做一步上前,搂住他的肩,就要抱他下车。
周琰蹙眉说了一声“住手”,推开萧征易。
周琰此时十分虚弱,并无几分力气,但萧征易没敢强行抱他,还是顺着他的心意退开。
周琰扶着车壁起身,踉跄着自己下了车。
萧征易的目光锁在他身上,生怕他摔了,好随时冲过去。直到他下了车,方才跳下车来。
此时众官皆已下车,留在仙华山的几位大臣早已出来迎候。待周琰下车,众官便一同前。
众官一边走,一边三三两两地聊起来:
“陛下从来不曾如此急过,看来这回的事颇为严重啊……”
“王大人,这究竟发生了何事?怎么让我们来得如此仓促?”
“嘘,张大人,别问了,陛下不让说,快快进去吧……”
周琰与萧征易一起走在众人前面,心头像压了一块石头。
昭灵宫前,古木成荫,蝉鸣阵阵。
一弯新月浅细如眉,挂在昭灵宫明黄的飞檐一角,好似美人含颦。
萧玄的寝宫前,站着一名宦官,对众人说道:“陛下有旨,请众臣入内。”
周琰的心中咯噔一下,好似被一块巨石沉沉地砸中。
既是召见众臣,为何会在寝宫?真的是自己怀疑又不敢想的那样吗?
周琰的脚步顿住。
临敌千军万马他不知退缩,就是深入虎穴也能淡然处之。但如今,他心中退缩,不敢往前走一步。
宦官在一旁轻声提醒:“国师,请进吧。”
人生中从未有一刻漫长如斯,周琰甚至想转身逃离。
忽然,一阵温热覆上手背。
是萧征易握住了他的右手。
萧征易的手心温热,将他的手握在手心里,轻轻地捏了捏。好看出了周琰的踌躇,在安他的心。
周琰用自己的左手,轻轻地拍了拍萧征易的手背。
萧征易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他为人师表,本应该安定萧征易的心,而不是反过来让萧征易支撑自己。
何况太子年幼,就算真有大事,众臣也需要他做主心骨,他如今怎能退缩?
周琰迈着灌了铅一般的步子,与萧征易并肩走进了萧玄的寝殿。众臣亦跟随而进。
寝宫内灯烛摇曳,映着一向比烛光还要蜡黄的脸。
萧玄的情况很不好。
才两个月不见,周琰心中那个永远意气风发、曾在少年时许诺一生庇护他、给他一个归宿的人,躺在榻上几乎没有半点生气。
周琰似乎早已预见这个结果,但是他不敢接受。
明明两个月前,还是好好的。
难道那个话本是真,一切都已在冥冥之中注定?谁也不能逃脱被安排的命运?
他其实从未屈服于命运。
即使他体弱多病,早就被人说活不长了,他也从未任由命运摆布,总想让一切望好处发展。
即使他看过那个神秘的话本,做了那样离奇的梦,他也一直在努力维系与萧征易的关系,克服心中的芥蒂,说服自己不用话本中和梦中的一切去对现实做出评判。
即使他知道按照话本,萧玄就应当死在今年,他当时还是拼了命地赶去处州,力图挽回局面。
他从不逃避命运,想要靠自己战胜命运。
龙泉之战后,那时他看到萧玄无恙,还曾在心中长舒一口气。
萧玄昨日里还派人送来莲子,他当时不仅惊喜,更感到宽慰,以为萧玄还是好好的。
原以为,只要挨过今年,一切都会好了。日子会安稳地过去,不论是话本还是噩梦,都不会左右的他的命运。
但……现在,这一切,又是怎样一回事呢?
萧玄见到周琰,深吸一口气,提劲想要坐起来,却没能动得了半分。
三四月前,那一日是暮春时节,仙华山下昭灵宫前微微细雨。正是在如今躺着的这个地方,他即使身负重伤,还能强撑着坐起来。
短短数月过去,人却已不复当时。
萧玄干裂的唇动了动,说道:“请国师近前。”
他少好游侠,剑术超群。当年谈笑爽朗,说话永远中气十足,如今的声音却很虚弱。周琰这十三年来从未听过、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
周琰走上前,方才要在榻前下跪,萧玄叫住了他:“……国师不必多礼……请坐于榻侧。”
周琰坐到萧玄的他上。
萧玄颤巍巍伸出手来,握住就周琰的手。
man家汤圆
习武之人的手,五指骨骼分明,每一个苍白的关节都带着力度。如今握住周琰的手,本是鹰隼的利爪,却化作已枯之木,仿佛风一吹就要化为灰烬。
“你身子不好……本不该让你千里迢迢赶来。只是……”萧玄望着周琰说道,“有些事……若不亲自嘱咐……朕不能放心……”
周琰的双手紧紧握住萧玄的枯瘦的手,仿佛只要紧紧握住,便不会失去。他眼眶通红,摇头道:“陛下保重龙体……”
“龙泉一战……无数生灵涂炭……朕有愧于社稷……本无颜再见众卿……与百姓……”萧玄说每一个字都仿佛很吃力,顿了一会儿,说道,“忧心成疾……命在旦夕……但有不能放心……牵挂之事……苟延至今……”
“国师……国师从少年随朕……南征北战,算无遗策……战无不胜……至今已有十三年……今不得不以大事相托付……”
萧玄抬眼望原处看去,目光落在立于群臣之前的萧征易身上:“太子……近前……”
萧征易走上前,默然看着萧玄。
萧玄见萧征易近前,转眼望着周琰说道:“国师……太子顽劣无能……日后还望国师多多费心……”
“今后,还请国师……将太子当做自己的儿子看待……”
周琰握紧萧玄的手,晶莹的泪光在眼中打转:“陛下放心。”
萧玄又转头对萧征易说道:“你今后,当视先生如父一般……多加敬重……不可丝毫冒犯……”
“记住……国师,是朕的人……”萧玄虽形容枯槁,一双眼睛却还似鹰隼一般,明亮而深邃。他的目光在萧征易身上,自上而下扫过,没有半分爱子之情,倒像是在审视仇敌。
如今虽如残烛将尽,在向萧征易宣示主权时,却依旧字字掷地有声:“你只可,视之如父,不可妄生邪念……否则……天理难容,人人得而诛之……”
萧征易的手暗暗紧握,琥珀色的眼眸中,沉沉的目光望向周琰,没有说话。
人之将死,总有许多放不下的事,尤其是挂念于心之人。
而自古新君难容前朝权臣。
当初,萧玄从一开始便为周琰的日后做了谋划,恐他为储君所忌惮,故而从萧征易幼时,便让周琰亲自教导萧征易。有一层师生之情,本指望萧征易日后能敬重周琰。
他对周琰本有不可明言的情愫,一直以来暗藏于心,但对身边的人都时刻观察提防。
他让裴觉跟随周琰,又有无数眼线,不许其他人与周琰过分接近。
但即使千算万算,提防旁人,又岂料萧征易比周琰年少整整十岁,竟也觊觎着他的人。
周琰听到萧玄说出“人人得而诛之”几个字,心中一跳,觉得萧玄实在言重了,连忙起身跪下:“陛下请放心,太子殿下一向对臣十分关怀,咳……臣日后一定竭尽全力侍奉太子,以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
听到周琰说出“十分关怀”“竭尽全力侍奉”几个字,萧玄冷冷看了萧征易一眼。
萧征易立于榻前,微微眯起眼眸。
寝宫中虽四下寂静,群臣不敢出声打扰,唯有萧玄在嘱托遗事,但他察觉出一切并不平静。
这里是萧玄的行宫,到处皆有萧玄的布置,暗处皆是萧玄的人。萧玄此时只需一挥手,任何人即使插翅都难逃罗网。
而此时,萧玄望着萧征易,冰冷的目光里,竟然动了一分杀意。
他在忌惮萧征易。
萧征易微微蹙眉,看了周琰一眼。
周琰跪拜于地,言辞恳切,眼中含泪。
他待人之心尽皆单纯而无杂念。殊不知他落在旁人眼里,如何令人不能不心生杂念。又怎知众人为他,皆是怎样一片暗潮汹涌的光景。
萧玄道:“国师请起……”
周琰起身,站到了萧征易身边。
虽然周琰心中一直有所察觉,萧玄与萧征易之间,父子之情有些过于淡薄,但是不论如何说,萧玄与萧征易都是亲生的父子。
血浓于水,论理他周琰才算是外人。
群臣都还立在远处,萧征易也只站在榻前两步之外,他与萧玄再如何患难之交,君臣情深,也不能做的太过分。
萧玄不动声色地望着周琰,似乎读懂了他的心思。他盯着萧征易沉默良久,说道:“太子既知敬重国师……朕十分欣慰……如今……当着群臣之面……请太子向国师、向众卿,都表个态度……”
群臣面面相觑。
萧玄对周琰的偏爱有目共睹,过往萧玄对周琰一向是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口中怕化。但逼着太子对着周琰叫“爹”,却真是意料之外。
没想到萧玄对周琰的在意已经到了这般程度。
不过也是,自古以来,强主不容权臣,总要将前朝皇帝的宠爱挫骨扬灰,以巩固权威。
萧玄出生游侠,很多事本就凭着喜恶率性而为,用如此方法来保护周琰也不奇怪。
今日若萧征易当着满朝文武叫周琰一声“爹”,日后想针对周琰时,总有太多顾忌难以动手。
群臣默不作声,都眼巴巴地看着萧征易,盼他表出个态度来。
萧征易五指紧握,指甲都攥进了掌心里,丝毫不觉手心已沁出血来。
周琰一向守礼自律。他今日若叫一声父亲,又有满朝文武见证,他日周琰必宁死也不能接受他的感情。
萧玄今夜分明是在临死前举起一把利剑,要在他和周琰之间生生劈开一道天堑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