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

  山外已到处是片春耕前的忙碌情景, 九方山内却依旧春寒料峭,冬日仿佛还没过去。

  但对峦周两家人来说,再难以忍受的寒冷今日都好似被喜事冲散, 大人们早早就开始忙碌起几个孩子的拜师礼。

  峦武穿着身崭新的宝蓝色袍子, 平日里总扎成个辫子的头发也规规矩矩束好, 峦星河还专门雕了支三足头像的木簪用做装饰。

  这么一装扮, 还真像个温文尔雅的富家小少爷。

  钱氏一遍又一遍嘱咐着长孙在书堂之上要听夫子的话, 切不可淘气惹父子不喜等等……

  峦武笑着一一应下,性子好得峦星河都不由回头看了好几眼。

  等一行人收拾妥当, 坐船到达东码头,已是午时之后。

  周家麦芽应该来过许多次县城,船刚靠岸就跟猴儿似的跳了上去,气得周老大站在船上吹胡子瞪眼。

  “花了一两银子才做好的新衣,若是掉入水中,今日这学堂就不用再去了。”

  特别是回头看到峦武斯斯文文地坐在船舱中,乖巧又听话,半点心浮气躁都没有,更是觉得手奇痒无比。

  罗掌柜介绍的私塾距离码头有些远。

  一行人得走上小半个时辰, 穿过大半个县城,才来到鱼龙混杂的城北。

  夫子姓于, 是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年轻书生,不知怎的,竟会将学堂开在这样一处三教九流皆会出没的地方。

  巷中人来人往,不时经过的彪形大汉随便一扫峦星河几人,周老大就吓的一个激灵。

  “星河, 此地……此地真有私塾?”

  终于,走到处人少的地方, 他忍不住担忧地问起。

  此处实在不像是能jsg让人安下心来读书的地界儿,反倒是更担心没定性的孩童跟着学坏。

  “那不就是?”峦星河笑眯眯地指了指巷子深处一座青墙黑瓦的院子,接着又问道:“你们可瞧出有何不同?”

  周老大摇头,似是想看远处正在吵甚又害怕,眸光一直闪闪躲躲。

  麦芽随他爹,就是更加傻大胆,傻呵呵地挠着脑袋,不开口则以一开口便是语出惊人。

  “这里有好多姑娘,长得都比我娘好看。”

  “臭小子!”周老大没忍住给了自己儿子后脑勺一掌。

  “你们看。”

  就在这时,峦武惊喜地指着学堂道:“每个人经过私塾时都会放慢脚步,而且这条巷子里没有打闹的孩童。”

  私塾所在的巷子很宽,但与另一条巷内来来往往的人群不同,这里好半天才走过两个冲天辫小童。

  孩子经过私塾时故意放慢脚步,直到出了巷子才嘻嘻哈哈跑远。

  峦星河笑而不语。

  这于夫子不细查还真不知道原来是位能文能武之辈,当年若不是游学路上路见不平导致脸受伤留下疤痕无法再向上科考,绝不会只止步于秀才。

  但于夫子并没有半点气馁,多年游历归来后,在县城最混杂之地开了间私塾。

  这里的百姓如此尊重他,并不是因其读书人身份,而纯粹是挑衅找麻烦的人都被打怕了。

  不消几个月,大家提起这位夫子便是又惧又敬,不敢造次。

  有学识、有胆魄、有能力、有心计。

  遇上这样一位夫子给孩子启蒙,峦星河自是十二万分愿意,哪怕于夫子并不像罗掌柜所说那般性子温和。

  “走吧,拜师去。”

  冲还在发愣的几人招招手,峦星河正了正衣襟,抢先扣响院门。

  ***

  三年后。

  草本堂。

  “这几年都多峦老弟,我草本堂的生意越来越好,今年老夫也有颜面拿账本回复东家了。”

  “罗掌柜说哪的话,我也挣钱了不是。”

  “是老弟仗义,就是别家出高价你也没动摇过,要不是你,城中百姓怎会知我百草堂有许多别家没有的草药。”

  三年前不过一次随心之举,没想到竟让这间濒临倒闭的医馆又重新变得忙碌起来。

  峦星河每日来接孩子下学都会带些药材来卖。

  每日一背篓,大半普通草药中掺杂着两三种珍贵药材,有些他行医多年来甚至头回见过。

  那些药材只生长在终年不见光的深林中,一般采药人根本没那个胆量进入深山,峦星河却像是来去自如般时不时拿出些惊喜。

  许多药材送往都城本家药铺,连府中大掌柜都要寻御医来甄别,才能断定此种药材究竟是不是峦星河所说的那种。

  思及此,罗掌柜又不由好奇地问上句:“峦老弟真不会医术?”

  “星河老弟确实不懂医术,去年他家二小子发高热,不是连夜送到您医馆来诊治的吗?”

  一直如隐形人般没甚存在感的周老大忽地开口。

  “那倒是。”罗掌柜叹气,不知是可惜还是庆幸。

  “天色不早,我也该去接我家大小子,罗掌柜……”峦星河撩袍起身,朝对方拱手告辞。

  周老大也有样学样,僵硬地甩了甩袍子下摆,憨笑拱手。

  “快去吧,快去吧,改明儿好好喝一杯聊聊。”罗掌柜并未起身,只笑呵呵地朝两人摆手离开。

  三年时光,百草堂起死回生,这两人也好似完全变了个样。

  犹记得第一次见时,峦星河穿着身短褐,一副凶神恶煞的面相,只站在那便知是个猎户。

  可如今,着宽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好像连面相都跟着变得温和不少,连带着身遭那汉子也似是变了个人。

  不过……

  一想到两人每日卖草药所得的银子,罗掌柜又觉得自己实在多虑。

  别说是一身衣裳,就是要在县城里买座两进宅子,恐怕峦星河都拿得出。

  ……

  出得药铺,远远就瞧见峦文和周家二小子正蹲在蛐蛐摊前,一通指手画脚。

  孙永就文静得多,弯腰提着表哥的衣摆,小声地提醒:“舅舅说咱们要去拜师,表哥别将衣裳弄脏了。”

  “没事没事,拍拍就成。”小胖子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两圈,又俯下身去专心听蛐蛐叫:“柱子,我觉着这只蛐蛐最厉害。”

  “周柱!”

  一声爆呵,只见蛐蛐摊前立即跳起个黑瘦少年,做贼似的四处张望,最后终于寻到了怒气冲冲朝他走来的周老大。

  骂着不知从哪学来的“玩物丧志”边上前扭住周柱的耳朵。

  “爹。”

  “舅舅。”

  知道做错事的峦文挠着脑袋傻笑,孙永张开双臂朝峦星河冲来。

  稳稳抱起孙永,峦星河伸手摸了摸后背,后背果然一片湿热,五岁多的孩子抱在手上,还赶不上只小羊仔的重量。

  与同龄的峦文一相比,看上去就跟三四岁的幼童般矮小。

  这孩子在娘胎里就缺少营养,加之出生连母乳都没吃到几天,吃了许多补药都好像于事无补。

  “走吧,阿武该下学了。”

  峦星河并未责怪,孩子贪玩乃是天性,他还严肃到连天性都要阻止的地步。

  但傻儿子明显没接受到好意,傻乎乎地冲上来抱着他大腿仰头道:“爹,儿子很厉害的,一听就知道哪知蛐蛐是将军。”

  峦星河:“……”

  “我跑得特别快,以后也能当将军。”

  “爹,我以后要带着三足去当将军,打跑坏人,保护咱家。”

  “奶奶说我个子太矮,不能当将军,我还是得多吃些肉,再长高些。”

  孩子天马行空的想法让峦星河一句话都接不上,最后峦文自己以个头还太矮作为结束,终于停止了念叨。

  这一停下,于夫子的私塾也已近在眼前。

  叩叩叩——

  敲门声刚落,院里便立即传来峦武边回应边往疾步走来的响动。

  “大哥,是我峦文。”

  好些日子没见到大哥,一听到哥哥声音,峦文高兴地直蹦跶,一路上小身子就没消停过。

  峦星河有时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养了个话痨。

  嘎吱——

  门被打开,两兄弟激动地抱在一起,又喊又叫地嚷嚷半天。

  忽然,很轻的一声咳嗽声响起,峦武似是人一棒子敲醒,打了两个摆子后立即也跟着猛咳两声。

  “爹,周叔,老师早已在书房等候多时,你们随我来。”

  十一岁的少年,少了山中烈日灼晒,皮肤变得白净细腻,使得孩子原本的五官更加突出

  举手投足之间半分曾经的影子都不再见,活脱脱是个唇红齿白的俊俏少年郎。

  峦星河伸手轻拍峦武的后背,小少年露出个狡黠的笑意,眼睛亮得宛若星辰。

  “于夫子。”

  “嗯,来坐吧。”

  后院竹林下,坐着个一袭白衣脱尘出世的年轻男子,随意靠坐的姿势闲适慵懒,左手捏着的酒杯酒香浓郁。

  半束长发只插着支白玉簪,长发一些垂在身后,一些则被微风吹得随风飞舞着。

  三年中无数次见于夫子,峦星河每回都要感叹声美男子。

  一条长疤从鼻梁到嘴角,也丝毫没减少其俊美,反倒是给其洒脱气质增色不少。

  峦星河按照于夫子所指的地方坐下,这才瞧见竹林里正在罚蹲的周麦芽。

  周老大一凛,脸变得更黑了几分。

  于夫子懒懒地扫过他一眼,这才朝竹林摆了摆手:“明日再接着惩罚,现在过来吧。”

  “是,老师。”周麦芽抹了把额头的汗,小心翼翼地挪到于夫子身后站好。

  这几日于夫子身子不适,峦星河特意让峦武留在私塾中服侍,看神色,身子已恢复得差不多了。

  “这就是你家的两个小子。”

  峦星河走神的片刻,于夫子已然打量过今日将要拜师的三个孩子。

  孙永吓得半边脸都躲在峦星河身后,周柱和他大哥一样傻大胆,盯着自己挨罚的哥哥笑得眉飞色舞。

  最后扫过的峦文倒是令于夫子眼前一亮,孩子与之直视,甚至眸光中还透露出几分审视之意。

  “你叫什么名字?”

  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一点,峦文立即竹筒倒豆子似的自报家门,甚至连能和羊打架也说了一番。

  于夫子听得眉眼含笑,颇有兴致地让他走上前去,专门探了探峦文的身骨。

  “是个练武的好材料,日后就跟着我读书习武吧。”

  “那我能和我大哥一样叫您老师了吗?”

  “阿文。”

  峦星河很想捂住傻儿子的嘴,于夫子倒是丝毫不介意那许多规矩,大笑着揉了把峦文的脑袋,点头应道:“可以。”

  “夫子那您看我家老二。”

  听到于夫子主动开口收弟子,周老jsg大有些着急,忙不迭将儿子往前推了推。

  于夫子轻轻点了点头,又道:“都会收下。”

  几句话间,峦武已去厨房端来了新泡好的茶水出来,似是做过千百遍般将于夫子杯里的茶倒掉,换上温热的新茶。

  于夫子这才端起茶盏抿了口。

  “于某教过这么多孩子,其中只有阿武最心细,知晓为师脾胃不调,喝不得冷茶。”

  说这话时,眸光嗖嗖射向哭丧着脸使劲捶自己胳膊的周麦芽。

  周麦芽:“……”

  峦武嘴角抽动,其实很想说出实情。

  不是他心细发现,而是每回茶水一冷老师便会板脸,看得久自然寻摸出意思来了。

  这话峦星河没法接,将孙永拢到身前后,歉意地朝于夫子拱了拱手:“峦某今日前来,给两个孩子拜师只是其一,其实还有件事打算麻烦老师。”

  “但说无妨。”

  “过些日子,我要去一趟都城,这一来一回恐怕得小半年,我打算带着孩子们同去。”

  于夫子也不问作甚,只是淡淡点头。

  “爹,咱们去都城作甚?”峦武焦急地扒拉着峦星河的手臂,更多还是激动。

  “星河。”周老大有些吃惊。

  “那我先跟爹去都城,回再来拜……”峦文话还没完,峦星河及时捂住了他的嘴,干笑着冲于夫子继续道:“此去乃是处理些家中私事,处理完便会回来。”

  确切的说,此去主要是处理两个孩子与吕家之间的事,是否认亲将取决于此行结果。

  吕家……

  便是当年将曾氏姐弟送往曾家坡的人家。

  鹤顶红监视三年,终于等到,不死心的吕家又派了人入村悄悄寻找,这回根本就没惊动曾家坡的人。

  来人是一队玄衣男子,身形轻逸,两人高的墙头对他们来说如履平地,加之其腰间统一的木牌标识,更加坚定了峦星河对这家人出身不简单的猜测。

  许是上回赵婆子说漏嘴的事让曾家坡村长知晓,村里上下都被重新警告一番,完全统一了口径。

  玄衣侍卫是来寻人,又不知主子早被其磋磨而死,最后得到与上回相同的早夭答案后,回到镇上便立即将消息送回都城。

  而他们则在县城中等候主子的回信。

  这期间,峦星河抓住时间,寻到侍卫们歇脚的客栈,直接挑明身份。

  他倒要看看,能不能给两个儿子寻到门什么惊天动地的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