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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嬷嬷的话就像是在说一个诅咒,只要是被送进府里的人都得死。

  江善听得不寒而栗,以为孙嬷嬷只是故意吓她的,但之前的确送进来过很多人,而这整座府邸,江善也没见过孙嬷嬷口中的歌姬舞姬……

  或许只是被遣散了而已,江善安慰着自己。

  直到与她一起来的,一起在膳房做事的宫女开始相继死去后,江善才相信,原来孙嬷嬷说的是真的。

  第一个叫紫玉,被人从凤池里捞出来的,听说是走夜路不小心掉下去的,被发现后都泡了两三天了,尸体浮肿起斑开始腐烂……江善只看了一眼,胃就止不住的翻滚。

  另一个叫曼香,是自己撞在山石上死的,额头撞了个大窟窿,满脸是血,当场就没气了。她的死因江善觉得很有蹊跷,府里传的是她半夜里见到了紫玉的鬼魂,来找她下去陪她的,然后活生生被吓疯才不幸撞上了石头……

  可是尽管再怎么不可信,也没人去查她们“真正”的死因。因为就如孙嬷嬷说,进来的人都死了,次数多了也就没谁会在意。

  翌日,去扶烟阁的路上,芮月跟在黎未染身后禀报着这几日之事。

  “那两个找东西的已经被除掉了,另外两个目前还没什么动静。”

  “陛下如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褚贵妃也开始坐不住了。”

  ……

  连雨春去,已是入了夏。阳光正媚,黎未染负手信步于长廊中,听着芮月在后面说着,倒也没有接话。

  忽而,她像是看到了什么,侧身停住了脚步。芮月略为疑惑的顺着黎未染的视线看去,就见不远处的一方池塘边,那个叫江善的小宫女此时坐在石栏上,手里捧着糕点一边自己吃着,一边掰碎投喂给池塘里仅有的几尾红鲤。

  塘中新荷开得亭亭玉立,鱼儿抢食间惊起的圈圈涟漪在暖阳下被照得泛起了粼光。

  黎未染看着江善吃得鼓起的两腮,不由好笑道:“其他几个都是费尽心思的想拿东西,她倒是惬意得很,有趣。”

  芮月本想提醒江善来见过长公主,却被黎未染阻止了,不想江善自己后知后觉的看了过来。

  她先是一惊,然后着急咽下嘴里的糕点时不小心被噎住,站起来咳嗽个不停,双颊通红,差点儿是要把肺咳出来。

  黎未染见状笑意更甚,唇齿开合间只落下一个“蠢”字。

  她并未久站,缓步又带着芮月走了。

  江善平复后,因咳嗽眼睫沾染上了薄薄泪珠,她看向长公主离去的背影,捂了捂胸口,有些惊魂未定。

  她不过是做完了事,得了闲暇时间找个没什么人的地方吃午饭罢了,居然不想这样都能碰见长公主。

  江善手里还剩半块芙蓉糕,也无心再吃了,都掰碎投给了塘中的红鲤。心中苦闷的事情更多,才不过半月就接连死了两个一起来的宫女,她怕稍不留神下一个就会是她,现在又在长公主面前失仪……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飘落池内,散在了风里。

  晚膳设在扶烟阁。

  布完菜后,翡儿与芮月各站长公主身侧,由翡儿亲手为公主夹菜斟茶,她与江善是同来府里的,可就两人受用的程度来看实在是悬殊。

  长公主的吃相极为优雅,一举一动都如同画中美人般,令人赏心悦目。可惜江善也只能老老实实候在角落,不能直观。

  黎未染似乎兴致不错,称月夜流萤,晚风燥热,想喝些酒舒舒身子,让芮月取些过来。

  芮月俯首劝道:“殿下离贵妃宴上饮酒还未过一月,不可再喝了。”

  “无妨。”黎未染不以为意。

  芮月还想再劝,翡儿上前接话道:“芮月姐姐,既然殿下想喝你便去拿吧,可不要坏了殿下兴致。”

  芮月目光一下落到翡儿身上,眼神如刀,渐浮起一层寒意。

  翡儿被吓得闭上了嘴,后退半步低头不说话了。

  黎未染轻笑道:“芮月,没听见翡儿说的话么?”

  “……是。”

  芮月还是去取了酒,翡儿为公主斟酒时,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缓缓扬起了唇角。

  江善也是那天从其他婢女那里得知,原来长公主是不能过多饮酒的。公主自幼身体羸弱,是随了当年的慈敬皇后。先皇后就是因病才走的。所以长公主平时受些风吹都容易得风寒,更别说饮冷酒了。

  虽说长公主喜酒,可有芮月照看相劝着也不会让长公主过度乱饮,而那翡儿一来,竟不跟着芮月劝告反而向着公主,真是没安好心!

  翡儿若是再如此下去,怕是以后就会替了芮月的位置,江善依旧闷闷的想,长公主为何会那么看重翡儿呢,难道是因为褚贵妃么?

  结果还未过上几日,长公主便亲自“告诉”了江善答案。

  朱明盛长,西园有着府中最大的莲花池。每逢夏至就会变成“莲海”朵朵争艳盛开于叶间,亭亭玉立,花香四溢,长公主每年便爱去西园赏花。

  江善跟在孙嬷嬷身后给长公主送解暑的梅子汤时,只见水榭下翡儿正跪坐在长公主身侧,为她细细涂着蔻丹。

  江善将梅子汤轻放在桌上,便退至一旁。

  “殿下的手真是纤长如玉,好看极了。”翡儿低眉涂着,忽而盈盈一笑叹了句。

  黎未染目光落在远处微风轻摇的莲花上,闻声淡淡的收了回来看向翡儿,勾了勾唇,继而道:“是么。”

  见公主笑,翡儿脸颊透出薄红,不敢再与她对视:“自然,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能与殿下媲美的人了。”

  黎未染:“褚贵妃就是这么让你伺候本宫的么?”

  翡儿神情凝住,没来得及细想长公主话里的意思,突然,榭檐上传来几声轻响,一只通体纯黑的狸猫飞奔而下,直往翡儿那边撞来,随着一声尖锐的猫叫,翡儿惊得手一抖,蔻丹花脂被翻落在地,人也惊叫一声向后倒去!

  众人也皆被吓得后退几步惊呼一声,唯有长公主与她身后站着的芮月镇定自若,像是事外之人。

  狸猫双瞳异色,将翡儿惊倒在地后又在周边轻跃几步,最后跳入了芮月怀中,开始傲慢的摇着猫尾。

  翡儿顿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跪坐起身刚想跟长公主陪礼,就见长公主将手支在眼前端详着,皎白的指骨上此时沾上了一抹刺目的红。

  “脏了。”黎未染语气温淡,像是在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却听得翡儿心中发寒。因为长公主的喜怒越是不露声色,后果就越是严重。

  翡儿跪伏道:“殿下息怒,翡儿不是故意……”

  求饶的话还未说完,芮月便唤进两名侍卫,冷声吩咐道:“这贱婢对殿下不敬,将她的手给我砍了!”

  “不,不不,殿下,我不是有意的,殿下……”翡儿震惊不已,心中方寸大乱。

  她被侍卫拉出水榭外,泪水与求饶声不绝,只见空中刀光一挥而下,血水喷薄而出时翡翠镯子也应声落地,清脆的一声响,就瞬间融进了一滩污血中。

  翡儿眼瞳瞪得极大,几欲夺眶而出,看着自己血淋淋消失的两只手掌,她张了张口,额上青筋疼得根根暴起,终于反应过来尖叫出声:“啊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喊声像是要震破江善的鼓膜,她被眼前那一幕吓得呆愣住,身体不由自主的开始惊颤。在宫中多年几乎每天都会死人,她不是没有见过。可是当面见到有人行酷刑,如此惨状,还是头一回。

  黎未染嫌吵,芮月又命人拿针去缝翡儿的嘴,在她挣扎中,一针一针被缝得满嘴血肉模糊,最后没了声音,只剩下喉咙间疼痛难忍的咽呜。

  江善不敢再看在血泊里疼得不断翻滚的翡儿,她有些不愿相信,公主也会像宫中权贵一样轻易要了人的命。

  已是第三个了,下一个便会是她。

  “江善。”长公主突然开口,喊了她一声。

  “奴婢在。”江善本能的跪地应答,她心中惊讶长公主会记得她的名字,而在此时此刻喊她并不是什么好事。

  黎未染将手轻落在桌沿上:“你来继续帮本宫涂。”

  江善又愣了愣,身子似乎颤的越来越厉害,她不敢对上长公主的眸,目光落到桌边新换上的花脂上,心中认定道,如果她也“不慎”涂脏了长公主的手,那么她的下场也如同翡儿一般,甚至更惨。

  江善咬了咬唇:“是。”

  顶着巨大的恐惧,江善跪坐到长公主身前,她的余光还能瞥到浑身是血的翡儿,她反复放缓自己的呼吸,极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逼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不要想旁的事。

  长公主的手确实极为好看,纤长白皙,如玉如兰,皓腕更胜凝雪。她在犹豫害怕中牵起了长公主的手,用巾帕小心谨慎的将脏的地方细细擦干净。

  长公主的手柔软微凉,若是还在未进公主府之前,江善绝不可能会想到会有一天她能这么近距离的触碰到她。

  心中被恐惧占据忽而又生出几分别的令人羞赧的情绪来。可江善依旧不敢放松半点儿,几乎是在高度紧绷中涂好了长公主的手。

  放下描笔的那刻,江善终于舒了一口气。她偷瞄了眼芮月怀里那只狸猫,心道幸好没出什么错。

  黎未染将她悄悄松懈下来的模样收进眼底,瞧着涂好的手指,也没多为难她,道:“既然翡儿死了,你便替了她的位置罢。”

  江善闻言再次朝翡儿那边看去,见她一动不动的倒在血泊中,面容狰狞,双眼充血翻白,身体因疼痛而扭曲,竟是已经活生生的疼死了。

  江善这次有了更接近长公主的机会,却并未感觉到以往那般欣喜,反而像是被她警告一般,心底愈发生寒。

  眼眶徒然不受控制得滚下两颗泪来,江善心中五味杂陈,难受压过了惊惧,如同被告知了死期,甚至是会死在心慕之人手里。

  黎未染倒不觉得她该哭:“怎么,你不愿?”

  江善惊觉自己失态,连忙叩首答道:“愿意,奴婢愿意。”

  黎未染又问:“那你哭什么?”

  江善怕长公主生气,胡乱的在脸上抹了一通,眼睛反而越揉越红,指尖都在颤抖。

  黎未染突然伸手轻捏住了江善的下颌,迫使她抬首看着自己。

  不止江善,一旁向来面无表情的芮月也被黎未染此举所惊,微微蹙了眉头。

  黎未染看着江善那双凌乱通红的眼眸,缓缓开口道:“别哭,本宫会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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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是

  黎未染:“别哭,本宫会心疼。”

  江善: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