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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黎一百四十九年,春末。

  正是人间芳菲尽的时候,浮宁宫后殿的几树梅花落了满地,枝骨相错间秃透干净,只留得空中几缕残留的暗香盈盈。

  江善与其他几个宫女一起清扫着地上落满的残花败叶,此处是当朝最得圣宠的褚贵妃的寝宫,江善也是不久前被尚宫局派这来当值的。

  她扫得认真,有人小声的喊了她几遍才听清。她抬头看过去,是个年龄比她小了点儿,模样些许俏皮的宫女。

  小宫女叫吉珠,是这宫内算的上是唯一与江善交好的人。此时吉珠悄悄凑到江善跟前,一边洒水,一边低着头说:“阿善姐姐,昨日的事你可听说过了?”

  江善这几日当的是夜值,白日里又没听到有风吹草动,所以吉珠说的事她并不清楚。于是摇了摇头,同样低着头小声的说:“何事?”

  吉珠说:“就是跟我们一同进来的那个叫霜儿的宫女,不小心把贵妃娘娘最喜欢的鸟儿给喂死了,查出来后被当场拉出去乱棍打死了呢……”

  “听她们说,都被打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了……”吉珠想象着那个场景,不禁狠狠打了个哆嗦。

  江善动作迟缓了点儿,眉头也紧跟着蹙了起来。

  吉珠没等她说话,又忍不住继续嘟囔道:“这皇宫地位越高的权贵就越冷血,只不过是死了一只鸟儿就要赔上一条人命。真是……”

  “嘘,别说了吉珠,”还未等她说完,江善就把手指搭在唇上示意她噤声,“祸从口出这个道理还不懂吗?”

  吉珠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之后,赶忙捂上自己的嘴,又怀顾了下四周,见所有人都离她们比较远后,才松了口气。

  “以后可不许说这话了,万一被听见了,可没好果子给你吃。”江善轻声吓她道。

  吉珠吐了吐舌头:“我知道啦。”

  上午清扫完,临近午时她们还得去御膳房端膳给贵妃娘娘送过去。

  正巧这时五公主来找贵妃,她年纪看起来与江善相仿,都是刚到及笄,却很亲近贵妃,平时就常见她往浮宁宫跑。

  殿内,江善等宫女都安静的在一旁候着,而褚贵妃位于主坐,一身绛紫色的锦绣华服,珠翠满髻,仪态雍容,丝毫看不见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相比端庄的贵妃娘娘,她身旁的五公主就更显得娇蛮生动,粉玉般的脸上似是未曾经历过世事的打磨,如孩童一般喜怒哀乐都会浮现在脸上。

  褚贵妃亲自给黎湘颖夹了块酥肉,说:“本宫料想你会来,便给你准备了些许你爱吃的菜,先尝尝这个?”

  黎湘颖就着褚贵妃的手,将那块肉含入口中,顿时眉眼笑了开来,边吃边说:“还娘娘疼颖儿。”

  褚贵妃含笑,将筷子放了下去,道:“你呀,惯会贫嘴。”

  黎湘颖娇嗔反驳道:“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娘娘本就是待颖儿好嘛。”

  等她们闲聊中慢慢用完了膳,褚贵妃身边的大宫女萱竹,才让江善等人端去茶茗糕点。

  江善在给黎湘颖倒茶时,又听她们说起了贵妃生辰宴的事。

  “娘娘生辰在即,颖儿倒是好早前就给娘娘备好了礼呢,只是到如今怎么也没有收到娘娘的宴帖……”黎湘颖说到此处颇为委屈,还佯装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滴。

  褚贵妃立即宽慰道:“本宫自是将颖儿记在心里的,哪还用得着拿帖子去请,怎么还为这等小事儿给委屈上了?”

  “当真?”

  黎湘颖一听又高兴起来,忽而想起了什么,言语间开始犹犹豫豫:“那娘娘……是将皇姐也记在心里,还是拿帖子送过去的?”

  褚贵妃笑容顿了一瞬,方才说:“长公主的性情谁人不知?本宫就是将她记在心里,也不如拿一张帖子请得实在。”

  听到这黎湘颖才满意了:“那她应了么?”

  褚贵妃正欲说什么,那给她倒茶的宫女似是走了神,滚烫的茶水溢了出来,险些淌到了她的身上。

  “贱婢!”黎湘颖见状一怒,扬手就将那茶盏扫落到了江善身上,接着把褚贵妃扶远了些。

  茶水溅了江善满身,杯盏也应声而碎,她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跪下伏地认错道:“娘娘息怒,五公主息怒,奴婢罪该万死……”

  江善此时寒意凉透了全身,说不害怕都是假的,昨日刚轻易打死了个宫女,今天她可能也要命丧于此了。

  黎湘颖本想直接让人把她拉下去砍头的,但是毕竟是贵妃娘娘身边伺候的人,不好直接下令,于是便又起了坏心思。

  “确实是罪该万死,在贵妃娘娘面前伺候还敢如此粗心大意!”黎湘颖转头对自己的贴身宫女彩儿说,“给我好好惩罚她!”

  彩儿行礼应是。

  五公主自幼刁蛮任性,最喜欢以折磨奴才为乐,这事宫中谁都知道。褚贵妃自然也由着她,毕竟只是个宫女罢了,只要不做对她来说出格的事,褚贵妃一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江善被罚跪,要一直拿着一只盛满烫茶的茶盏不能动,彩儿说如果坚持得了一个时辰不摔碎就放过她,要是坚持不了的话就得人头落地。

  江善忍着手掌肌肤被烫的阵阵刺痛,面色还算沉静,她原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不想彩儿又拿来一壶开水,壶嘴对着她的手就猛的淋了下来!

  “啊——”一声惊呼。

  那一瞬间,江善被烫得差点儿就松了手,嘴唇被咬出鲜血,满嘴是血腥味。她疼得冷汗直下呼吸急促,却死死握住那杯盏不肯松开。

  淋到一半儿的时候,江善的双手实在是疼到了极致,伴随着咽呜声硬生生的将茶杯捏碎了去,手不仅被烫到起泡发紫,还被割出了血……

  全都看在眼里吉珠心疼的眼泪不停地掉,却是无能为力,她只希望江善一定要受住了,否则还会丢了性命。

  可黎湘颖是不管,看到茶杯碎了便道:“来人,拖下去吧。”

  江善一听到这话,便脱力的跪坐下去,心中只道是逃不过了。

  可不知褚贵妃目光一直落在江善身上,直到她快被拖下去时,才终于开了口道:“够了颖儿,昨日浮宁宫才死了名宫女,今日本宫不想见血,放了她罢。”

  “既然娘娘都说了……”黎湘颖虽没过瘾,但还是很听褚贵妃的话,让人把江善给放了,睥睨她道,“贱婢,还不谢过娘娘饶你一命?”

  江善嗓音喑哑,跪拜道:“奴婢谢过贵妃娘娘,谢过公主……”

  许是不想在此等小事上浪费心情,黎湘颖便邀褚贵妃移驾去逛御花园,很快忘了将江善抛之脑后。

  等众人走后,吉珠得到萱竹的指使才敢扑上去,把快疼得不清醒的江善扶进怀里,哭得涕泗横流道:“阿善姐姐,阿善姐姐别怕,没事了,没事了……”

  江善被她唤回些神智,也松了一口气道:“没事了……”

  两人互相搀扶着回到自己的住处后,吉珠坐在床边没有再哭,而是边给江善涂药边生气的说:“姐姐当时想什么去了?竟然会犯这样的错,平时你可绝对不会这样的!”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刚才险些没命?”

  江善同样坐在床边,将自己那双伤得不成样子的伸给吉珠涂药,她已经清醒了些许,涂到痛楚时才会微微缩手倒吸凉气。

  听到吉珠问她时,她便又想起了今日那个令她遭受此难的人,黎湘颖口中的皇姐,南黎王朝的嫡长公主——黎未染。

  天下皆知长公主殿下姿容绝世,才惊艳艳。是已故的慈敬皇后留下的唯一血脉,其身份之尊贵,非其他皇子皇女可相比的。

  而如想见她,比见皇帝还要难。因为长公主素不喜露面,别说像江善这等卑微的奴见不着,就连王公贵族能见着一面的也少之又少。

  可江善却有幸见到了,那时恰逢皇帝大寿,长公主入宫,江善惊鸿一瞥,从此倾慕至今。

  可之后江善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如今她来了浮宁宫当值,能见到机会更大,所以当时听见宴请长公主时,才会心喜得失了神,落得个现在这副模样。

  “我……”江善没回答吉珠说的气话,反而眼中露出一丝小心翼翼的窃喜问她,“吉珠,你说长公主会来赴贵妃娘娘的生辰宴吗?”

  吉珠当她不把自己的伤放心上,还去想别的不关己的事情,又生气的在她手上“重”涂了一下,见江善疼得咝了一声,才哼气道:“当然会了,贵妃娘娘如今最得圣宠,又与长公主有些交情,就算长公主再不喜露面,也定然会来的。”

  江善并察觉不出此话有何不妥,心里只要想到还有机会能再见到公主一面,便觉得手上受的伤着值当了。

  之后数日江善都被管事嬷嬷安排守夜,不用干些需要手动的活儿,也不知是不是贵妃的旨意,江善的手逐渐好转,只是还留得有浅浅伤疤。

  宴会当天,浮宁宫内外忙得不可开交,几乎就看见一排排宫女太监们跑来跑去,又急又谨慎的唯恐漏了什么东西什么环节。

  临近开宴时,已是暝昏,大殿内却金碧辉煌,灯火通明,座上已坐满了各宫嫔妃皇亲国戚,还包括了五公主黎湘颖,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桌上又是珍馐美酒,又是金盘玉箸,看起来实在是奢靡至极。

  皇帝龙体抱恙不便前来派人送来了无数奇珍异宝当作褚贵妃的生辰礼。

  褚贵妃坐在主座上,今日穿着一身嫣红鸾袍,头戴七尾凤冠,胭脂粉黛在姣美的脸上艳抹开来,更显得端庄的气质上多出了几分威严。

  虽说是到了半老徐娘的年纪,但相比起在座的众位,可谓是艳压群芳。

  自然有人欢喜有人愁,江善隐在侍奉的宫女们之中垂着头显得很是失落,因为她最想见的人没有来。

  褚贵妃似乎也在等,先让舞姬登台起舞给众人解闷,与来客谈笑也迟迟不喊开席。

  吉珠悄悄看着在丝竹管乐里翩翩起舞的舞姬正起劲儿,忽然瞄到身旁的江善从一早就生机勃勃的此刻却开始慢慢的蔫了下去,颇为不解道:“怎么了阿善姐姐,你不是为这事高兴了好些天吗,为什么现在又不开心了?”

  江善摇头,正想失落的说她想见的人没有来,就听见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太监尖细的叫唤:“长公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