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见第一面的时候,他们就把彼此的弱点暴露在对方面前了。

  比如——陆端宁真的很喜欢他的小猪。

  虽然慕越想一百年一万年都想不通,喜欢猪算什么弱点?

  但陆端宁确实把他的小猪看得最重,能忍住不吃红烧肉不吃排骨也不吃猪排,甚至在慕越极力邀请他尝一口的时候坚定地摇头。

  然后捂住小猪的眼睛,不让它看那碗残忍的猪排,还要安慰它说:小猪小猪,我是不会吃你的。

  慕越总觉得,他对他的猪比对自己要温柔多了。

  而慕越的弱点才不像陆端宁的那么幼稚,但却被那么幼稚的陆端宁一眼看穿——

  第一次见面,陆端宁从车里下来,越过司机好奇地打量慕越,眼神明净,像只小鹿。

  小鹿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的眼睛在出血。”

  慕越知道,他照过镜子,认真洗过脸,知道眼睛里的红色血块洗不掉才下楼的。

  右眼前方始终有一块阴翳遮挡,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好在左眼视物没有问题。

  小鹿问他:“是谁干的?有人欺负你吗?”

  “凭什么告诉你。”慕越面无表情地说。

  他看了慕越一会儿,突然将肩膀上的小书包扯了下来,拉开拉链,从里面抱出一只粉色的小猪公仔。

  慕越:“……”

  没劲,他还以为里面装的是好吃的好玩的。

  什么人会在书包里面塞一只猪啊!

  下一刻,粉色的猪递到慕越面前。

  小鹿仰起雪白的小脸,认真说:“给你抱一会儿,它很软,抱一会儿就不痛了。”

  慕越鬼使神差地接过这只猪,捏了捏肚子,揪了揪耳朵,最后忍不住把脸也埋进去。

  唔……真的好软。

  他的声音透过小猪的腹腔传过来,依旧是问:“是谁打了你?等你爸爸过来,我们让他找那个人,让他不要这么做了。”

  慕越抱着小猪公仔,决定和刚认识的新朋友敞开一半心扉,闷声闷气地说:“我妈妈打的。”

  “为什么打你?”

  “她说我不听话,往我脸上打了一巴掌。”

  “你怎么不听话了?”

  “因为我不想见爸爸,我又不认识他为什么要见他?”

  慕越没注意自己一不留心敞得有点多了,收紧抱着小猪的手臂,十分不解地说,“可是妈妈说我很自私,她很爱我,为了我付出了那么多,我却连哄爸爸开心都做不好。她还说,如果我这次还是又哭又闹,让爸爸不开心,那她也不要我了。”

  小鹿转过头,看着慕越说:“她骗你的,她不爱你。”

  “她没有。”

  “你妈妈如果爱你,不会让你去哄别人开心,也不会打你,不会不要你。”

  “她没有!”

  “不是你不听话,是她在骗小孩。”

  “她没有!!!”

  慕越猛地把小鹿推倒在地,用力压住他的肩头,胸口剧烈起伏。

  小鹿皱起眉,第一反应居然时偏头去看掉在地上的那只猪,很不高兴地说:“你怎么这样,把它弄脏了。”

  滚烫的眼泪啪嗒落在他脸上,划出一道银色的水痕,小鹿眨了眨眼睛,直愣愣地看向慕越。

  时至今日,慕越仍然讨厌陆端宁那时的神情,纯白而无辜,像只不谙世事的小鹿,活在最纯净无暇的爱里。

  因为他得到过最好的,所以可以用那样自然的口吻指出:她是骗你的,真正的爱不是这样的。

  爱只是爱,和虚伪的谎言、贪婪的祈求或者残酷的暴力都没有关系。

  慕越,你得到的只是劣等品。

  慕越在爸爸急忙赶来制止的声音里松开手。

  掌心的石头滑落,砸在陆端宁的眼角,很快就渗出鲜血,变成日后很难消去的一道伤疤。

  血迹沿着他稚嫩的眉眼往下流,浸湿了鬓边几缕漆黑的软发。

  他应该让陆端宁很疼,却没能捂住他的嘴。

  让他像个小大人一样开口:“自欺欺人解决不了问题。”

  他停顿两秒,睁开血乎乎的眼睛望着慕越,又说,“哭也解决不了,你别哭了。”

  慕越忘记他们之间是怎么冰释前嫌原谅对方的,又或者其实他们一直都没有原谅。

  在弄丢他的小猪之后,陆端宁偶尔会管慕越叫小猪;而在陆端宁揭穿自己的软弱无力之后,慕越对他的怨恨与愤怒从未释怀。

  只是因为他的爸爸是个过于不负责任的大人,总是让两个孩子陷入绝境,被迫承担起照顾对方、陪伴对方、拯救对方的责任。

  那个令人生厌的名字,才终于变得刻骨难忘。

  清晨的日光透过窗户漫射进来,陆端宁睁开眼,看到雪白的天花板。自己躺在一张单人床上,周围是被拉住的蓝色帘子。

  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所在的位置。

  校医室。

  他揉了揉额角,回忆昨晚发生了什么。

  图书馆,遇到慕越,进电梯,突然故障,还有自己突发的幽闭恐惧症……

  又是这样。

  他横臂捂住眼睛,缓缓出了口气。

  不经意转过头,陆端宁看到床边一个黑色的脑袋。

  慕越静静地趴在那儿,看起来睡着很久了。

  陆端宁的呼吸一滞,动作很轻地坐起身,定定看了他一会儿。

  慕越睡着时的模样比平日里要乖巧很多,鸦黑的眼睫毛垂落,密绒绒的,在眼睑处落下一小块阴影。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点雪白的牙尖,会很疼地咬人一口,也会轻声对自己说:“小鹿,不要害怕。”

  日光洒落在他的黑发上,颜色被照得接近熟栗子的外壳,发顶呈现出一种柔软的光泽,看起来很好摸。

  陆端宁下意识伸手,想摸一下他的头发。

  床头柜子上的手机突然“嗡”的振动起来,他在回神的瞬间收回手。

  慕越被吵醒,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到一个面无表情的陆端宁。

  眼神清醒而冷淡,只是脑袋有点凌乱,那头整齐的黑发被压得微微翘起,像突然接上几根不安分的呆毛。

  他的冷淡在慕越看来就显得很好笑了。

  慕越眼睫一弯,朝他笑了笑,随后就起身去看自己的手机。

  拔掉充电头,他看到一个未接来电,是齐临打过来的。

  想也知道又是室友给他告状了,上次发烧那回慕越什么都没说,他就听到了消息,从熬夜直播晚睡还点外卖开始数落了慕越半小时。这次自己遇到电梯故障,和陆端宁一起被困的事天一亮就能传遍半个青大,齐临就更不可能不知道了。

  他低着头,一边翻看昨夜齐临发来的消息,一边问陆端宁:“你现在好点了没?”

  陆端宁“嗯”了一声。

  “那就好。”慕越放下手机,挺认真地看着他,“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对电梯……”

  陆端宁打断说:“没事,不是你的错。”

  脱离那个狭窄而黑暗的地方,回到阳光之下,他与陆端宁似乎又变回到原来的关系。

  遥远、陌生、相对无言。

  慕越无意识捏紧了手机,垂眼问:“你明明知道自己害怕电梯,为什么要进来?”

  陆端宁看他一眼,犹豫了刹那,说:“偶尔一两次没关系。”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电梯会突然出故障。

  慕越应了声“哦”,气氛蓦地沉闷下来,两个人再一次无话可说。

  清晨的阳光兀自照射,让这个靠窗的角落变得通透而明亮,光线清晰,甚至能看清空气里浮动着的细小尘埃。

  慕越发了会呆,陆端宁坐在床头,毫无征兆地开口:“你想知道原因吗?”

  慕越一愣:“什么原因?”

  “关于电梯。”

  慕越看着他那张依旧没多少情绪的脸,眼神逐渐变得诡异。

  他看着陆端宁,指了指自己:“你确定要跟我说?”

  陆端宁点头。

  慕越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心里微动,萌生出一股莫名的期待。

  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说:“你说吧,我会保密的。”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陆端宁,看他日光下白净的侧脸,黑眸清莹乌亮,是一副格外真诚的模样。

  真诚的陆端宁开口:“没有秘密,我从没在电梯里出过事,这是第一次。”

  慕越拧起眉头:“你耍我啊?”

  陆端宁淡淡地看着他,眼神还有点无辜。

  慕越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不用和我解释,我又不觉得你怕电梯很丢人。”

  陆端宁微歪一下脑袋,忽然笑了。

  慕越看不懂这个笑的具体含义,他也没有多说别的,只道了声谢:“谢谢你陪我。”

  “本来就是我把你叫进来的。”慕越满不在乎地说,“非要计较这个的话,就算我们扯平了吧,两不相欠。”

  他说完“两不相欠”就走了,走前提醒陆端宁那个充电头是他向校医姐姐借的,想用也可以,不过等她来的时候记得要还给她。

  他朝陆端宁摆了摆手,拉开帘子,低头打出去一个电话。

  电话接通,慕越的嗓音蓦然变得轻快许多,随着渐远的脚步声,他管电话那头的人叫——

  “齐临。”

  慕越下楼出校门要经过一条银杏大道,此时银杏叶还是绿色的,在石砖路面摇落一地光影。

  陆端宁往窗外看,正好能看到慕越离开的背影。他左肩挂着包,书包拉链上还绑着一个黑猫挂件,在他身后一晃一晃的。

  “在看什么?”耳旁有人问。

  陆端宁回头,看到拉开的蓝色帘子外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医师。

  “他啊。”女医师双手插兜,朝着慕越离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昨晚本来没他什么事,能回宿舍休息的,他非要留下来陪你。你们是朋友吗?”

  慕越已经走远了,陆端宁望着窗外茂密的绿色,回答说:“可能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