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晚上,慕越鸽了这天的直播,待在学校图书馆。

  为了查清楚白天课上老师提问的几个问题,他一晚上都在这里查文献,几乎待到闭馆才走。

  十一点半是自习室里的同学离开的高峰时间,慕越既不想和他们一起挤,又懒得走楼梯,提前了半个钟头收拾好书包,出去等电梯。

  电梯从一楼升上来,慕越走进轿厢,刚想按关门,一个有些眼熟的挺拔身影从跟前经过。

  他没有背包,左手抓着一支笔、一本书和一小沓资料——应该是老师发的讲义。

  电梯门开启的动静让他转头看了过来,面庞雪白,那双眼睛还是和初见时一样,黑白分明,干净到几近冰冷。

  距离上次看到“不想应付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已经过去了快一周,慕越心里对于陆端宁的成见却始终没有过去,反而在他的名字不断通过各种事迹传入耳后,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

  即使慕越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十几年没有再见面的陆端宁,变得遥远而陌生的陆端宁,变得万众瞩目、不食人间烟火的陆端宁……

  他会忘了自己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但这并不妨碍慕越继续讨厌陆端宁,在他帮过自己一次之后。

  因为这种帮助在慕越看来,本质上和“大马路上遇到一只流浪的小猫小狗所以施以援手”没有区别。

  心里是这样想的,慕越还是下意识地在他错过这趟电梯的时候,伸手挡了一下,问他:“你要进来吗?”

  可是,听到这句话,陆端宁的表情反而变得有点奇怪了。

  他先是看了眼楼梯间的方向,然后看向电梯里,眉头微蹙,目光缓缓落到慕越脸上。

  怎么了?

  慕越索性直接问他:“到底进不进?”

  陆端宁很轻地眨了下眼睛,他没有说话,抬腿走了进来。

  电梯门关上,慕越按好楼层,瞥他一眼:“这次又想跟无关紧要的人共用一个电梯了?”

  陆端宁依旧不说话,他站在轿厢最靠里的角落,漆黑的眼睫毛垂落,安安静静地站着,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

  慕越看着他,神情愈发不解,莫名从他一声不吭的状态里,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不安与紧张。

  他在紧张什么?

  难道我刚才的语气很凶吗?

  慕越侧过头,望向电梯门里倒映出的对方模糊的影子。

  电梯降到五楼,他才恼怒地反应过来自己一直在盯着陆端宁发呆。

  陆端宁在想什么关他什么事?

  说到底他们又不熟,他对于陆端宁而言,就是走在路上偶然碰到,也不配和他打招呼的那种普通路人。

  想着想着,更生气了。

  慕越气咻咻地收回目光,头顶的灯光闪烁了一下。

  他一愣,仰起头看。

  不是错觉,灯确实在闪,而且频率越来越快。

  “陆端宁,你觉不觉得——”

  他想提醒陆端宁电梯好像出了点问题,随即听到了一阵电流经过的声音,像是接触不良的信号,眼前彻底暗了下来。

  轿厢大幅度晃动,然后迅速从五楼下坠到四楼。

  他猝不及防,差点摔倒在地,好险地抓住了扶手。

  电梯降到三楼与四楼之间的位置就停下了,但是电梯门依旧紧闭,眼前漆黑一片。

  三秒后,紧急呼叫按钮自动亮起,发出幽幽的红光。

  慕越有被困电梯的基本常识,走过去按了几下对讲按钮,但似乎没有起作用。

  他想打求救电话,先看到了屏幕顶端的无信号标识。

  这下手机也变摆设了,他打开手电筒,想问陆端宁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还有半个小时图书馆就要闭馆了,那么多人总会有几个能发现电梯故障的,他们俩应该不至于在这里被困一整夜。

  却猛然意识到一件事——

  从进电梯到此刻出意外,陆端宁有说过一句话吗?

  有弄出一丁点的动静吗?

  在这种状况下,会有人安静到一句话都没有?

  他真的是陆端宁?

  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慕越被这种可能性吓到,登时汗毛倒竖,整个人毛骨悚然。

  他不敢回头看,生怕自己陷入校园十大恐怖故事之中,惊恐几乎要把他吞没——

  “啪嗒。”

  是笔掉到地上的声音。

  随后是装订好的讲义和厚重的书本,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慕越一愣,回过头,手电筒的白光照亮了陆端宁所在的地方。

  书与讲义散落一地,他蹲坐在电梯角落,黑发显得有些凌乱,额头靠在交叠的手臂上。因为太用力,手指把皮肤攥得近乎苍白。

  慕越奇怪地看着他,在旁边蹲下,小声叫他:“陆端宁?”

  陆端宁没有回应。

  他伸手戳了戳陆端宁的脑袋,“你怎么了?”

  还是没有回应。

  他试探性地把手放到他发顶,抚摸了一下想安慰他,却摸到一手冷汗。

  慕越一愣,声音瞬间变得恐慌,“陆端宁?你没事吧?”

  陆端宁痛苦地喘了口气,有些吃力地推开了慕越的手,拒绝的态度很明显:“没……没事。”

  你这是没事的样子吗?

  又不想碰无关紧要的人了?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端大明星的架子!

  慕越不理解陆端宁此刻在想什么,只能开着手电筒围着他打转,生怕一不留神让他在电梯里嘎过去。

  “陆端宁?你哪里不舒服?”

  “能说话吗?”

  “陆端宁?”

  “……”

  此刻的情形,好像是周一那天的逆转。

  陆端宁满头冷汗,额发被浸得湿透,脸色苍白到毫无血色,甚至站都站不住,只能脱力地滑坐在电梯里。

  可慕越没办法像陆端宁给他买药那样处理好他的困境,他连他现在怎么了都不清楚。

  不是发烧也不是生病,反而更像是针对某种特定情境或者空间的应激反应。

  慕越蓦地回想起来他在进电梯之前奇怪的反应和先看往楼梯间的那一眼——

  是因为电梯!

  他本来的打算应该不是进电梯,而是走楼梯下到一楼……是自己叫住他,所以他才进来的。

  愧疚感瞬间涌上心头,慕越忙站起来,想再试试对讲按钮能不能起作用,怎么样才能尽快让陆端宁从这里出去。

  左手手指突然一紧,被他用力攥住:“慕越。”

  慕越怔住,下意识按照以前的习惯叫他:“小鹿?”

  陆端宁“嗯”了一声,声音很轻,虚弱地问,“你能不能……别再吵了?”

  慕越:“……”

  “哦。”慕越盯了他片刻,介于他现在情况确实不好,才说,“我闭嘴行了吧。”

  听到他这么说,陆端宁手上的力道却依旧没松开。

  慕越又说,“你先放开我,我再试一下应急按钮还能不能用。”

  陆端宁充耳不闻,手指用力收紧,攥得慕越指尖通红。

  慕越看了他一会儿,只好顺从:“好吧好吧,应该还是没用,我就在这儿不走。”

  他将照明用的手机扔到一旁,握住陆端宁的手,挨着他一起在角落里坐下。

  陆端宁的手指很凉,好像血液停止流动一样,冷冰冰的。

  慕越紧握着他的手,掌心相贴,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

  “没事的,再等几分钟,我们就能出去了。”

  陆端宁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离我近一点……可以吗?”

  慕越往他的方向挨近一点:“这样?”

  陆端宁没有说话,只是很轻地摇了一下头。

  慕越又挨近了一点,两个人的手臂紧紧相贴:“这样?”

  陆端宁还是不说话。

  慕越感觉自己如果再挤,要把他压成纸片了。

  他索性换了个方向,坐到陆端宁面前来,扶着他让他靠到自己身上。

  因为距离太近,慕越又嗅到了夏日雨后的大叶榕的味道,淡淡的香气萦绕他们周身,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变得格外浓郁。

  慕越抱住陆端宁,问他:“这样呢?”

  陆端宁的意识似乎变得有点迟钝,过了很久才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慕越没听清,只能猜测应该是“谢谢”。

  “小鹿,”他抚摸他的后脑勺,轻声说,“别怕,你现在不是一个人,知道吗?”

  “别怕,慕越,不要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一直陪到死吗?”

  “嗯,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你死了我也会死的。”

  ……

  这是发生在什么时期的对话,慕越有些想不起来了。

  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他们之间友谊的建立和别人都不一样。

  一年见一次面,一起待上七天半个月,这种只能称作普通玩伴,远远够不上“唯一的、最好的朋友”这种标准。

  他们会做这种程度的朋友纯粹是因为他们只能做这种程度的朋友,不然就是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