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宣迈着步子过来, 就那么自顾自地在连楚荆面前坐下。
那双毒蛇般的眼,贪婪地带着几分令人作呕的笑意,在连楚荆和乔二身上过了一圈。
“先前也是这样一天, 只是那天陛下带的……是另一条狗。”
乔二脸上闪过一丝杀意,见连楚荆没说话便退着没动作, 只死死瞪着面前的人。
连楚荆面色不变, 抬眼间似是无意地乜了姬宣的断臂一眼, 而后挑衅地看着对方:
“上回丢的是条手臂, 这回……”
“该是命了吧……”
姬宣被这眼神惊出一身冷汗, 喉结滚动间无意识地摸上了自己的那条断臂。
察觉到自己轻易被对方一个眼神带了过去, 姬宣眯了眯眼,强压着怒火。
奇怪, 分明所有的赢面都在自己手上, 为什么在面对对方一个臭小子的时候依旧会惶恐不安。
姬宣将自己心底所有的不安都划到了一边,又将现在的情势都算了一遍,怎么也想不到连楚荆的自信究竟源自何处。
想到这里,他慢慢勾起了嘴角, 看着连楚荆的眼神多了些虚情假意的同情。
“陛下总是这样自信, 仿佛所有人都在你掌握之下……”
他说着,面带痴迷地朝着连楚荆伸出手去。
只是那唯一的一只手还未到小皇帝面前,便被一道寒气给逼了回来。
乔二匕首已然出鞘,上面血渍未干,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滴答一声砸出一声令人心惊的轻响。
连楚荆见姬宣悻悻收回的手,笑出一口森森的白牙:“本就只剩下一只手了,可要谨慎着些……”
姬宣不语, 眼神却半分也不示弱。
“陛下在激怒我?”
被人识破了意图,连楚荆故作惊讶。
可小皇帝这演技实在欠佳, 落在姬宣眼里便多了几分明晃晃的羞.辱和嗤笑。
愤怒……
连楚荆看着对方那张脸,果不其然看到了恼羞成怒。
可很快,不知对方想到了些什么,那张脸上的愤怒转而又变成了晦暗莫测,甚至带着……
几分悲悯。
连楚荆很确信没错过对方脸上的任何一丝神情,可对方这突如其来的怜悯实在让他感到莫名。
这神情分明不该在对方脸上出现,更不该对自己出现。
就像是姬宣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而自己才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
这样的感觉让连楚荆有些不快。
电光火石间,他脑中闪现出那盆出现在先生房间里的蓝色曼陀罗,隐瞒和欺骗,不可预知的死亡和爱。
连楚荆直觉姬宣一定知道些什么,这种种结合在一起,他脑中闪过一个想法。
他无意识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可这想法来得快去得也快,短短一瞬间自他的思绪中退了出去,不由他捕捉住。
“说来也怪,和陛下相识明明不久,陛下却像是能看穿我的心思……”
姬宣看着自己桌面上仅剩的那只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店内所有的无关人等都被赶了出去,厚重的木门早早也被关上。
此时只剩一丝冷光自门楣上的小缝间透过来,正落在他惨白的手上,仿若失了皮肉的白骨,让人一阵阵地不舒服。
“若说这一片是我引陛下来的,可这家店,我自认和其余没什么区别。
从陛下的人踏入这带,我便一直在关注陛下,敢问陛下又是怎么找到这儿的,可是我家鸽子做得不好?”
他脸上似是真的有不解。
若不是嘴角不屑的冷笑,连楚荆倒真要觉得对方是个好问好学的好学徒了。
可说到底,连楚荆和姬宣是同一类人,高傲又自负。
他们可以忍受一时的落寞,却不会让自己长久地输下去。
因此姬宣嘴里说的是鸽子,问的却是自己这一子,究竟是哪里棋差一招了。
“自然是鸽子,送信传信的信鸽都需要自幼培养,最好的时候自然也是被用在送信上。
因此不同与别家都是用的乳鸽,你家的鸽子都是快要飞不动了,才将其宰杀做成佳肴,肉质自然要比别人绵柴些。”
姬宣听到这理由,摇头笑了笑:“自打算用这法子传信起,我便差人开了这家馆子,甚至味道都是特地找别人学了……
谁想最后会出差错在这样的地方。”
其实事儿并不是大事,就算只是肉质绵柴一些,一般经过烘烤炖煮也尝不大出来。
可连楚荆的嘴是最好的御厨养出来的,自然能尝出其中的不同。
“不得不说,若你是大兴人,将心思放在正路上,朕或许会重用你。”
姬宣听到这话,脸上露出一丝不屑:“陛下不必将自己说得这样风光霁月。
说到底,虽说君主之位我也并未坐太久,可毕竟也算是个上位者,陛下真的愿意将我这么一个时刻的隐患放在朝廷上吗?”
说着,他又笑了起来,眼神像是透过连楚荆平静的外表,直直地看到了内里。
“况且陛下朝中不正有一位能臣吗?”
他身子微微前倾了些,又生生被乔二的匕首逼了回去。
姬宣将仅剩的那只手举了起来,慢慢直了身子:“摄政王这些年来尽心尽力,一意为大兴,明明是亘罗人,却偏偏成了陛下身边的一条好狗。”
他说着笑得更加疯狂,语气凄厉:“可那又怎样?还不是被夺了权削了势?”
他掸掸袖子上莫须有的灰尘:“陛下真觉得,那样的狼崽子,会甘愿永远做一条拴着链子的狗吗?”
有些话,连楚荆自己知道归一回事,和赵景玄之间永远隔着这层挥之不去的膜也算一回事。
可这毕竟是两人自己的事,是连楚荆轻易都不敢放在明面上讲的事。
因此此时从姬宣的嘴里说出来,姬宣只瞬间便感觉到小皇帝的面色冷了下去。
“陛下只带了这么个人来,想必已然将所有的一切都料理好了?”
姬宣不愿这时候就跟连楚荆红脸,因此见好就收。
连楚荆却不接他的话茬,仍是冷冷地回望着他。
见人不说话,姬宣也不急。
他知道方才连楚荆套他话,激怒他,都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他还知道,连楚荆的人此时恐怕已经在路上了。
而连楚荆之所以孤身犯险,只带了一个人进这屋子,也只是因为……
小皇帝要亲自杀他。
两人对视间,互相的心思便已然知道了个大概。
连楚荆惊讶于姬宣的从容,面上却不显露。
只看着姬宣娴熟地用着自己的一只手沏了壶茶,而后将茶杯推到自己面前。
连楚荆手眼看已然握上了那杯子,一旁的乔二突然伸手拦了下来:“陛下,小心有诈!”
姬宣见此却突然笑了起来:“看来你是不知道,你们这位小皇帝可是用毒的好手,世间有哪儿能有迷倒他的毒呢?”
直到连楚荆点点头,乔二这才将手撤了下去。
“你知道朕的计划?”
两个聪明人之间,原本就是不需要太多言语的,过于的推拉在此时都显得赘述。
因此姬宣也不含糊,点头道:“大概是知道的,陛下以林远手中的东西想将我们引出来,再加上卷宗一事陛下大概也已经知晓。
现在陛下手上的人应当分了两批,打算了结后以包围之势冲杀至这里,找到卷宗消除隐患后,一网打尽。
届时陛下……大概会选择手刃了我?”
“那你不跑?”
姬宣面对这句疑问,又是笑:“陛下想问的话还没问,我又怎么能跑呢?”
“朕身为一国君父,有什么事,还需要问你呢?”
“陛下这话骗骗别人也就算了,可陛下瞒不住我。
陛下的眼里是容不得沙子的,陛下真的不想知道,齐念安房里的那盆蓝色曼陀罗,究竟是什么意思吗?”
连楚荆看着姬宣的眼神中多了几分玩味。
太聪明了。若说他的那些计划还有可能是姬宣的人从中截取了风声,可自己的心思却是对方实打实猜出来的。
正如在江宁时一样,对方对自己的了解程度,就像连楚荆一样能知晓对方一样。
或许姬宣有句话说得确实是对的,那就是即便今日两人之间不是仇敌,彼此之间也没有仇恨。
自己大概也是不会留下对方的。
他不会允许世界上有个这么像自己的人存在,每每看到,就像是看到了自己怎么也掩盖不住的阴暗面。
“这么说,你是承认那盆花是你放进去的了?”
姬宣闻言又是笑:“即便我说不是,陛下也不会信的,不是吗?”
连楚荆揉揉眉角,他其实也不想将眼前逼死母亲的同谋留这么久。
可这里是姬宣将他引来的,即便上次能斩断对方一臂,端了对方江南一带的谋划。
然而人到底是跑了。
斩草要除根,姬宣滑溜得像一条毒蛇,一日不除那冰冷的粘液都恍若如影随形。
即便死了,都要让人忌惮毒牙里藏着的毒液。
因此他一定要送人万无一失地归西,要将所有埋伏的隐患都一一除去。
想到这里,连楚荆反倒又再次静下心来,打算等到自己的人来了再动手。
总归林远手中的东西姬宣拿不到,再不济对方想要搅乱京都的计划也是无法实施的。
“那你说说,放在朕先生殿内的蓝色曼陀罗,究竟是做什么的?”
姬宣闻言,突然扬起嘴角,笑得有些瘆人:“隐瞒,欺骗,这是蓝色曼陀罗的花语。
陛下可知……齐念安根本不是你找了那么多年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