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因而昨儿应天府粮仓才被劫。
连楚荆刚出福春楼不久, 果不其然便看到街上加强了巡视。
结队的官差拖着板车,趾高气昂地穿街而过,车上鼓鼓囊囊的袋子中不知装的是些什么。
他信步进了个茶庄, 果不其然听到隔壁桌两人正讨论这事儿。
“听说了没,昨儿应天府的粮仓让劫了!”
“那是, 昨儿那动静儿可真够大的。”
两人说起来手舞足蹈, 好不兴奋:
“丢了这么多粮, 听说来查铁业的锦衣卫不日便到了, 真不知道那些当官儿的该怎么圆过去。”
其中一个慢慢喝了口茶, 将其中的茶渣吐了出去, 才笑用下巴点了点那些正拖着板车的官差:“没看见吗?筹粮呢!”
对面那人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也是也是, 应天府那些个, 不知道为这些富商开了多少后门儿,也该让他们放放血了。”
连楚荆听到这里,便也大概明白过来。
应天府被劫了粮仓,说是有鲁朔的谋划不假, 更多的还是应天府的人实在尸位素餐, 加上又被凤凰山一边吸走了部分兵力,以至于措手不及,毫无反击之力。
这下,应天府的所有问题便都大剌剌暴露在光天之下。
然而在位者不归根去寻找问题,却顾着拆了东墙补西墙,把手又伸到了百姓身上,便必然会暴露别的问题。
可连楚荆要的便是这个别的问题。
一旦越来越多的问题接踵而来, 腐烂生蛆的躯干被剖开陈世,才是这挣脱混乱肮脏的重生之时。
他还记着自己是应天府通缉的逃犯, 便也没多做停留,起身便要回大衍宗。
余光中却见一小厮正手上抱着一大摞宣纸自他面前走过,他倒也没多想,随手理了理衣服便站了起来。
“赵哥哥!”一声清脆的叫声传来,连楚荆听着有些耳熟,却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叫自己。
直到一只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下意识转身眉间一凛,手掌化刀,却在看见钟音那张笑吟吟的小脸时愣住了。
“钟音?”
钟音依旧一身鹅黄小衫,跑起来像只撒欢儿的小鸭子,浑身笼罩的阳光叫连楚荆多日淤积的浊气也消散了些。
他没忍住摸了摸对方的发顶,刚要开口,余光便瞥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压着光影朝着两人走过来。
他下意识便想躲开对方,钟音这时候却也随着他的目光了看了过去,语气更显兴奋:“云哥哥!”
赵景玄这时候已经又带好了云容的那张脸,微微勾唇算是回了钟音的招呼,眼睛却一瞬不顺瞬地看着连楚荆。
“公子……”
对方的语气中似乎有讨好,连楚荆对这语气熟悉,却实在疲于应对,刻意忽视了过去。
正这时候,一队官差从几人身边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临了末尾的官差还朝着连楚荆多看了几眼。
两人倒是没觉有异,只是钟音突然意识到些什么,一脸惊恐地捂住了嘴,将连楚荆和赵景玄往一边拉去。
小丫头左看右看,确定没什么人,才舒了口气:“差点忘了,你们还被通缉着呢,怎么就这样在街上闲逛?!”
连楚荆不便解释什么,正巧这时候碰见一直落在几人身后的闵姜过来。
两人会意地接过闵姜手中的假胡子粘上。
连楚荆沉默了会儿,只朝着闵姜微微点头致谢,转而问道:“李家没为难姑娘吧。”
闵姜不自觉卷了卷手中的帕子,似乎有些不想说这件事。
他便也会意地不再多问。
赵景玄的眼神依旧没从连楚荆身上挪下去,后者却半分眼神都没分给对方。
钟音一瞬便了然,一双大眼睛在连楚荆赵景玄二人身上转了一圈:“赵哥哥,云哥哥,你们……吵架了?”
小丫头的一句将两人都问得有些懵,还是连楚荆先反应过来,干笑道:“哪里的事儿?”
然而连楚荆虽这样说,或许是女子天生的敏感,钟音却像是看透了一般:“一定是!”
连楚荆没说话,垂下去的眼中多了些不自然的神色。
若真只是简简单单吵个架也就好了……
钟音见他不说话,又将他拉到了一边,见他沉默,便自顾自说起来:
“要我说呀,赵哥哥你就别和他生气啦,云公子如此心悦你,想来一定也只是无心之失。”
小丫头一双眼睛中满是坚定,句句由心,不似作假。
连楚荆闻言却只轻笑一声。
心悦,又是这两个字。
可赵景玄若真是喜欢他就好了,就不至于一次次伤害他,骗他,威胁他。
“你看错了,他何曾心悦过我?”
钟音闻言微微张大了嘴,一张小脸儿上都是不可置信:
“怎么会?赵哥哥你相信我,云公子一看便是用情至深,当局者迷,我这个旁观者却是看得清晰呢!”
连楚荆不忍心打断对方,却实在听不下去。
他微微一笑,将这个话题带了过去:“对了,你们是出来做什么的,怎么那小厮抱着那么多纸?”
好在小丫头根本没想这么多,呵呵一笑:
“是闵姜!闵姜的父亲是督铁都事,平日多在记录,因此纸张用量要更多些,我俩便……”
连楚荆闻言点点头,便知道过来两个小丫头又是趁着替父亲采买的由头,从学堂偷溜出来的。
他轻轻在钟音头上敲了一下:“好了小丫头,快回学堂吧!”
钟音见被对方说破,朝着他吐了吐舌头。
然而看着赵景玄殷切盯着连楚荆的眼,小丫头的眼神在两人间逛了一圈。
忽然有了主意般地一拍手:“正好午膳时辰快到了,不如你们来我家可好?”
连楚荆自然下意识地要拒绝,然而赵景玄却得了宝似的,连忙道:
“毕竟是钟姑娘的一番好意,也不好拒绝不是?”
说完,钟音那小丫头便拉着赵景玄,二人顺毛小狗般的,眨巴着眼睛望着连楚荆。
他倒是不介意做这个恶人,然而奈何实在磨不过钟音这个小丫头,最终还是由着人拉着,带了些礼物去了钟府。
据钟音自己所说,钟家一直在她父亲那辈儿,还只是个不上不下的商人,直到她父亲生了个争气的儿子。
这儿子寒窗十年,大中举人,成了一家的骄傲,光耀门楣。
说到这儿,钟音语气中都是骄傲,连带着那双大眼睛都在熠熠生辉:“也多亏了如今这位明君,若不是当今陛下圣明,用人唯贤,我兄长也没办法不过而立便坐上了正六品的通判……”
小丫头说起来没完没了,竟叫连楚荆忍不住脸红起来。
重用寒门,于连楚荆而言,其实更多的是削弱四大家的根系,培养自己的人。
在高山上俯瞰一切的人,也没想到自己无意中的一颗种子,能开出绚烂的花来。
然而这鲜花一路盛放,香飘十里……
闵姜还要将纸张送却督铁所,中途便与几人分开了。
刚踏进钟府大门,便有一个与钟音有七八分相似的中年妇人笑着迎了过来。
那妇人见钟音回来,眉头微微蹙了些,却不见愠色,轻轻在小丫头额上戳了一下:“你个小丫头,又逃课了?”
显然钟音也不是第一次做这事儿,拦腰抱住那妇人,撒着娇在对方怀中拱了拱:“母亲……我是帮闵伯伯买纸去了嘛……”
钟母对自家这个小女儿实在没法子,这时候才看见了连楚荆二人:“二位是……”
钟音虽说年纪小,心眼儿却通透,眼睛一转,对两人与李华茂的纠葛闭口不谈,只道:
“之前女儿被人欺负,是这二位公子救了我。”
钟母眼里担忧难掩,将小女儿拎着左右看了一圈,确定对方没什么事儿,才放开她,转而向二人道谢:
“多谢二位公子救下小女,如不介意,还请在寒舍用完午饭再走。”
钟母不似小丫头跳脱,却也热情。带着两人在钟府逛了一圈,才将人安置在假山后的八角亭中先用些茶。
初时,钟母还吩咐钟音留下来照料两位客人。
等钟音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后,她才了然地笑开了,急匆匆地将人都带了下去:“还请二位公子在此稍后……”
小丫头说了些什么连楚荆不得而知,却也猜了个大概,他微微蹙眉,却仍是浅笑着应了下来。
然而嘴角的弧度,在钟母离开视线的一刻,便维持不下去了,转而一拢袖口,手中的瓷杯在桌上扣出一声轻响。
这便是生气的前兆……
赵景玄见状也放下茶杯,望着对方的眼神却依旧炙热着,丝毫不收敛。
毕竟是在别人家,连楚荆压了火气不好翻脸,只微微转身企图避开对方。
赵景玄却在此时起身了,连楚荆下意识松了口气,而后眉头猛然间蹙起——那脚步声正一步步踩着脚下的枯叶,慢慢地靠近他。
温暖的木香以强势的姿态,闯进他的鼻腔中。
他忍无可忍地睁开眼,赵景玄的脸便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
对方的鼻尖离他不过寸长,那双侵略意味极强的眼中带着些玩味的笑意:“陛下若是困了,不妨躺在臣怀中休息会儿……”
“你……!”话中的轻佻让连楚荆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儿,下意识抬手击向对方,却被对方轻易抓住。
他转了转手腕,试图将手抽出来,赵景玄却就着他的挣扎,越抓越紧,俯下身却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吻。
轻柔的触感羽毛般自他手背吻过,只留下一些温热,让他的脸烫得厉害:
“印.子钱还讲究九进十三出呢……陛下逃得这样快,臣不收些利息,是不是说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