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狭窄, 两人只好面对面叠在一起。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赵景玄动了动身子贴得更近了些。
温热急促的呼吸打在连楚荆的鼻尖,有些痒。
他不敢伸出手来乱动, 只好有些别扭地挪开脸,装作在听脚步声。
他自觉天衣无缝, 却不知面颊上飞上的一抹桃红早将他出卖了个大概, 赵景玄看着对方欲盖弥彰的小动作, 忍不住失笑。
如此掩耳盗铃, 反倒多了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然而赵景玄却也没戳穿对方, 反倒此时近距离面对面看着面上一片平和的连楚荆, 想起刚刚种种有些心慌。
倒不是连楚荆做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只是他敏锐地感觉到了对方醒来后极其微妙的改变。
比如刚刚, 连楚荆看似让他分析当前局势时, 他却莫名从中感受到了细微的……愧疚。
连楚荆在考验他,在补偿他。
这个认知让他觉得惶恐不安,又心痒难耐。
倒不是他认为自己的身份已然暴露。
而是就在刚刚,或许就在连楚荆那个不为人窥探的梦里, 似乎有什么东西盖棺定论了。
更上一层, 又或退回原点。
他从来不是个好赌的人,甚至于畏惧不前。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权衡利弊精打细算。
因为曾经,他在这条路上跌得太过惨痛,以至于他或许倾其一生也无法从当初失败的赌局中走出来。
而如今,尘埃落定的赌桌上出现了另一只大手,无形中将赌注加得更大, 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他赌上了一切,孤注一掷。
所以——他不能输, 也只能继续赌下去……
“公子,等我们上去,由阿容亲手为您带上那支玉簪可好?”赵景玄的语气中有期待,却更多是恳求。
当下时兴以玉簪相赠定终生,即使连楚荆当时收下时懵懵懂懂,现在也清楚了对方的话外之音。
他微微顿住,许久才转过头来,神色复杂地看着赵景玄。
聪明如赵景玄,看到此时看到对方欲言又止,面泛不忍的样子,他便突然有些不敢听下去。
说来可笑,赵景玄突然想起了当初被逼着杀第一个人时的情形。
那人的舌头已经几乎快被咬烂了,一张嘴里全是血,喑哑的声音几乎嘶磨着被伤得不成样子的嗓子吼出来跪倒在他身边,只求自己能放过他。
可他没有选择,手起刀落,人头落地。轻易间给了对方对方最后的宣判。
而如今,在这个窄窄的石壁后,他最爱的人,一张薄唇颤了又颤,像是把摇摆不定的尖刀,悬在他颈边。
也即将给他最后的宣判。
他看着那张他梦寐以求的好看的唇,头一次生出无边的恐惧,一时间觉得浑身血液都不顺畅起来,只觉得手麻得厉害。
可那张唇开开合合,声音一如以往,甚至更清悦动听几分。
“阿容,我对不起你,这些日子……终究是我辜负了你的真心。”
尖刀猝不及防落下,从赵景玄耳朵里生生钻开一个口子,顺势生生扎入骨血,将他的五脏六腑搅了个稀巴烂。
心脏的钝痛自两人相贴处传来,明明前不久,赵景玄还心怀希冀,此时却疼得他需强忍着才能不痛呼出声。
他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强扯着笑容带着些委屈的哭腔:“这些日子和阿容在一起,公子不高兴吗?”
赵景玄十分讨巧地选择了一种最让连楚荆心疼也心软的语气。
像是一只日日等着主人归家摇晃着毛茸茸尾巴,却被主人无端抛弃的大狗。
失落,难过,更多的却还是不解。
脚步声渐近,那群人就要来了,时间不多了。
连楚荆轻柔地抚了抚对方的头,一如以往许多次一样,然而与手上的轻柔不同,他的语气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似乎在做决裂,对眼前这段他给不起的情,也给自己摇摆不定的心:
“阿容,你很好,我亦感激你所带来短暂的自由和心灵的庇佑。然而我对你,羡慕感激,甚至还有感动,然而更多的还是愧疚。
这些,永远都不会变成相爱,你……明白吗?”
连楚荆的尾音轻轻落下,一锤定音。
就像赌桌上庄家那句买定离手,最终坐在赌桌前的赌徒被迫压上所有砝码,却最后落了个满盘皆输。
明白吗?他怎会不明白……
无非是他费尽心思编织的这场曼妙的美梦终于要醒了,而他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才能不再醒来。
他甚至不知道,该再找个什么理由……呆在连楚荆身边。
赵景玄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褪了个干净,连楚荆竟从这个健壮的男人身上看出了一丝脆弱。
他下意识伸手想扶对方一把,最终却仍是克制地收回手来。
看着对方灰败得不成样子的脸色,连楚荆只觉得自己心里像是塞了一块占满水的棉花,沉甸甸地难受。
眼前人的情感炙热而光明,和他始终见不得光甚至自己都不愿意面对的感情不一样。
他不想更不敢耽误对方。
将对方当做那人的替身戏耍一通,已是天大的不公。
或许在对方明媚的撩拨下,他确实有过心动。
他也不否认南下江南遇上对方的这段时间,像是将他生生从仇恨愧疚的泥沼中抽离出来的,偷来的美好。
可他总有一天要回到京都,要回到那吃人的漩涡,要去面对那个三言两语在他心中掀起波澜的……赵景玄。
因此他没办法,没办法在明知道自己心里还存在另一个人,哪怕是个与他生无法同眠,死亦无法同穴的人,他却也不想沾染了眼前人对他干净明媚的感情——他生命中少有的干净。
明明亲手拿刀斩断了两人之间最后一丝可能的人是他,可他却只觉得自己那颗不再鲜活的心正一刀一刀受着凌迟。
两人互相都没敢看对方,连楚荆拼命低下头去,任由黑暗吞噬掩盖他眼角一丝不易发现的微红。
脚步声走到两人十几步开外的时候突然慢了下来,赵景玄声音中还带着些未敛净的失落,却仍是强扯着嘴角轻声道:
“先不说这个,来人了……”
话音刚出,那群人果然听到了动静儿,在一阵短暂的停滞后扑了过来。
似乎是没意识到山洞里只剩下两个人,为首的蒙面人微愣了一瞬,随即偏头示意了下面人几句,连楚荆没听清,只听到了句:“别留活口!”
话说到这里,便是丝毫没彼此留下一丝转圜的余地。
几个黑衣人训练有素,没将两人放在眼里,手里大刀寒光一闪便冲了过来。
由于早年长久的不见天日,连楚荆在黑暗中的目力惊人。
他快速拔出长靴中的匕首,紧了紧手指,一个侧滑自一蒙面人身边擦过。
那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只觉得脖间一凉,他下意识摸过去,温热的血已经喷涌而出,连一声呜咽都未来得及发出便倒了下去。
连楚荆随意地捡起那把剑扔给赵景玄,眼角微红未消,眼中却是蚀骨的冰寒:“留个活口!”
两人心中都憋着一股子气儿,下起手来亦不留余力。
几个蒙面人虽都是练家子,却抵不过两人狠辣的出招,地上横了几具尸体,上面随意陈着不知谁的断臂。
两人虽都也有不同程度的受伤,相比蒙面人的伤亡却也不过九牛一毛。
为首的蒙面人带着仅剩的两人微微后退了一些,看着两人的眼神里多了些来时未见的恐惧:
“不知二位少侠何许人也,今日可是蹲守这里等着我等?”
连楚荆一向不喜欢废话,可此时却需要套套对方的话。
他随意甩了有些酸涩的手腕,眼神悠悠落在对方身上有些无辜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你们是谁,为何要蹲守尔等……山洞是你们炸的?”
听了这话,那蒙面人咽了口口水,看样子是想讲和。
他点点头示意身边人收了刀:“确实是,不成想误伤了二位少侠,不过既不是专门蹲守我等,今日便算是不打不相识,我们大衍宗……”
话没说完,连楚荆却摆手打断了他。
赵景玄会意,手腕一转,刀便已经扔了出去,不偏不倚插在了一人正胸口处,那人随即一声闷哼便倒在了地上。
剩下蒙面人身子瞬间僵直,偏头只见连楚荆正不紧不慢地朝着自己走过来。
长靴踩在粗粝的地面上,磨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响声,一下一下竟让为首的蒙面人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连楚荆明明脸上带着些许的笑,为首的蒙面人却觉得自己的喉咙似乎噎住,吐不出一个质问的字眼儿来,只有些颤抖道:
“少侠这是何意?”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另外……我不喜欢人拿着刀跟我说话……”
连楚荆话音刚落,那蒙面人首领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而后是冷兵器砸在地上的声音。
他身后一个蒙面人看着眼前一幕,惊恐地叫出了声。
连楚荆竟只用了一把短短的匕首,生生削下了一双握着双刀的手!
下一瞬,他便猝不及防对上了连楚荆的眼,那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眼,可此时那双眼看着他,犹如死物。
多年来的训练让他下意识从袖中掏出些东西,连楚荆还没反应过来,便只听到赵景玄一声“小心”。
可不等他伸手去挡,便只觉得眼前一片煞白,随即便是剧烈的疼痛。
他后退两步,便落进一个环抱中,随后是刀刃没入血肉,和重物倒地的声音。
对方的声音都在颤抖:“你的眼睛受不住这些,我们得尽快出去!”
眼睛的刺痛不断传来,连楚荆却觉得自己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你怎么知道我眼睛有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