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所有的一切, 不言而喻。
便是他要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皇位。
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先生,为了让先生重新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让先生不再东躲西藏,不再留有遗憾。
然而或许是他的语气太冷, 先生听完, 许久没说话, 久到连楚荆觉得对方大概是生气了。
而他大可以像平时一般, 撒个娇服个软将这件事翻篇, 可他也没有。
连楚荆无数次想起那晚。
他想, 如果当时他能认清自己的心,放下那与先生相比微不足道的仇恨和欲.望。
那后来的这许多年, 自己是不是便不用一个人孑然一身, 独自面对朝堂的风雪。
可等十九岁的连楚荆千帆过尽心中尽是荒凉,回首望去,却也无法磨平当时那个只有十三岁的少年心中痛苦的尖刺。
也或许人总是贪婪的,明明珠玉就在身边, 却偏偏还是要拼尽全力去遐想沧海一粟的碎瓦。
于是那晚,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稚嫩却坚定:“先生,我要报仇,要登上最高的位置,让所有欺负过我的人……匍匐脚底!”
而后先生又愣了许久,长长叹出一口气:“小瞎子,先生从未拒绝过你什么, 以往没有,以后也不会。
因此, 你想要登上九五至尊,我便帮你,只愿你稳坐高台,不沾风雪……”
先生的语气从未有过的认真,甚至郑重地像是誓言。
连楚荆当时不懂,现在想起来,才惊觉对方说这话时,大概句句啼血。
那是看着自己养出来的孩子,最终还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在泥沼里越陷越深的无奈。
再后来,先生让他伸出手来,郑重地将一个物件儿放在他手上。
他惊喜地摸了又摸。那是一把寒铁精淬的匕首,黑檀木的剑鞘上歪歪斜斜刻着小瞎子三个字。
先生送他这把匕首,举世无双,却未开刃……
或许是想要他这辈子都不沾血腥,要他一辈子心如皎月。
可后来,这把匕首仍然被磨成了一把利刃,以最深最重的角度,插.进了不同人的心脏中。
连楚荆的龙椅旁,堆着尸山血海,森森白骨。要他这个皇帝,该怎么一身白衣……
后来的许多日子里,连楚荆每晚都独自坐在帝王寝宫,轻轻地抚摸着那把匕首上歪歪斜斜的镌刻。
他甚至能在恍惚中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剑气一出光寒九州,却在微光摇曳的烛火下,笨拙不知所措地将自己所有的不甘与期待刻下……
那人的身形面庞模糊不清,连楚荆拼拼凑凑,却无论如何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心上人。
他也想一醉方休,可他不敢喝醉——醉了的代价他负担不起。
没有先生,没人能让他踏实做个孩子。、
他只敢清醒地堕落,一边深知先生回不来了,却还是将自己困在那个自己编造的美好梦境中。
在心脏一阵强过一阵的剧痛中,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要的根本不是报仇,不是皇位,而是先生能陪着他一起,相立于顶端……
鲁朔曾无数次劝他走出来,放过自己。
可连楚荆怎么能走,又怎么敢忘。
他恨赵景玄杀了他先生,却其实更恨自己。
恨自己的执念和贪婪,又恨自己自不量力。
杀先生的是赵景玄,递刀的却是他自己。
是那个说要陪他一辈子的小瞎子却将他推入了深渊……
连楚荆觉得自己的眼前再一次模糊一片。
漆黑中从心底钻出恶鬼,将周遭都变成了炼狱,森森白骨自四面八方破土而出,叫嚣着抓住他的踝骨,拉着他坠入阿鼻……
连楚荆觉得自己大概在颤抖。
他仿佛溺死的人渴求最后一根稻草,拼命想抓住些什么,身体却僵硬地不能动作。
心中像是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恰如以往任何一次一样。
在像是被汹涌海水包围的强压下,心脏一阵阵发紧。他无力反抗无计可施,只能任由黑暗自破口而出,将他包围吞噬……
“公子,公子,阿楚……”
自弱渐强的呼喊轻柔地在耳边响起,有些不真实。
连楚荆却觉得眼前突然亮了起来。
每一声呼唤都远得似乎来自天边,却又近得唾手可得。
像是自远方冉冉升起的佛光,又像是曾短暂存在他生命中却最终疲于黑暗中的光彩。
连楚荆拼命想要触碰,想要汲取些许的温暖,却颤抖着蜷在黑暗中不敢伸出手来。
他怕得到,怕失去,更怕让光明中沾染污杂。
他轻轻蜷起身子,企图以最脆弱的躯体将自己保护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手背上被轻轻抬起,而后错不及防被覆上——轻柔而带着些微微的湿润。
一缕发丝划过,那人的唇深深印在上面,连带着挺翘的鼻也抵在他手背上。
时间仿佛过得很慢,对方的体温顺着微微颤抖的唇鼻不遗余力地传过来。
温热的呼吸形如有质,在冰川上凿开一个小孔,如清晨的阳光洒进波光粼粼的海,以燎原之势温柔强硬地到达海底,将苦涩和冰冷驱散一空。
连楚荆原本便不清晰的意识在这样温柔的波涛下层层打着转儿,身体几乎无意识地舒张开。
连楚荆的眼前短暂地出现一道强光,一个男子顺着光走过来,目光只从指缝中透出去。
朦胧渐近中,那男子的脸却渐渐清晰,鬓若刀裁,鼻如葱悬,一双眼中盛着融化冰雪的温柔笑意。
——可这是那张脸上永远不会出现的表情,或者说,永远不会对他……
青天白日下他都能扯下一块遮羞布,将自己的真实所想遮个清楚。
然而在梦里,在他被迫撕下伪装的独处角落,他却只能任由最深的想法无法自控地溢出。
因为在他最渴望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时,这只手的主人竟就是亲手将阳光隔绝的人。
他的噩梦,他的尖刀,他无法束缚而被反噬的巨兽——赵景玄。
而他可悲又可笑地,满怀着期待地……伸出了手。
在被抽离漆黑深海时,连楚荆觉得有什么别的也从心中被生生抽离,而后噗通一声落进了海底深处……
*
连楚荆睁开眼时,抱着他的臂弯正微微发颤。
一滴滚烫顺着深深吻着他手背人的直鼻砸下,在两人相触之处洇开一小点湿润。
手背上像是燃起了火,一路烧到了连楚荆心里,将原先才长出了一些发绿的嫩草烧成了灰烬。
连楚荆轻轻闭上了眼,他的唇抖得不成样子,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对不起……”
赵景玄看着怀中人睁开的眼,似乎没听见对方说了什么,只是用力将连楚荆抱进了怀里,像是要把人融进骨血里。
对方实在太用力,连楚荆只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却似乎想到些什么,任由对方放肆地搂紧他。
对方抵在他肩膀久久未动,许久才吐出几个字来:“我还以为公子不会再醒了……”
连楚荆听着这害怕又夹杂着撒娇的一句,心中有些泛酸,扯嘴想笑,却发现嘴角有什么流了下来。
他下意识伸手抹去,果不其然看到一抹猩红。
连楚荆刚开口想训斥对方几句,赵景玄却像是先一步感受到他的怒气,用头在他脖颈蹭了蹭:
“公子别生气,阿容只是怕公子醒不过来……”
“怎么会醒不过来?”连楚荆听到这句,不免失笑,转而又有些惆怅地望向远方,“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罢了……”
一个叫他逃避不开却无法正视的梦。
他拍拍赵景玄的背示意对方松开自己,环视一圈才发现周边竟只有他们两个了。
他后知后觉:“大俊他们呢?”
赵景玄扶着他站起来,走到角落捡了块石头回来放在手上。
连楚荆顺着他抬起的方向看过去,黑乎乎的石头似乎普普通通没什么不同,却不难发现上面附着着一层粉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硫磺味道,竟与之前让他打喷嚏的怪味格外相似。
他、心中腾起一个不太好的念头,偏头问道:“难道……”
赵景玄将那块石头掷出,拍了拍手才点点头:“是火药,先前那次爆炸就让我有些怀疑,我们在山洞中遇到的人再加上二次地动……
我怀疑是有人放了炸药,那些人不熟悉地形,应该还没逃出去,因此我让大俊带着其余人先走了。”
连楚荆点点头,转而问道:“你觉得会是谁的人?”
眼下局势还不算混乱,左不过三帮势力:连楚荆的人,应天府的人和大衍宗的人。
连楚荆的话看似在询问,却实则在点他,结合连楚荆今日要来凤凰山,赵景玄很快缕清了思路。
“是大衍宗的人。”
连楚荆没说话,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只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大衍宗的近日要劫应天府粮仓,因此想炸了矿山,引起慌乱,这是其一。
其二,应天府在铁业上的手不仅伸到了铁票上,连生铁开采也偷动了手脚,因此在不断裁人。公子刚来便查到了,大衍宗没理由不知道。
大衍宗此举意在将应天府拼命遮掩的真相再添把火,等日后锦衣卫来时,两方混乱,大衍宗便可从中浑水摸……”
然而赵景玄话还没说完,两人不远处却又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两人下意识噤了声,躲在了一块石壁后,脚步声渐近,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