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门,里头正热闹着。
含饴弄孙的老太太一抬眼,一眼就盯上了隐在众人身后的宋伯元。
“元哥儿。”
老太太眨眨眼,两行清泪“噼啪”地砸在宇文明空小小的掌心里。
宇文明空也跟着抬眼,他看看门口不认识的人,又转回头小声去哄突然泪流满面的外曾祖母,“不哭,我把能变出舅舅的石头给外曾祖母好不好?”
小小的手掌心摊开,里头赫然放着块透明偏粉的石头。
那石头突然被身后的人一把抢过,宇文明空抬起头,仔细看了眼,才发现那高瘦挺拔的人肖似叶姑姑,小小的脑袋转了几圈,立刻奶声奶气地喊了声,“舅舅!”
宋伯元放下手里的箱子,一把将李清灼怀里的宇文明空抱在自己怀里,自己塌下腰,将脸凑近了李清灼面前。
李清灼收起眼泪,强挤出笑来抬起手抚了抚宋伯元的脸。
“回来了,回来了好。”
景黛在宋伯元身边帮她打开那箱子,拿出一样,宋伯元接过来一样,从宋佰金开始一样样地发到宋佰叶手里,最后手里剩下个叠放整齐的金丝甲胄,她在殿内搜寻一圈,才抱着宇文明空转回头看了眼景黛,“小黑呢?”
“小黑?”宋佰叶抬头小心地觑了一眼景黛,看她脸色一滞,忙站起身走到宋伯元身边,抬手握住她的手腕低声对她道:“吃完这顿再说。”
宋伯元抬眼,两人在电光火石间完成了一场心有灵犀的交流。
她放下手里的金丝软胄,被宋佰叶拉着坐到了李清灼与宋佰金中间的位置,宋佰金稀罕得紧盯着她,未言语先流下两行泪。她克制着没去触碰宋伯元的脸,而是偏过头去偷偷蹭掉脸上的眼泪,和老太太的反应一模一样。
景黛转身看了一眼被宋家各位女眷围在圈里的宋伯元,独自走到一侧,抬手随意招呼了个黄门,向他低语几句。
小黄门得到命令,立刻慌里慌张地起身跑了。
宋伯元视线一眯,坐在视线最中央却独自梗着脖子看向站在门口阴影内的景黛。
再临时的宴席,也会有开宴的时辰。就算景黛再无法无天,坐在最上位的依然是郑容融。她左手边是宋佰枝与十二王,右手边是李清灼。
宋伯元坐在老太太下首,景黛随坐身侧。
郑容融例行讲话的时候,宋伯元小声问景黛:“小黑呢?”问完了话,一对儿不小的眼睛直勾勾看向景黛的脸,那意思像是在说,不要说谎,你说谎的话我就会知道。
景黛是什么人?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改于色。
她自顾自给宋伯元倒了杯酒,令一侧随侍在桌边的小黄门吓得不轻。宋伯元撇头看了桌上那满杯的酒盏一眼,手握过去,五指紧握在酒盏上雕刻的上古神兽纹上,又沉着嗓音问了一遍,“小黑呢?”
“在宇文善身边呢。”
景黛单手悬在空中,对着宋伯元手里的酒盏晃了晃中指,宋伯元乖顺地饮尽了杯中酒,再次问道:“你逼他的?”
“这倒不是。”景黛端正地坐好,视线平直地定格在厅上正吹拉弹唱的各位乐人身上。
“他,”宋伯元顿了顿,抬起手在桌下扯景黛的手腕,“净身了?”
景黛听了她的话,这才露出笑模样。她忍俊不禁地看向宋伯元,用口型问她:“你觉得呢?”
宋伯元最烦景黛这种明知道答案,却故意捏着人心的态度。她手上用了力,箍得景黛的手有些发青,景黛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还能在宋伯元的手底下晃出根手指,在她的腕上轻轻挠了挠。
耳边都是乐器的美妙之音,宋伯元却有些心堵。景黛不会在这种事上对她说谎,若真是小黑自愿净身,她都不知道去何处说理去。此时见景黛还有心情与她逗乐,气得脸都红了。
她裹住景黛细弱的手腕,一个翻掌,将景黛的右手压在自己的坐垫下。做完了这事,她放空了双手去逗弄对面的宇文明空。
本以为以景黛的性格,她一定会当场黑脸,哪成想,景黛竟真的老老实实地只用左手入食,右手像真的挣不开似的。
宋伯元正面对宇文明空,眼角的余光却努力地往身边的景黛身上飘。景黛变得“老实本分”这事本身就很奇怪,宋伯元正暗自心里打着鼓,整一乐章完毕,心也跟着停了两拍,乐队重新演奏之时,厅上突然上来七八个红衣舞女,这事放在往常不新鲜,但此刻却有些特殊。由于宫里传出去今岁科考场即将接受女考生,导致新风潮与老思想们正明里暗里地较劲,这段时间就连所谓最底层的贱籍“卖笑女”们都开始闭门不出,以此种行为为正奋力在第一线同为女娘的女考生们鼓劲。
像是一种同为“女娘”群体上的互助默契。
就算知道自己已深陷泥藻,但见到费力往泥坑外头爬的的人时,心里也只有开心。
这时候,皇后带头允舞女入殿的行为就相当可疑。往低了说,是她不服景黛,往高了说,就是作为既得利益者选择妥协而背叛了同为女娘的团体。
不服景黛的人多,但是敢在景黛面前如此光明正大打她脸的人,可早就断了气。
宋伯元这次光明正大地看过去,手掌顺势探下,紧紧牵住了那只老实的右手。
景黛还未有动作,郑容融突然从最上头脱了外头的华服,只着一件苏白色的轻纱缓缓从上头拾阶而下。
这是郑容融自打入宫,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表演”,景黛没抬手打断,那曲子就按着计划有条不紊地顺下来。
七八个画得妖艳的红衣舞女中间,就是那苏白色的郑容融。
她年纪小,脱了那撑场面的华服,就只剩下一个楚楚可怜与娇柔韵骨,眼波流转间,放出的尽数是该魅惑君王的魅力。
此时的君王宇文善不在,外人看来场上唯一未被净身的成年“男人”宋伯元正言笑晏晏地与自己的大娘子说着话。
离她们两个最近的小黄门早就吓破了胆,垂着头听着这“夫妻”俩大逆不道的话,正后悔着没有称病逃开这场砍头之祸。
宋伯元有心给她难堪,特意将头凑过去,语带轻佻地问她:“这皇后怎么回事啊?当场给你难看?”说这种气人的话,手里倒是没松劲儿,还依然攥紧着景黛的手。
景黛不咸不淡地瞥她一眼,却没顺着她的话回她,而是自己开了个新鲜话题:“皇后和你倒是年龄相仿,看看这妖娆的身段儿,这倔强的小脸儿,”
宋伯元原地打了个激灵,她狠拉了下景黛的手,着急地打断她:“景黛!”
这一嗓子出来,身边的小黄门当场吓得狠抖了一下。
景黛还正沉浸在郑容融给她带来的反差震撼里,此刻被宋伯元很拉了一下,才把那视线挪回到宋伯元身上,她上下眼皮一合一张,格外无辜地问她:“作何?还敢叫我全名?”
宋伯元屁..股稍往景黛那儿挪了几分,直到景黛身上的混合花药香包裹住她之后,她才开口:“不许看她,看我。”
景黛这才后知后觉宋伯元的意思,她眨了眨眼,将计就计地弯了下唇角,手肘撑在案上,掌心握拳慵懒地支着自己的脑袋看向身侧的宋伯元:“怎么?有夫之妇的醋,官人也要吃?”
宋伯元稍撇撇嘴,她微侧头看向景黛的脸,“姐姐最近喜欢这种的了?”
景黛笑着嗔了宋伯元一眼,右手反握住宋伯元的手,抬起来,将宋伯元的手背放到唇边快准狠地轻啄了一下。
宋伯元一整个大难堪。场上坐着的可都是自己家的长辈姐姐,她一个刚从战场回来的大“男人”,反被景黛当众调戏了一番。她直接羞赧得溃不成军,恨不得头当场钻到案板底下去。
景黛还没事人般地笑着看她。人好看,坏起来笑也好看。
直到宋伯元眼底的慌乱逐渐平息之后,景黛才轻轻飘飘地调侃了她一句:“没人看你,都看皇后呢。”
宋伯元不敢抬起头看旁人,只能继续垂着头问她:“姐姐没骗我?”
“没有。”景黛这次的回复很及时,宋伯元的语调刚落地,她斩钉截铁地回复就跟上来。
“我不会骗你的。”景黛说。
宋伯元忙打蛇随棍上地连着问了几句:“所以小黑到底在哪里?他有没有被净身?他是自愿的吗?”
刚问完了话,殿外正好有一队侍卫寻过来,领头的着急忙慌地闯进来,先是在门口做了个全乎的大礼,起身时直接往她们两个的方向去了。
“公子!”小黑的眼睛比从前更加明亮,他像小时候那样欢快地扯了扯宋伯元的袖子,才低下头去给她行礼。
宋伯元忙抬起手撑住他的双臂,不敢相信般看向小黑:“怪不得你总胳膊肘往外拐,还得是跟咱们大娘子混才能混出个好名堂出来啊。小黑,”宋伯元抬手晃了晃小黑腰间的佩剑,“这可是御前带刀侍卫啊。”
小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是,没有公子,大娘子也不会嫁进咱们家,还是要多谢公子。”
宋伯元刚瞪了他一眼,曲子突然停下,她忙将视线调转回厅上。
郑容融先是往景黛那儿拜了拜,才缓缓开口道:“这些个都是与我一同从鲁国公府出来陪嫁的丫头们,此舞也只为给将军作彩。”
这话一是解释了为何有舞女上台,二是给她自己突然人前亮艺找了个光明正大地有头。皇后本不该抛头露面地在外男面前跳舞,但为了庆贺保家卫国的将军凯旋而归,宁肯自降身段献舞一曲,传出去倒是番皇后平易近人体恤劳苦功高之臣的佳话。
她想给母妃跳舞,想在她眼里看到对自己的惊艳,就扯了这么一个没头没尾地谎。
好在宋伯元也不是好色的,她跳舞期间,宋伯元也只忙着与景小姐眉来眼去,想必夫妻二人之间,正享受着重逢之喜。
景黛挑挑眉梢,率先鼓起了掌,厅上众人才跟着纷纷拍起手掌来。
此刻正是紧张时期,若皇后没有这番说辞,那就是对女娘群体的背叛,更该是镇国公府的公敌。
宋佰枝缓了缓神,在她看来,场上就宋伯元一个成年男子,皇后在这种场合跳这种“艳舞”,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为了拉拢宋伯元之意。
又想起方才在外头,皇后信誓旦旦地说帮自己,想必是看上了宋伯元,这才提前站队自己。
她有些不爽,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也没空去谴责郑容融勾引有妇之夫,看了眼坐在她斜对面的景黛,又将那不爽化成了担心,担心郑容融还没帮她,她自己就先被景黛送上了西天。
诶,撩谁不好,偏偏选了宋伯元。
宋佰枝心里嘀咕完,再看向郑容融的眼神里,就全是悲悯和让郑容融看不懂的忧伤。
节目演完,就只剩下酒盏交错。
宋伯元回头拍拍小黑的背,“坐下吃点儿?”
小黑忙摇头,“奴哪儿敢啊。”
宋伯元嗔他一眼,双手按在他肩上,一个寸劲就把他按在桌案后头,“就当在咱们自己家吃饭了,还有啊,往后别总‘奴啊奴’的了,大娘子努力这么多年,不就为了让百姓们都过上好日子吗?”
“再好的日子,那也是奴啊。”小黑嘿嘿乐了两声。
宋伯元竖起手里的筷子给他碟前夹了块肉,做完后,才撂下筷子,起身绕到景黛身边,坐稳后对她小声咬耳朵:“我发现你这人有个点,”
“什么?”景黛问。
“只要被你划进自己阵营里的人,不管是谁,你都会用尽方法去帮他们完成自己的梦想。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梦想会不会实现呢?”
景黛意外地扫她一眼,自顾自斟酒,随后痛快地一饮而尽。
等酒意上了脸,她才亮着双眼朝宋伯元曲了两下指..头。
宋伯元听话地靠过去,景黛冰凉的手指抓着她的耳朵,小小声地回应她:“我的梦想太宏大,实现要靠下一代了。趁着我还活着,不如多攒几分福报,省得这辈子作恶太多,下辈子再无轮回之道。”
“姐姐相信这个?”
“原是不信的,只是想与你,”景黛浅笑着看她,“再有个太平盛世的重逢罢了。”
“那姐姐下辈子要做什么?”
“做商人啊,赚银子,养你这个销金窟,你不是喜欢胭脂水粉良衣美饰吗?没银子哪成。”
“也许,下辈子我就不喜欢了呢?”
“那就,下辈子再说吧。”景黛笑着摸了摸宋伯元的头,“还也许我下辈子成了牲畜,与你再无相干了呢。”
她吐字清晰,一个字一个字说完后,顺手捏了捏宋伯元的耳垂,收回手后从案后直站起身,“我有些乏了,”
宋伯元也跟着站起来,宋佰叶第一个发现,忙小跑着过来问她:“要走了吗?”
“是,你嫂嫂她,”
景黛却抬手打断她的话,“你们一家子正是团圆的好时候,莫要因为我,扫了长辈的兴,”她推推宋伯元:“你多陪陪祖母,也让我自己歇歇。”
“歇什么呢?”宋伯元问,“我才刚回来。”
景黛叹口气,“一会儿宇文善摆的那场鸿门宴,我得提前准备准备。好了,听我的话,”她抬起手,拍了拍宋伯元的背,又用掌心贴住她的后颈,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凑到她耳朵边儿复述了一遍:“乖,听姐姐的话。”
宋伯元无奈地歪了下头,“景黛,你还当我三岁稚童吗?”
宋佰叶适时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眼神往景黛那儿飘了一飘,对宋伯元直白道:“嫂嫂这几月身体状况都不好,想是真的乏了,你就听嫂嫂的话吧。”
宋伯元抬手就扯掉了她捂在耳朵上的手,“捂住你不也听见了,装什么样子?去,陪祖母去。”把宋佰叶推开后才转过头问景黛:“你还未开始刮骨吧?”
“嗯。”景黛在喉间挤出一声,又抬手往太阳穴那儿转了转,“我真的撑不住了,就不与你多言语了。”
刚刚转身,手腕就被宋伯元一把拽住,“还下辈子呢,这辈子你都没活明白。”她嘟囔了一声,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景黛腾空抱起来,先是朝郑容融点了点头,才看向李清灼。
李清灼只抬头扫了她一眼,就大手一挥,“算你这‘小子’会疼人,我这老太太就不用你陪了,多陪陪你媳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