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雪后,整个桑榆镇渐渐露出它本来的颜色出来。
灰扑扑的城墙,断壁残垣间有几个孩童正大笑着玩闹。
一个红衣小少年手里撑了个晾衣服用的木杆,站在土坡上,瞪着眼看向土坡下的其他孩子们,“尔等胡族鞑子,且看我大梁青虎军主将宋伯元来也!”
说着话,一个俯冲,带着那根木杆吱吱喳喳地跑下来。
下头的孩子们立刻鸟兽散,那红衣孩子立刻不干了,“你们不能跑,得让我打才行!”
下头的孩子们立刻七嘴八舌地不满道:“每次都是你演旗枪宋将军,凭什么?”
“就是!还要日日霸占着红衣。”
“就凭我长得最好看!”那红衣小孩子得意地一叉腰,“你看看你们长得,有哪点儿配演宋将军?”
不远处新开没多久的集市间,大军得胜回来的将士们边喝酒,边笑着看那头的孩子玩闹。
小土堆后头突然出现了个人,长身玉立地,腰间别着根精致的金身教尺,尺尾坠了大红色的结。她身穿张扬的大红衣裳,一手就将那小红衣提起来,另一只手想都不想地狠狠抽了下他的屁股,“怎么和伙伴说话呢?”
那小红衣刚要生气,视线扫到那人身上的大红衣角立刻惊呼一声:“宋将军!”
土坡边的小孩子们立刻围上来,叽叽喳喳地伸手去触宋伯元的手。
没多大年纪的宋伯元立刻跟着孩子们打闹起来,这边拍拍头,那边扯扯发,玩儿得不亦乐乎。
她身后的周令猫腰越过她,大步走向茶铺。
宋伯元立刻对孩子们指指他的背影,“兄弟们,给我上!把他打趴下!”
孩子们得了令立刻笑着闹着去抓周令。
宋伯元在一旁得意兮兮地小跑着到了酒铺,抢了那伙青虎军桌上的酒坛,抓了就跑。
那伙人立刻大喊大叫着去抓她,“宋将军,军师不让你喝酒!将军这不是将兄弟们往火坑里推吗?”
宋伯元边跑边将手里的酒坛子不管不顾地往嘴里塞,直到最后被人合伙架住了手。
周令刚被那群小鬼头哄出去买了一袋子果脯,正巧回来见到这一幕,立刻抬手放在唇边哈了哈气,一掌拍向宋伯元的后脑勺上。
宋伯元挣开,立刻抬腿踢了他一脚。
周令抬手端住她的脚腕,顺势推了她一把,“多大了?幼稚不幼稚?”
宋伯元踉跄了几步,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靴面,“你们也知道我不小了,是吧?有什么不能喝的?”
周令抱臂鼻尖儿哼了声,又抓她的肩膀,“抓紧吧,就这小半日假。”
宋伯元不情不愿地剜他一眼,从腰间拽了个荷包,在手里掂了两下,一股脑扔到了周令怀里。
“这次你去。”
周令抬眼扫她一眼,面带猥琐地看过来:“怎么?这桑榆镇竟也有你宋伯元搞不定的事了?”
自打过了冬日,大梁青虎军开始屡战屡胜,桑榆镇也跟着换了新颜,虽还是处处散着破败的颜色,但却实打实变得热闹了许多。
宋伯元推他一下,“废话这么多,叫你去你就去呗。”
周令掂了掂手里鼓囊囊的荷包,坏笑着重新扔回到了宋伯元的怀里,“我才不去呢,那老板娘就喜欢你,谁去谁挨骂。”
宋伯元抿唇,又提着那荷包挠了挠额头,“我是有家室之人,总去那种地方不好,还是你去。”
周令立刻大笑起来,“宋伯元啊宋伯元,你连这种有家室的话都能扯得出来?”
“那怎么了?我本来就有家室嘛。”宋伯元理直气壮地将手里的荷包硬塞给周令,“赶紧去,快去快回,我在茶铺等你。”
两人推来阻去的地方是镇里唯一的青楼百花楼,楼里有个胡族乐人姑娘,是那假宇文翡给他们传递消息的据点。每隔十日,他们都要带着银子去探探那头的消息。
往常都是宋伯元负责情报消息的,几个月来来往往的,军营里的大家伙儿总是打趣她和那姑娘,所以宋伯元越来越抗拒去百花楼。
周令看她那样子,立刻长舒口气,“我去也行,你叫我声大哥。”
宋伯元狠狠瞪他一眼,“滚!”
周令大笑着跑去了百花楼,身边刚抢了她酒壶的青虎军们围过来,一个个拈酸带水儿地挤兑她。
“将军怎么不去百花儿楼了?”
“就是,人家灵云姑娘十日才等得将军露一面。”
“平时兄弟们去楼里,灵云姑娘经常羞答答拜托大家伙儿给将军捎东西,香帕子小手链的,将军怎么就不去了?”
“就是,李军师平日里只管着将军饮酒,可没阻着将军寻欢□□啊。”
宋伯元长臂一摆,拿出军营里的架势,眼神儿一瞪,身边的声音立刻减消下去。
她没法子对别人说灵云是据点,就只能硬着头皮扛下来。在楼外垂着头晃荡了一会儿,身边的人又开始叽叽喳喳地捅咕她。
“将军,将军,抬头,”
“灵云姑娘,三楼窗子。”
宋伯元跟着仰起头,窗边站了个青色衣衫的漂亮女子,脸上是胡族特有的高挺鼻梁,湛蓝的眼珠里头裹着的都是无措的失望。她站在那窗子边站了会儿,突然一把拉上了粉色的纱帘。
身边立刻炸开。
“哟,哟,生气了呀这是。”
“将军还不进去哄哄?”
宋伯元挨个伸腿踢过去,“那嘴絮絮叨叨的,棉裤腰嘛?”
五大三粗的男人们立刻笑着缩回了酒桌。
没一会儿,周令从百花楼跑出来。
身边立刻围过去,“周将军这么快?”
“找的哪位姑娘啊?”
宋伯元终于开始生气,她抬手,一人给他们一巴掌,“青虎军是不是把你们喂得太饱了?列队!围着桑榆镇跑二十圈儿,就现在!”
身边吵吵闹闹的人整齐喊着军号消失,宋伯元坐下,仰起头看周令,“怎么说?”
周令朝她一摊手,将手里的荷包重新扔到桌上,“不见你不说。”
宋伯元抬手抓了抓自己的头,看了眼事不关己看热闹的周令,抬手拿了桌上的荷包就站起身,“我就不信了,她还能把我吃了是怎么的。”
周令抬腿挡了她一下,“想好啊,你这事瞒不住,你那大娘子我都害怕,这事要是真传到汴京指不定传成什么样呢。”现注服
宋伯元对他无辜摊手,“我能怎么办?我又不能真放了阿严流的情报不用。但不管怎么说,还是怪我这嘴,我就喜欢那些胭脂香粉什么的,冷不丁在北境见了,就与人多说了几句。这下好了,”她叹口气,“她肯定拿我当知己呢,我这么一弄,她生气也是正常的。”
周令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宋伯元,我有的时候真的怀疑你不是男子,你那脑子里就想不到,可能人家是喜欢你吗?”
“喜欢?”宋伯元睁了睁眼,“哪种喜欢?男欢女爱那种?”
“不然呢?”周令收回腿,拍拍她的肩膀,“依我看啊,人家就是相中你这人了,做妾也是愿意的。就是不知道你那大娘子,”
宋伯元立刻打断他,“不不不,就算你给我几个胆儿,我也不敢。”她又重新坐了回去,“你说,咱们不用那情报,就不能打硬仗嘛?”
周令重新抱臂,对她冷笑了一声,“大哥,那情报能换不少命呢,你还真能舍得下?”
“不是你让我考虑清楚的吗?”宋伯元一脸莫名。
“我的意思是,”周令塌下腰,“你只要把情报源头锁住了,不往汴京传不就完事了?”
“什么意思?”
周令一脸的孺子不可教,他语重心长地拍拍宋伯元的脸,“你先去吧,这事你大哥,我,给你解决。”
—
汴京。
北境大军频频得胜的消息,一竿子一杆子地往回传。
颓靡几月的汴京城,也跟着重新焕发了新生机。
瘫痪的中枢最后被以张焦为首的新科举子们顶起,整个朝廷中八成都是年轻的面孔。
宋伯元身抗旗枪,直捣胡族大营的事被说书先生讲了几百遍,汴京百姓还是愿意听。
宇文广唯一的儿子八王还未上位东宫,静妃最近消停得紧。
镇国公府内,老太太锁着眉头看着厅下的众人。
“我最近,那心呐,总是惶惶地,总觉着不得劲儿,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似的。”
宋佰金抬头接上,“阿枝将将临盆,这静妃这么消停,我看是肚子里憋着坏水儿呢。”
老太太扫她一眼,又将视线定格在景黛脸上,“黛儿,你怎么看?”
景黛端正地坐着,听老太太叫了她的名字后,立刻冲上头笑了笑:“祖母不用担心,小叶最近日日都入宫,若贵妃娘娘出了什么事儿,咱们是肯定能第一时间知晓的。”
李清灼抚了抚自己的心脏,跟着点了点头,又看向宋佰金,“你家夫君终日里在这府上闲晃悠也不是回事,学了一辈子的学问也不能凭空烂在肚子里不是?朝廷上正是缺人的时候,叫他准备准备,去做官吧。一个大男人,老是拿着个扫帚在我眼皮子底下晃悠,我看着心里不舒服。”
宋佰金先是看了一眼景黛,才对上头回道:“那个不急,倒是八王总是出宫来请他入宫教他学问,”
“八王?”老太太轻蔑地叫了声,“呵,就让铮哥儿烂在府上也不入宫去教那浑小子去。”
景黛缓缓起身,亲手帮老太太换了崭新茶后,才坐回去道:“我看,大姐夫入宫是好事呢。”
“好事?”李清灼放下手里的茶碗,着急地对她道:“什么好事?那老八一脸奸诈之相,又是个偷懒耍滑担不起责的,依我看,矬子里拔大个,还不如当年那老三呢。”
景黛抬了手捂唇,笑过后才对上头道:“大姐夫入宫,那就是未来的太子太傅啊。贵妃娘娘那儿不又是一成保障?咱们府上多个人在宫里,贵妃娘娘和肚里的孩子就安全了一分。”
“我不信你这丫头的话。”老太太双眼一眯,“你惯会说些哄人的,前几个月你一声不吭地去了北境,回来就带回来一箩筐的骂名。要不是我知道你这丫头品格好,对元哥儿也好,我都要信了外头那些‘惑国妖女’的浑话了。”
景黛那唇角就没放下来过。
老太太身后的武鸣也跟着笑了声,她拍拍老太太的背,对景黛道:“有咱们家这两位大娘子坐镇,就没有静妃耍滑头的缝隙,老太太且歇歇吧,这天下呀,是年轻人的了。”
李清灼也跟着笑了两声,刚要说点什么,木门被人从外头径直推开,一扎着高马尾辫的大高个儿走进来,“祖母又带着姐姐妹妹开会呢?怎么每次都不带我呢?”
老太太瞥她一眼,“带你有什么用?你不是往熹兰坊去厮混就是入宫看你二姐姐,只要你不给家里闯祸,我就谢天谢地咯。”
宋佰玉撇撇嘴,一屁股坐到了景黛身边,“妖女弟妹今日又给老太太灌什么迷魂汤了?老太太谁的话都不信,就信她那好孙媳的话呢。”
景黛立刻抬了手朝天,“三姐姐这话说得慢了,这祖母刚说过,再不信我的话了呢。”
一屋子欢声笑语。
老太太坐得久了有些乏,手掌一挥,“我是不管咯,府里有阿金和黛儿,就算外头翻了天也砸不到我老太太的头上。我要午睡了,你们且散了吧。”
几个人鱼贯而出。
宋佰玉抬手止住了景黛的去路,“怎么今日这么听话?我还没让弟妹叫我呢,弟妹竟自己嘴甜起来了。”
景黛瞥她一眼,“阿元在外头也小一年了,上次我见她一面,成熟了不少。倒是三姐姐你,怎么光长年纪,还是这么幼稚呢?”
宋佰玉不服气,“阿元?她?成熟?弟妹可别蒙我了,这话大姐姐信吗?”
本想无声遁走的宋佰金被点了名,立刻皮笑肉不笑地转回来:“你们俩自己吵行不行?能不能别带上我?我都多大岁数了,听你们吵架脑仁儿都疼。”
正巧马铮过来接她回去,宋佰金立刻将马铮往她们面前一推,“你们嘴皮子溜的吵吧,我也要回去午睡了。”
马铮立刻挡在自家娘子面前,张开手认真看向面前的两人,“辩题是何?”
宋佰玉眨眨眼,“弟妹说宋伯元成熟了,大姐夫你信吗?”
马铮抬眉想了想,“此题无正解,这世上每个人都有,”
刚开了个头,宋佰金立刻垫起脚捂住了他的嘴,“这也值得你这么认真辩上一辩了?正好,黛儿要你答应八王入宫呢,你就省了和家人的这点子嘴皮子,以后入宫和八王去论吧。”
宋佰玉立在一侧笑了两声,“反正大姐夫说话我也听不懂,这事就当弟妹赢了吧。”
景黛无可无不可地耸肩,快步往自己的小院而去。
安乐过来接她,顺便对她道:“小姐,今日桑榆镇来的消息有些奇怪,一会儿您看了可忍住了,千万莫生气。”
“生气?”景黛抬眼看看她,立刻向她伸出手去,嘴里问道:“阿元又惹什么麻烦了?”
安乐面红耳赤地递给她一封信,又郑重拍了拍她手上的纸,“千万,千万,要忍住。”
景黛冷笑了一声,展开信纸后,扫了一眼就将那信纸归还给安乐,“去烧了吧。”
“啊?”安乐扬扬眉,“就这?”
“不然呢?”景黛嗔她一眼,“你还真信宋伯元和一胡姬生出一段儿情来啊?再说了,”她指指安可手里的纸,“说宋伯元十日一去,应该是与假的宇文翡接上头了。”
“那,那她还故意封锁消息了呢。”安乐在一旁添油加火。
“那这事就不是她做的,”景黛叹了口气,“阿元做事,是不会让我轻易找到破绽的。”
安乐啧啧称奇,“怎么感觉小姐像是被宋伯元下了降头似的,不管她做什么事,小姐总有一箩筐的理由帮她辩解。”
“是吗?”景黛皱眉想了想,快走到院子时,轻声回了她一句:“也许吧。”
“那,要杀掉那胡姬吗?”安乐抬眉问。
景黛顿住步子,回头看了安乐一眼才重新抬腿,“再说吧。”
——
百花楼也不是宋伯元第一次去了,只是此次再踏上那木质楼梯,心里都跟着打鼓。
内心还不住地腹诽,景黛安排什么不好,给她安排了个这。
连环美人计。
到了灵云的门外,她鼓起勇气抬手敲了敲门。
里头立刻拉开门,灵云站在门后,目光水盈盈地看她。
“银子给你,消息给我。”宋伯元将手里的荷包扔到她怀里,双手背在身后凶巴巴地对她道。
“你干嘛啊?”灵云皱了眉头,抬手扯了下宋伯元的手肘。
宋伯元立刻如临大敌,她往后退了两步,“你,你,男女授受不亲啊。”
“将军!你怎么了?”灵云原地踱了跺脚,“我还不嫌将军有了家室,将军倒嫌我出身不好了?”
“哪儿跟哪儿啊?”宋伯元嘟囔了句,“你知道我有家室就好,我可不能娶你啊。”说完了话,手一伸,“消息给我。”
灵云眼波流转地瞪了她眼,一个人坐在那原木桌边生闷气。
宋伯元只能巴巴地凑过去,“消息消息。”
灵云终于忍不住,在宋伯元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你就是个负心郎!”
宋伯元都快憋不住笑出来了,她立刻死死皱紧了眉头,拇指和食指搁到裤腿边,狠狠掐了把自己的大腿后凑过去,“不要哭了,是我做得不对,把消息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