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钦久久没有反应过来,他像是卡顿的机器愣坐在病床上,一只手握着季向泽的手机,另只手拿着一张薄薄的照片。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手机屏幕也黑掉,他才恍惚有些明白季向泽说了什么,喃喃道:“你说这个照片是你拍的?你在哪里拍到的?”

  “楼上。”季向泽收回手机,“我就住在阿野楼上,只是没跟你们说过。”

  “哦…”晏钦大脑仍在宕机,又问他,“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季向泽看着他通红的眼眶,视线只避开了一瞬,又很快转回来,吸了口气才说:“因为我喜欢阿野。”

  胸口如遭重击,晏钦终于在他坚定的语气里清醒。

  季向泽脸上没什么表情,毫不避讳自己对陆野的情感。

  “我本来以为只要默默陪在他身边就好,毕竟我和他之间的差距很远,也几乎没什么可能。但自从你出现后,我才发现自己并不甘心…如果你愿意和他分开,我们可以继续当朋友。”

  晏钦的朋友不多,能聊得来的,季向泽算一个,但眼前毫无顾忌地要他放弃陆野的也是这个朋友。

  指尖难以自持的发着颤,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问起。

  半晌,才缓缓开口:“他知道吗?”

  季向泽摇头,坦诚道:“我不打算这么快就告诉他,毕竟现在陆家氛围很敏感,而且现在也太早,我们都还不能掌握自己的人生。不过只要我在他身边待得足够久,他总会注意到我。”

  晏钦想起昨天见过的陆棋的态度,“他家里不会允许他喜欢男人。何况你确信就算到了那个时候,他就会和你在一起吗?”

  “谁知道呢…”季向泽苦笑了下,“但阿野是个很看重感情的人,只要他认定了,其他的都不是问题。即便是老太爷也不能强迫他,我只需要在那之前陪着他就行。”

  晏钦觉得有些荒诞,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额头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知道你说的话有多可笑吗?”

  “或许吧。”季向泽没有否认,反而是转开话题道:“那你知道阿野是怎么回到陆家的吗?”

  晏钦摇头。

  陆野并未跟他说过这些。

  “他是私生子,从小就和妈妈在新加坡生活。前年年底的时候,陆家唯一的孙子因为赛车出事成了植物人,老太爷无计可施,想到还有另一个孙子,这才把他接回了陆家。”

  晏钦呼吸一窒,浅浅垂眸,目光落在照片上。

  季向泽继续道:“陆家只承认了他一个人的身份,他的妈妈依然在国外,并且没有允许不能轻易回国。阿野回来后过得也并不算好,几个姑姑和叔伯的眼睛全都盯着他,他几乎没有一点自由的空间,直到一年后才稍微好点。

  你不属于我们的阶层,不懂这其中的复杂,也无法理解他身上背负了些什么,和他更不可能会有结果,与其这样消磨时间以后还是会分开,不如就此了断。”

  晏钦觉得呼吸有些困难,怔怔地看着照片上熟睡的人。

  他一度以为陆野是个被家里娇纵的少爷,毕竟印象中的陆野总是没心没肺地笑着的。

  “但是我可以。”季向泽脸上露出几分自信,“我们家能给他提供很多别人无法给予的支持,不管是哪方面…而你只会和你爸爸一样,让他在家里被人耻笑。”

  从胸腔升起的酸楚让晏钦眼前一片模糊,他努力地屏住呼吸,却还是憋着一口气声哽咽道:“你这些话,不会是昨天那个陆棋教你的吧?”

  季向泽大方承认,“陆叔叔的确有教我一些,但更多的还是我自己的想法。”

  “难怪。”晏钦嘲弄的笑了下,“我说你怎么突然这么聪明了。”

  季向泽脸色有些不悦,他不禁想到陆野不止一次地在他面前夸晏钦有多聪明。

  他轻哼了声,说:“对了,还有件事得告诉你,你可以让你奶奶不必再为你出国的事情到处求人,阿野马上就要出国了,所以你必须得留在国内。”

  晏钦手指紧紧攥住照片:“我奶奶在哪里?”

  季向泽笑了笑:“你想什么呢,她毕竟是个老人家,没人会伤害她。如果你能放弃阿野的话,你爸爸也能很快和你们团聚。”

  晏钦没说话,沉沉地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他脖子上青筋暴起,极力控制着情绪,可肩膀还是无法自抑地轻轻颤抖着。

  季向泽默默地看了会儿,才慌乱地移开目光,过了会儿才劝道:“这个事其实并没有那么艰难,毕竟我们年纪都还很小,也许分开一两个月,你就能将这些事情淡忘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放到晏钦面前,“这个是我的新号码,你以后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打给我,虽然学籍可能恢复不了,但我可以给你安排别的学校。”

  晏钦不知道季向泽是什么时候走的,他一个人在床上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天都黑了,护工才急匆匆地过来跟他说奶奶因为太累晕倒,老毛病也犯了刚从急救室里送出来。

  晏钦翻身下床,连鞋子也来不及穿好,慌乱地到了奶奶的病房里。

  奶奶还在昏迷中,她脸色苍白,嘴唇也因为干燥有些开裂,安静地躺在病床上。

  护士过来叮嘱了几句,又问起监护人。

  晏钦看着奶奶还紧紧皱起的眉头,摇了摇头说:“家里就我和奶奶两个人。”

  “没大人怎么行。”护士有些为难,“我们需要有人签字的。”

  晏钦抬起头说:“我可以签。”

  “那怎么行。”护士一口拒绝,“得找大人来签,你问问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亲戚之类的,老人其他的子女呢?”

  一滴泪从晏钦眼角滑落,他随意地抹去,勉强地笑了笑,想说什么,嘴巴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更多的眼泪不断流下来。

  护士急忙安慰道:“你别激动啊,你自己也才好没多久,我晚点再过来看看,你先歇会儿,先把情绪稳定下来,啊…别慌,老人家没什么大事儿的。”

  晏钦紧紧咬住嘴唇,艰难地点头。

  护士走后,晏钦一个人坐在奶奶病床边,看着吊瓶里冰凉的液体一滴一滴落下,途经透明的管子缓缓流进她干枯的背。

  他呆坐了很久,才缓缓起身走到门外,拨通了陆棋的号码。

  陆棋第二天给了他回信:陆野要听他当面说。

  晏钦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天气很好,阳光也很温暖。

  一点也不像是情歌里唱的那些分手时应景的坏天气,路上的樱花被和煦的风裹挟,轻飘飘地落下,铺在公园的长椅上。

  陆野瘦了很多,黑眼圈也很重,脸上难得的没有笑容。

  他穿得很单薄,宽松的领口没遮能住他的锁骨,上面不知什么停着一片粉色花瓣。

  晏钦却戴着顶帽子,尺寸有些大,松松垮垮的歪着。

  两人在路边坐了很久,谁也没有先开口,就像往常的每一次那样,并排坐在一起。

  最终还是晏钦率先打破沉默。

  他先是笑了笑,才开口道:“对不起啊。”

  “对不起什么。”

  陆野的声音有些哑,像是很久没说过话。

  晏钦脸上笑意加深,说:“其实我一开始觉得你挺有意思的,后来听说你家背景有点大,想着能不能跟在你身边混个脸熟什么的,说不定能帮帮家里,毕竟你可能也听说了,我爸爸事业有点不太顺。”

  他觉得脸笑得有点僵,不由得用手背揉了揉,“但我渐渐发现你好像有点误会了,可是我不敢说破,又怕因为说清楚后你可能就不带我玩儿了…”

  陆野转过脸看了过来。

  晏钦一下噤了声,低下头躲开他的视线。

  他看起来像是怕冷,把帽沿拉住往下又拉了几分,几乎快将眉毛也整个盖住。即使春天已经到来很久了。

  “你想说你是抱着目的才接近我的?”

  陆野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冷,像是冬日清晨干枯的树枝上结着的冰棱。

  “也不是啦…”晏钦尴尬地笑了笑,“一开始确实只是把你当普通同学…后来隐约听说你好像对男生会有那种想法…我就是觉得有些好奇,才…要是知道你会当真,我肯定会早点和你划清界线的。对不起…”

  他说完就站了起来,朝着陆野90度鞠躬。

  陆野坐着没动,冷冰冰道:“你觉得我会信你胡扯?”

  晏钦眼眶一阵发酸,几乎快落下泪来。

  “我只是以为这种事情自然地让它发生就好,所以才没有和你正式说过。”陆野目光落在他钻出帽子的碎发上,“所以你现在是想借此全盘否认吗?”

  晏钦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那股心酸咽回肚子里。

  他缓缓起身,毫无逻辑地说:“对啊,就是因为没有正式说过,所以我才一直以为我们仅仅只是朋友而已。说起来陆同学也有责任,如果你早些表明你的心意,那我也好早点拒绝你…毕竟我不喜欢男生。”

  陆野眼中迸出猛烈的寒意,“你再说一遍?”

  晏钦却紧闭双唇,连眼皮也没有抬。

  陆野视线死死定在他身上,过了会儿,语气缓了很多,安慰道:“是不是我家里的人跟你说了什么?如果是的话,你不用担心,我——”

  “是。”晏钦打断他,干笑道,“我一开始本来是觉得挺新鲜,也有点想和你玩玩的,但我没想到陆同学家里的势力这么大,还害得我爸爸处境很危险,现在我终于知道错了,所以能不能请你原谅我。”

  陆野眼眶也蓦地红了,他喉咙发紧,干涩地重复道:“新鲜?跟我玩玩?”

  “对不起。”晏钦再次道歉,“我年纪太小,思想也不成熟,很容易就对未知的事物产生好奇心,对你造成了伤害我实在很抱歉…”

  他没等到回复,想了想又说:“若是你还是对我放不下那种情愫的话,我倒是愿意和你再试试,只是恐怕结果还是会很遗憾,毕竟我之前也努力过…但是我真的不喜欢男生,真的很对不起。”

  陆野怔了半晌,突然自嘲地笑了。

  晏钦却连抬头的勇气也没有。

  陆野深深地看了看面前的人,冷笑着说:“行,我知道了。”

  说罢便收回目光站了起来。

  刚走两步,晏钦便抬头将人叫住。

  陆野停下来,满怀希冀地看着他。

  晏钦又朝他鞠了个躬,说:“那个…我爸爸的事,能不能麻烦你看在同学一场的份上,回去和你爷爷说一下,他…”

  话说到一半,陆野便失望地再次转身。

  晏钦追了上去,轻轻抓住他的手臂,“阿野——”

  陆野厌恶地将袖子甩开,用晏钦从未听过的陌生语气说:“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