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若凡的脑子空白了一瞬。

  然后,他的意识里,莫名闪现出一个奇异想法——

  不知那该算是渊的哪个部位?

  那触感只持续了片刻,便移开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阵法上的血迹逐渐干涸,许若凡周身的黑雾,也越来越滞重。

  粘稠欲滴的黑色,几乎凝成了实体。

  将那安静修长的白色身影,深深铰缠其中……

  许若凡静静望着那厚墙一样的雾色,垂下眼眸,微微低头头。

  浑浊黑雾之下,他已看不见自己的身体。

  他慢了半拍,忽的反应过来:

  “等等……渊?你是不是早就醒了!”

  “……”

  那低沉声音慵懒而散漫:“没醒。”

  许若凡:“……”

  若眼前不是一坨黑雾,他真想一拳头摁上去。

  叫祂撒谎。

  那黑雾中似有一股气息,缠起许若凡的右手,在那戴了黑戒的修长食指上轻抚片刻。

  许若凡有些不自在地抽出那只手,放回自己身侧。

  然而不管他把这只手放到哪里……那股奇异冰凉的气息,总能再次缠上他的右手食指。

  他有些不自在道:

  “你既然醒了,咱们便出阵吧。这个阵法,总给我一种不大舒服的感觉。”

  渊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好。”

  就在许若凡以为这黑雾会就此逐渐淡去之时,那黑气骤然暴涨了三尺。

  一时间,异风向着许若凡手中黑戒集中而来。

  狂卷的疾风带起周围人的衣袍和长发,一下子没入那黑戒之中。

  黑雾这时才消失了。

  许若凡看到,那一身黑衣的修长身影,静立在他面前,黑眸似是蒙着一层雾气,俊美面容,尤带几分慵懒睡意。

  他微微晃神了片刻。

  下一秒,那国师的狂舞之姿停了下来。

  他走到阵面前,颤颤悠悠跪下,对着渊道:

  “您……醒来了。”

  渊视线一转,落在那俯身长跪国师身上。

  祂启唇,淡淡道:

  “你已助我多次。说吧,我将实现你的一个愿望。”

  那国师一怔,抬眼看渊:

  “老朽侍奉我所信仰之神,未曾奢求回报。唯有一个自千年前起,便从祖上世代传下的心愿,希望能得到您的助力。”

  国师思索片刻,见渊仍在垂首倾听,缓缓道:

  “我愿铸剑山庄,顾飞白,不得好死。”

  渊缓缓勾唇:

  “我正有此意。”

  许若凡则是愣了一下:“顾飞白?为何要杀他?”

  他竟不知道,安然待在数代帝王之侧,为之占卜国事,从不过问政治的国师,居然要杀顾飞白……

  国师道:

  “祖上与当今大周的开国皇帝,乃生死之交。然而自当初一场地崖之战后,大周王朝一直受铸剑山庄掌控,自上而下,无不被顾飞白渗透,永世无法翻身……那开国皇帝早就看到今日,临死之前,曾请托祖上,韬光养晦,若有一日,看到机会,花费任何代价,斩杀顾飞白。”

  许若凡听罢,顿时了然:“原来如此……”他叹息一声,“正因你们从未过问朝中人事,才得以保存到今日。”

  国师缓缓点头:“我巫氏一族,向来信守诺言。哪怕绵延万年,身死不负。”

  许若凡看向渊,恰好与那道漆黑的目光撞在一起。

  他道:“你也是,早就要杀顾飞白。”

  他记得的,原书渊出世之后,第一个拿下的势力,便是铸剑山庄。

  渊略一点头。

  许若凡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世道要乱了,我却只想躲回桃源村。渊,你知道吗?我的整个身心,都抗拒被卷入这场纷争之中。”

  渊目光柔了一刻。

  祂嗯了一声,轻声道:“此事,便由我来解决。”

  许若凡微微一怔,又见渊过转头,朝国师道:

  “把他们叫出来吧。”

  国师点头,从地上站了起来,吩咐了小童些什么,小童闻言离去。

  不一会儿,大门前,快步走来一对相偕的身影——

  许若凡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爹,娘!”

  渊,居然把他爹娘安置在了国师这里。

  许崇威和赵婉儿夫妇听见许若凡的声音,快步走了过来,将他拥入怀中:“凡凡!”

  “这几日你们过得如何了?”许若凡问。

  许崇威和赵婉儿对视一眼。

  许崇威正要说话,赵婉儿抢先道:

  “那皇帝老儿召见了崇威,说要你去铸剑山庄,然后便把我们软禁起来。我就心想,若是要你去那铸剑山庄,让我们捎个口信不好么,非要软禁,定不是什么好事……凡凡,我担心你,却什么也做不了。这几日真是叫我噩梦连连。你怎么还是过来了,是我们拖累了你么?”她不安地问道。

  许若凡叹了一声:“我是来接你们回去的。你们放心,那天皇上并没有为难我,如今,他也不再是皇上了……”

  当朝皇帝,已换成了当初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那位三皇子。

  许崇威道:“皇都形势,非我等可以左右。这几日我在国师府,已拟了封告老还乡的文书呈上去,等待批复。”

  许若凡问:“爹,娘,如今我在安州城一处名为桃源村的世外乡野定居,你们可愿与我同去?”

  许崇威沉思片刻,摇了摇头:“这一趟来皇都,我已想通了许多。为百姓除魔卫道,是我毕生所愿。若那批复下来,我只想回到地崖之畔,保护地崖百姓,直到哪天老得无法行动、于事无益,再与你去那桃源村中……”

  许若凡知道自家双亲一向对百姓有着很强的责任感,虽是被流放到了地崖,口中偶有抱怨,也未曾怠慢自己的使命。

  许若凡想到地崖上魔域的光景,不禁有些惴惴不安:

  “可地崖正是魔域的入口,那里……以后还会有一场大战,我担心你们会因此遭遇危险。”

  赵婉儿道:“我的凡凡,爹娘知道你一向善良。不过你爹,他不怕危险,只怕闲着,”她笑了笑,接着道,“而我,也不怕什么危险,只怕你有事……和你爹闲着。那他便要天天来找我的麻烦了。”

  许崇威神色羞恼了一瞬,嗔怪地碰了碰赵婉儿肩膀。

  许若凡则忍不住噗嗤一笑,了然。

  他虽然希望能够保护爹娘,让他们处于百分之百的安全之中……可他更愿意,两人按照他们希望的方式老去。

  他自是愿意,等他们真正老去的一天,再把他们接回桃源村。

  良久,许若凡忽然又想到些什么,目光转移到一旁静静观望的渊。

  他思索片刻,轻咳一声:

  “爹,娘,那边那个人,是我的一名好友。”

  许崇威和赵婉儿本在笑闹之中,闻言视线移了过去,忽的收住了笑容,面色变得有些严肃起来。

  许崇威朝着渊礼貌性点了点头。

  赵婉儿没有说话,只是微微蹙眉看着渊。

  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渊身上,有一股隐隐的邪气。

  “祂……”许若凡还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又合上,竟不知从何说起。

  他该说什么呢?

  当初他被献祭到了地崖,许家夫妇神伤了多日。

  再远之前,两人长年镇守地崖,常常对抗一些地崖周边的妖魔,成日观察地崖底下有无异状……

  他愁眉苦脸,不知该如何介绍对方。

  渊也似有片刻愣怔,静静看着齐刷刷望着自己的许若凡父母,黑眸越来越沉,好似无光的黑夜。

  良久,祂露出一抹怪异的微笑,点了点头,朝他们打了个招呼:

  “爹,娘。”

  许崇威和赵婉儿俱是一怔,惊疑不定地齐刷刷回头,看向许若凡:

  “凡、凡凡?这这、这是?”

  许若凡扶额。

  好像……之前他没有教过渊,要怎么叫“叔叔阿姨”。

  渊一张口,便叫了他们“爹娘”,倒也在情理之中。

  他轻咳一声:“祂,呃,祂小时候住的地方比较远离人烟,不大懂得人情世故,可能叫错了辈分。”

  许家夫妇其实和渊打过照面,甚至被对方掐过脖子……

  只是那时候,渊用的是许若凡的模样,且身上魔气萦绕,再邪性不过。

  可现在,两人看着周身干干净净的渊,只是觉得此人周身似有一股难言的邪气而已,更多的,却一时没有认出来。

  赵婉儿不喜欢那股邪气,才对渊有些疏离的模样。

  许若凡忽的想到些什么,小心翼翼地问:

  “爹娘镇守地崖那么久,你们……憎恶妖魔吗?”

  赵婉儿闻言,心思百转,眼神复杂地望了渊一眼,这才重新看向许若凡,轻轻点了点头:

  “那是自然。”

  许若凡眼神一下子有些暗,却被他用勾起的唇角掩饰过去了:“好吧。”

  既是如此,他便不再和爹娘多提渊了罢……

  “不过,”赵婉儿看着渊,缓缓道,“若是那妖魔不草菅人命、滥杀无辜,平日遵守礼法,懂得爱护弱小之辈……我们便不会拿它怎样。”

  许若凡眼神一亮:“真的?”

  许崇威点点头道:“平日里,你不关心这些事,不知道许家人对妖魔有三不捉——心性纯善者不捉,未曾伤人者不捉,幼弱无力者不捉。”

  许若凡在心中默默地对比着。

  心性纯善……他觉得渊性格单纯又直接,符合。

  未曾伤人……糟了,好像不大符合,渊曾经把围剿祂的一干人等全干趴下。不过,那也不是祂先动的手……

  幼弱无力……咳,这个绝对不符合。

  他核对了片刻,忽然觉得,他爹娘或许是有一定概率可以接受渊的。

  他望了过去,见渊目光含笑,先是偏了偏头,又低下眼,似也在思索着什么。

  良久,祂蓦然抬眼,看向他。

  两人目光顷刻撞在一起,许若凡有瞬间的赧然,不觉移开了目光:

  “既、既然如此,那个,我便留在这里,与你们等那诏书批复下来,以免又生什么枝节。过几日,我们一起启程,我回桃源村,你们回地崖……”

  许若凡顿了顿,再度看向渊,轻声道:

  “至于你……你在皇都,有未尽之事。待你将那些事做完了,我们在桃源村碰面,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