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期年认真看着他, 却没有回答,弯腰将他打横抱起放回了床上。

  客栈的床本就是硬板床,被褥虽都是新晒过的, 却依旧算不上松软, 骤然换了姿势,楚颐浑身又是一阵剧痛,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顾期年没有起身,顺势以手撑在楚颐身体两侧, 距离近到呼吸都交织在了一起。

  “很痛吗?”他轻声问。

  “你说呢?”楚颐抬眸看了他一眼, 勉强后仰躺回了床上, “昨晚我累成那样,你都不肯放过我, 是不是非要我死在床上你才开心。”

  顾期年一听,脸色变了变,不高兴道:“怎么动不动把死字挂嘴上?你很想死吗?”

  他默不作声地伸手过去,轻轻替楚颐揉捏着酸软的大腿, 酸痛的感觉微微缓和,又一路向上落在了线条紧致的腰上。

  身体的记忆永远是最真实的, 楚颐微微一颤,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昨夜顾期年不依不饶的模样, 将他的手推开, 有气无力道:“你别乱摸。”

  顾期年手指僵在半空中,忍不住笑了起来,转移话题问:“那, 阿兄方才想让我听你什么?”

  楚颐此时已经完全不再执着谁在上的问题, 顾期年小他四岁, 精力却好他几倍, 被他伺候都累得不成人形,若是让楚颐来……只怕整夜累死都无法满足他。

  楚颐问:“我脚上这个链子,你是从哪里弄来的?一条链子真的只有一把钥匙吗?”

  顾期年目光落在他白皙的脚踝上道:“阿兄是想将它去掉?”

  “不是,”楚颐勉强翻身看向他,声音依旧干涩沙哑,“这么好的东西给我一人戴着怎么行,我令人也给你打上一条。”

  这种链条再如何贵重,寻常却也只有秦楼楚馆中的倌儿姐儿才会佩戴,楚颐向来不在意旁人如何想,从他将钥匙丢进河里的那刻起,就已没想过会再将它取下。

  只是顾期年傲气又别扭,若他不愿意戴这种东西,制个扳指戒指什么的也不错。

  没曾想,顾期年却丝毫未曾犹豫,立刻开心笑了:“好,那等回京后,我就让仇云将人带到国公府,阿眠送的,我保证一辈子都不会取下来。”

  楚颐被他哄得浑身舒坦,勉强起身吃了些东西,就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楚颐在江恕的搀扶下下了楼。

  他的精神稍好了一些,身体酸痛却未减轻多少,见大堂内冷冷清清,不过两三桌客人正坐着喝茶,推开江恕的手,缓步走了过去。

  桌前的三人正有一句没一句随意聊着,见他过来,二皇子立刻关切询问:“怎么脸色还是如此难看?除了手臂的伤,可还有哪里不适?”

  楚颐摇了摇头,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手立刻被身旁的顾期年在桌下抓住。

  他心里微软,手指收拢与顾期年十指相扣,偏头对他笑了笑,再转头时,正好对上唐知衡看过来的目光,只得解释道:“只是有些累。”

  唐知衡沉默片刻,扫了一眼对面的顾期年,伸手帮楚颐倒了一杯茶:“嗓子都成什么样子了,先喝杯茶润润吧。”

  楚颐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忍不住又低低咳了起来。

  二皇子叹气道:“方才我还跟阿年说起此事,梁州人杰地灵,比之衡州更是卧虎藏龙,此次过去干脆就为你好好寻一位大夫,也算是尽了人事。”

  楚颐手指微顿,懒懒将茶杯放回了桌上,抬眸与唐知衡交换了下神色。

  唐知衡笑道:“阿宴有心了,你和阿年忧心此事,我十分理解,只是这些年来安国公和公主一直未放弃为阿颐寻医问药,沈大夫已是其中最好的一个,只怕是此次去寻,最终也是失望。”

  “还未寻怎么就知道一定会失望?”顾期年轻轻打断,“沈无絮心思不正,哪怕医术真的高明,耽误楚颐病情也是不争的事实,天地之大,我不信没有比他更好的大夫。”

  唐知衡刚想再说什么,正好门外有护卫匆匆进门,低声打断了他的话。

  “回各位公子,孙大人来了。”

  话音落下,一身便服的孙郡守匆匆走了进来。

  因担心泄露众人身份,他快步走到桌前,只恭敬点了点头,声音放低小心翼翼道:“销金寨的巢穴已被围剿,并搜刮出赃银数万两,为首的匪徒现已收押在大牢中,具体如何定夺,还请二皇子示下……”

  二皇子想了想道:“劫匪与官员勾结,此事绝不能姑息,先将人转交至赵总督处,两案并审,等赃银追回,一起上报京中。”

  孙郡守连连应是,又犹豫道:“还有一事,销金寨中先前绑架关押妇女无数,下官本打算将她们送回原籍分别安置,可其中有一位女子执意要……执意要……”

  他目光落在顾期年身上,犹豫好半天才战战兢兢道:“她执意要见顾小将军……”

  楚颐手指一紧,心里莫名升起火气,若是在京中也就罢了,此时他们远在衡州,衡州能有什么女子与顾期年相识?

  他下意识看了顾期年一眼,声音冷淡道:“顾期年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吗?这点事都要拿来说?”

  孙郡守脸色一变,连忙道:“不不不,是那女子说,顾小将军一定会见她,她说她叫……她叫浅画……”

  顾期年正安慰般揉捏着楚颐的指尖,闻言脸色骤变,霍然站起身问:“你说她叫什么?”

  孙郡守不明所以,一副被吓到的样子,咽了咽口水道:“她说她叫浅画。”

  “她在哪里?”

  “在……在南固山下安置的院落里,与此次解救出来的人都在一处,可要下官将她带来回话?”

  顾期年脸色阴沉沉的,干脆越过孙郡守径直朝门外走去:“一来一回耽误功夫,马上带我去见她。”

  楚颐目光落在那道决绝离开的背影上,指尖残余的温热一点点冷了下来,二皇子和唐知衡更是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

  不过才走三四步,顾期年又转身大步走了回来,停在桌旁垂眸看向楚颐道:“阿兄陪我去吧。”

  楚颐没有说话,伸手拿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

  唐知衡沉默片刻,率先站起身,笑道:“阿颐身体虚弱,既然是去山下,等见了人后正好可以顺山路出城,也省的来回颠簸,不如一起吧。”

  “也好,眼下临近年节,一直耽误在客栈里也不好,”二皇子随之起身,“那等阿年见了人后,就立刻出发去梁州。”

  众人没有异议,楚颐也不好说什么,放下杯子后随他们一起出了门。

  上了马车后,楚颐就浑身无力地靠在了车厢上。

  此前他都因阿衡的有意安排,始终与顾期年同乘一车,一路相安无事后,二皇子也放下心来,出了门就径直和唐知衡一起先出发了。

  马车内气氛沉闷,楚颐浑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一般,脖颈肩上那些泛着血丝的痕迹,也跟着隐隐作痛,随着车身摇晃,楚颐眉头越皱越紧。

  “还是痛?”顾期年看向他问。

  楚颐淡淡道:“还好。”

  他随手掀开车窗的帘子朝外扫了一眼,此时天色大亮,晨起的薄雾逐渐散去,沿路陆续有摊贩做起了生意,吆喝声有一搭没一搭响起,周围小吃皆是热气腾腾的。

  顾期年随他的目光朝外看去,后知后觉道:“晨起还未用过早膳,阿眠饿吗?”

  “不饿,”楚颐道,“先去见你那位旧人吧,不然你我都不会有什么胃口。”

  顾期年下意识看向他,忍不住笑了笑,凑到身前将他抱在怀里,用身体替他挡下路途颠簸,轻轻道:“阿兄每次对我那么包容,都让我忍不住越来越放肆,阿兄会怪我吗?”

  “我不该怪你吗?”楚颐懒懒靠在他身上,想到那晚被他缠着不放的样子,又想到方才客栈中他着急离开的模样,补充道,“你的确是越来越放肆了。”

  顾期年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乖乖道:“那我以后都听你的好不好?我正想跟阿眠解释下那个浅画的事。”

  楚颐一动不动,耐心等着。

  顾期年低声道:“我母亲八年前在去北疆途中莫名坠崖身亡,直至三年后才寻回尸骨,无人知道她临死之前曾见过何人,又留下过什么话……”

  “那时她有个贴身侍女,随她坠崖后便消失了。”

  “那个浅画就是顾夫人的贴身侍女?”楚颐迟疑道。

  顾期年点了点头,手臂微微收拢,将他抱得更紧:“母亲骤然离世,若他的死因真的是楚家……”

  “绝无可能!”楚颐打断道,“顾夫人去北疆途中偶遇二叔带的玄甲军,照我二叔的性子,要么置之不理,要么就护送到底,绝不会因旧怨欺负一介弱女子。”

  “再说了,若二叔真的有心害你母亲,派人途中悄悄动手便可,何必多此一举护送她一路,不是徒留证据给旁人吗?”

  顾期年沉默片刻,轻轻应了一声道:“阿眠说的是,其实这三年来,我心里早已有了猜测,只是等见了浅画证实是否是对的罢了。”

  一个多时辰后,马车上了山路,停在了一处简易的院落外。

  院落唯一的出口被官兵层层把守着,远远就有热闹的交谈声自内传出来,楚颐和顾期年下了马车,先到一步的孙郡守立刻迎了出来。

  “小少主,世子,二皇子和唐小将军此时去一旁了解案情,可要下官现在将浅画带来?”

  顾期年淡淡应了一声,跟随他一起到了门旁空置的房间中。

  两人安静坐着,不多时,就有守卫匆匆带了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上下的女子走了进来。

  女子一袭暗红布衫几乎磨破,眼中含泪,脚步踉跄,抬头一眼看见站在屋子中央,正审视般看着她的顾期年,慢慢睁大眼睛,双唇颤抖道:“是……真的是小少主,奴婢给小少主请安。”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抑制不住低低垂起泪起来。

  顾期年眉头皱了起来,沉默许久,才扫了一眼侯立在一旁的仇云,仇云会意,立刻上前将她搀扶起身。

  “你这八年来都去了哪里?”顾期年平静问,“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母亲到底是被谁害死的?”

  浅画哭得几乎说不出话,好半天才吸了吸鼻子,断断续续道:“当年……当年奴婢跟随夫人去探望将军,却听闻北疆似乎并不太平,好在一路有楚小将军护送,倒也相安无事。”

  “可是……”浅画话音顿住,哽咽道,“可是到了顾将军暂时驻守的江澜城,才与楚小将军分开没多久,我们就不幸遇到敌军乔装的商队,生生将我们的马车逼至悬崖边……”

  顾期年一瞬不瞬看着她,清冷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夫人她……她不愿为敌军人质令将军为难,被他们生生逼迫跳下悬崖……”

  “奴婢则被他们带回拷打审问,后来好不容易逃出去,却一路辗转,几次险些死去,最后被销金寨关押至今。”

  “虽然奴婢出不去,却听闻小少主入了军营,杀敌无数,也算是为了夫人报仇了……奴婢今日得见少主无恙,即便是死,也不再有遗憾……”

  浅画说完,再次泣不成声,好半天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期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淡淡道:“所以母亲的死,是因为那些敌寇?”

  不等浅画回答,他又问:“母亲可有留下什么话?”

  浅画摇了摇头道:“夫人说了,少主一向懂事,夫人没有什么可交代的,只希望少主能健康平安,顺遂一生。”

  最后浅画离开时,顾期年兀自出着神,楚颐静静看着他,起身走到他的面前摸了摸他的头,然后俯身将顾期年抱在了怀里。

  “乖,想哭就哭吧,别忍着。”

  顾期年皱了皱眉,伸手将他揽住,头埋在楚颐腰间轻笑出声:“说什么呢……母亲去世已经八年,这八年来,我不知暗自伤心多少次,如今得知仇人是谁,应该高兴才是。”

  “母亲再也……”

  他说了一半,没有再说下去,好半天才闷声道:“看来那三年没有选错,杀死的每一个敌寇,手上沾染的每一滴血,都是为母亲报仇了。”

  楚颐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楚家不知多少人是死在沙场,下次若有机会,帮我多杀几个出出气。”

  两人安静依偎在一起,像是彼此取暖的小动物,冬日的早晨互相依靠着,连心都似乎紧紧贴在了一起。

  楚颐突然就想再对他说一句话,轻声道:“以后你还是可以对我放肆。”

  顾期年抬眸看向他,点头道:“好。”

  二皇子和唐知衡处理完公事后,他们才出门离开。

  销金寨强抢女子无数,到了年关,天寒地冻的,遣返又是一道难题,四人并肩除了院门,还未上马车,却见一个头发蓬乱的女子快步跑了出来。

  “喂,几位大人,方才听那些官兵说你们要去梁州,可以捎上我一起吗?”

  几人闻声回头,目光落在他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皆是怔了怔。

  唐知衡向来和善,也不在意她的唐突,笑吟吟道:“这位夫人月份不小了,为安全起见,还是等官府安排了随她们一起离开,到时随行安排有大夫,也好随时照顾夫人。”

  女子一听眉头横了起来,大喇喇道:“得了吧,他们能找到什么好大夫?我夫君就是梁州最好的大夫,早点回去我肚子里的孩子也早点可以安心。”

  顾期年眸光微动,闻言转头看向她,上下打量一番后道:“我捎你回去,上车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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