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到了山上后, 众人忙着去分下人们事先送来的羽箭。

  武课先生混迹沙场多年,向来随性,每每上山后从不拘狩猎的活动范围, 即便比赛, 也只是留几位侍卫在山路等候,无论早晚,天黑之前各自下山即可。

  听到三皇子提议比赛,他想都未想便采纳了, 依旧是抽签分组, 胜负以数量计算。

  楚颐和二皇子、萧成曦分为了一组, 等众人驾马出发后,他站在马前整理着箭筒, 却忍不住又低低咳了起来。

  萧成曦看向一旁的二皇子,歉然道:“二皇兄先出发吧,我骑马慢,晚一些追你。”

  二皇子目光望向他, 又看了看一旁的楚颐,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 点头道:“好,那远一点的地方交给我, 附近就交给你们。”

  等他驾马离开, 楚颐随之上了马道:“你不必陪着我,难得大家凑在一起,何不放开去玩。”

  “我只爱跟阿兄一起玩, ”萧成曦笑了起来, 解释道, “二皇兄骑射可好了, 只是他一向低调而已,阿兄就让我陪着你吧。”

  知道他喜欢粘着自己,楚颐看了他一眼,随他去了。

  两人骑马慢慢走着,温暖的阳光斜斜打在身上,说不上的惬意,萧成曦懒懒扯着缰绳,在旁边叽叽喳喳不停,他说阿兄你知道吗?幼时那次比赛我和三皇兄分在一起,结果在山上什么都没找到,最终只打了只山鸡回去,后来都被阿昱给笑死了,若当初与阿兄在一起就好了。

  接着又说,那次比赛顾期年得的东西是最好的,听后来守山路的侍卫说,他除了野兔山鸡,还带了一只红颈白狐王,毛色纯白无一丝杂色,除脖子一圈朱红,后来大家想看他都不肯呢。

  “红颈白狐王?”楚颐问。

  萧成曦点点头道:“阿兄也有兴趣吗?可惜近几年雁子岭再没有见过其他狐王了。”

  楚颐眉头皱了起来,那只红颈白狐王,明明是他当年亲手打到送给了江陵西,当初送他时,他虽然抿着唇不说话,可眼神明明就是喜欢的,怎会转手就到了顾期年手中。

  想到九命先生的两权臣争夺才子的故事,和那日西市街上,顾期年撞到江陵西和别人在一起后阴沉的脸色,楚颐目光微沉。

  他们二人之间,不会是有什么吧。

  “阿兄,有鹿!”

  正沉思间,身旁的阿曦突然惊喜地叫了一声。

  与雁子岭相连的是云鹤山,野鹿野羊数不胜数,可因雁子岭地势平缓,往来练习骑射者甚多,还从未遇到过体型大些的动物。

  “走!”楚颐拉起背上弓箭,牵紧马缰率先追了出去。

  呼啸的风自耳旁拂过,棕红骏马风驰电擎般飞奔而去,马蹄声急促,扬起一路尘埃,楚颐任由玄色衣摆在风中翩然翻飞,目光紧紧盯着前方的猎物。

  阿曦紧张地跟在后面,却始终落后一截,直到山林陡峭,前路狭窄,已被楚颐甩开了远远的距离。

  那只鹿快速逃窜,被身后的马逼得避无可避,速度渐渐慢了起来,横冲直撞之下一头钻进旁边的山林中。

  楚颐没有犹豫,紧紧跟了上去。

  林中阳光被挡了大半,空气阴冷潮湿,野鹿脚下山石横乱,踉跄狂奔着,楚颐越追越紧,伸手扶住背上的弓,最后在距离野鹿六七丈的地方将马勒停,架弓上弦。

  近几年间,他已很少用弓,距离最近的一次,还是和顾期年去庙中回来途中遭遇刺客那回,楚颐紧紧将弓弦拉满,因身体虚弱,手止不住轻颤,他冷眼看着眼前的猎物,手指一松,羽箭呼啸飞出。

  箭矢疾如旋踵,发出轻微破空声响,霎时间,直直没入野鹿脖颈。

  看着那只鹿猝然倒地,楚颐将手中的弓往地上一丢,下了马。

  他扶住马鞍缓缓平复着呼吸,却忍不住剧烈咳了起来,胸腔牵扯之下,撕裂般地疼痛,楚颐紧紧蹙眉,苍白的脸上渗出冷汗。

  楚颐紧拢着身上的披风,却抵挡不住寒意灌入衣袍,他踉跄着走到一棵树前,慢慢靠坐在地上,随手擦去唇角的血迹,看着不远处地面上轻微的人为痕迹,微微缓着气。

  “很难受吗?”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询问。

  楚颐抬头看去,不知何时顾期年已到了身前不远处,高坐在马上,正面色沉沉地看着他。

  方才他明明未听到任何马蹄声,他何时过来的?

  不等反应,顾期年已下了马,从马褡子内取出水袋,缓步朝他走来。

  他目光依旧带着狠戾,想要将楚颐生吞活剥一般,语带嘲讽道:“都说那个沈无絮不可信,你偏偏不听,才几日功夫就又咳血不断,若你再如此不听劝,我就……”

  “你就如何?”楚颐眉头紧蹙,眼看他越走越近,眸光动了动,淡淡道,“那我听你一回,等回去就换掉沈无絮好不好?”

  顾期年脚步顿了顿,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一脸怀疑地看着他。

  “好累,起不来了,”楚颐懒洋洋靠在树干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来扶我一把吗?”

  顾期年握着水袋的手指紧了紧,静静看了他片刻后,踩着地上厚厚的枯叶,缓步上前。

  突然“哗啦”一阵枯叶轻响,原本平整的地面突然下陷,顾期年无意中踩到树前不远处的废弃陷阱,整个人摔了进去,一声闷响自陷阱中传来。

  楚颐忍不住笑出了声。

  方才他就发现地上细微的人为痕迹,怀疑此处有陷阱,而顾期年却只顾瞪着他,连脚下都未曾看清,好在自外看,此处陷阱至少已有二十年,在潮湿的林中,即便有兽夹或竹刺也早已腐烂成灰。

  他撑着树干站起身,缓了片刻,才走至陷阱旁,居高临下看了过去。

  顾期年坐在坑底,眉头紧紧皱着,身上沾满了枯叶泥土,很是狼狈的样子,他抬眸看了楚颐一眼,脸色黑得厉害,却好在没有发脾气的意思,起身试了试陷阱边缘,想要借力爬上来。

  楚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笑道:“要不要拉你一下?”

  “不用了。”顾期年冷声道。

  他用手攀在地面处,微微使力,随着动作宽大的衣袖轻轻滑落。

  顾期年手臂皮肤光洁白皙,虽征战沙场三年,却都未曾落下多少伤痕,楚颐目光随意扫了过去,却见他的小臂内侧处,有一道显眼的月牙形红色疤痕。

  楚颐笑意凝住,久远的记忆呼啸而至。

  幼时狩猎比赛那日,他在陷阱中救下了那个一脸倔强的小团子,小团子浑身脏污,连衣摆都扯破了,浑身更是没有一丝力气,楚颐将他抱出去时,他紧紧攀着陷阱边缘,小臂处一道月牙形的红色疤痕若隐若现。

  那时楚颐还曾玩笑问,堂堂男子汉,怎么像女儿家一样有守宫砂?

  小团子脸色瞬间通红,气呼呼地抿着唇,拿眼睛狠狠瞪他。

  楚颐心底微沉,冷眼看着顾期年轻松从坑中跳出,背过身体垂头整理着自己的衣摆。

  他微微咽了咽口水,想到三年前初见少年时那张倔强不服输的脸,想到他执拗的脾气,想到他气呼呼看着自己的样子,再想到他流泪时的可怜模样。

  一切的一切,都与记忆中的小团子渐渐重合在一起。

  难怪。

  难怪三年前他会被顾期年一眼吸引,难怪第一眼见到他,就忍不住想将他带回府。

  顾期年目光落在远处的野鹿上,冷冷道:“你既已捕到了鹿,不如早些回去,以你的身体,若真死在这林中,也无人能发现分毫。”

  楚颐静静站着,没有回话。

  片刻后,他状似不经意问:“我送你的那只狐狸王,你丢了还是留着?”

  “自然留着……”顾期年随口应了声,却突然顿住,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直直站着不敢回头看他。

  “江陵西?”楚颐目光冰冷地落在他的后背上,轻笑,“果真最喜欢装了,你自己的名字是拿不出手吗?”

  顾期年脸色微微发白,抿着唇一声不吭。

  楚颐缓步走了过去,直到他身前才停下,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突然抬手轻捏住他的下巴。

  “还是有些小时候的影子的,”楚颐端量片刻后,淡淡道:“我居然都一直未发现。”

  顾期年垂眸对上他的目光,低声道:“楚颐,我……”

  “怎么,觉得被楚家人救了很丢人吗?”楚颐笑道。

  顾期年紧紧抿着唇看他。

  其实幼年时,他不肯告诉楚颐他是顾家人,的确有部分原因是无法接受被楚家人救,而且还是连续两次。

  顾期年自小便满身傲气,事事都要做到最好,虽然凭着努力也的确成为旁人口中的天之骄子,却很多时候,他都觉得永远被楚颐压上一头。

  楚家世子,明明每天随着性子,功课不好好做,书也不好好念,连小考都会缺席,在宫中见他一次都难上加难,却轻而易举便能得到旁人的赞许,而他拼命努力,却都比不上他的万分之一。

  借用江陵西的名字的确是一时的鬼使神差,可傲气的他并非真的不后悔,楚颐二叔出事时,顾期年也曾认认真真写了一封长长的书信,以自己的真实身份,安慰致歉,后来却是石沉大海,再无音信。

  楚颐看他不说话,冷笑一声继续道:“你幼时我曾救过你,竟还能如此对待救命恩人,顾家难道一点都不知知恩图报吗?”

  “你真不知道我为何那么对你?”顾期年静默片刻,轻声问。

  楚颐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顾期年低声道:“阿兄……你是因为幼年的事才喜欢江陵西的吗?”

  “不是,”楚颐想也不想道,“幼时的事不可变,但如今的人首先得让我喜欢才是。”

  顾期年薄唇紧抿,轻轻笑道:“我知道的……你不喜欢我。”

  看着他一脸难过,楚颐满心复杂,明明执拗倔强,偏偏又爱故作若无其事,自小到大都一样。

  他伸手轻轻贴在顾期年的脸颊上,看他乌黑的眼眸看过来,淡淡道:“其实也没那么不喜欢。”

  顾期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最终将他的手轻轻推开,轻轻道:“你不必如此,也无需可怜我,我不需要这些。”

  “这样啊,”楚颐收回手,看向一旁的马,道,“那好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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