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颐静静躺着, 被角勉强盖住右侧肩膀,却始终存不住热气,加之他本就畏寒, 整个身体几乎没有一丝温度。

  他胸腔闷痛, 忍不住低咳起来。

  顾期年偏了偏头,目光从他面上扫过,道:“真的很冷吗?”

  说着手臂微微伸展凑了过去,修长手指搭在他的手臂上, 一点点下移, 将楚颐的手拢在了手心。

  “好凉, ”他掌心轻轻摩挲着楚颐的手背,皱起眉来, “怎么会这么凉。”

  九岁那年的白衣少年在雁子岭温柔为他包扎时,掌心温热,笑意明媚,轻捏着他脸的样子几乎可以融化一切防备。

  可现在的楚颐, 苍白脆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散,就算一直看着他, 守着他,牵着他, 依旧会担心他随时消失。

  楚颐淡淡道:“知道我病重畏冷, 还非要来抢被子,是生怕我好得快吗?”

  说完,欲收回手, 却被少年抓的死死的, 攥在手心中不肯放开。

  他目光沉沉看向身旁的少年, 满脸的不悦, 可顾期年却不似以往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根本没有怕他的意思,反而倔强地回望着他,执拗道:“我又不动你,你乖乖别乱动好不好?”

  说着又威胁般道:“你若听话,明日等你退烧了,我带你出去走走,顺便选个合适的日子送你回府,不然,就别想出房门一步。”

  楚颐皱眉看着他,心里是抑制不住的火气,狠狠将他甩开,坐起身冷笑道:“吓唬我啊?”

  “你若真的敢这么将我关下去,等有朝一日病情无法控制,死在顾府,你觉得皇上会放过你吗?”楚颐似笑非笑道,“用我多则两年的命换你们顾府全家,你认为值吗?”

  顾期年闻言脸色变了吧,冷冷看了他片刻,低低笑起来:“世子说笑了,我怎么会让你死呢。”

  他起身慢慢凑近楚颐身边,几乎倾身将他逼至内侧角落里,柔声道:“我好不容易将你找到,你若死了,我怎么办?你乖乖听话好不好,若你再惹我生气,我就让人锁着你,让你整日躺在这张床上,让你……”

  顾期年伸手扣住楚颐的脚腕,金色链条上铃铛清脆,他轻笑一声,目光冰冷道:“算了,我怎么舍得呢?”

  楚颐脸色骤冷,伸手欲推少年,却被他反手制住。

  顾期年死死盯着他,胸膛微微起伏着,话里有话道:“在你病好之前我不想对你做什么,但是你若不听话,真的打算两年就去死,那我一定让你生不如死。”

  他说得咬牙切齿,目光里是汹涌的怒意,楚颐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反而忍不住冷笑出声。

  真是疯子一个。

  也罢。

  他伸手抓住少年的手,将指尖与他交扣在一起,点头道:“好,你想拉手便拉吧。”

  他倒真的很想知道,整个京城太医一致确诊了的病情,沈无絮和师父张九重亲自照顾着的身体,顾期年又能如何让他活过两年。

  楚颐拉过被子,自顾自在床上躺好,交扣在一起的手就放在心口处,他闭着眼静静道:“我先睡会儿,若还需服药,记得叫醒我。”

  顾期年手指微紧,直至眼前的人彻底睡熟,才伸出另一只手过去,轻轻拢住他微凉的脸侧。

  第二日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楚颐烧已经完全退了,外面是难得的艳阳天,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窗纸打在身上,浑身像是笼在温暖的泉水中,呼吸都是温热的。

  他一条胳膊有些发麻,似乎被压到了一般,吃力地地打算翻个身,却发现整个人被禁锢着,根本动弹不得。

  楚颐睁开眼睛,正看到顾期年睡得正熟,双目紧紧闭着,浓密纤长的睫毛铺上一层阴影。

  他们此时躺在大床的最外侧,顾期年半个身体几乎被挤得悬在床边,两人面对面躺着,鼻尖几乎贴在一起,呼吸清浅,徐徐交织在一起,说不出的暧昧。

  楚颐微微动了动,才发现他此时正枕在顾期年的一条手臂上,整个人婴孩般缩在他的怀里,而对方的另一条手臂还搭在他的腰间。

  他脸色变了变,目光沉得不像话,一把推开少年坐起身来。

  半梦半睡中的顾期年狠狠撞在床边的镂花雕栏上,禁不住闷哼一声睁开双眼,静静看了楚颐片刻后,这才彻底醒了。

  “你……”

  他扫了眼床上,像是才明白过来方才的情形,有些无措地看着眼前的楚颐,唇角忍不住抿出一点笑意,却紧紧绷着表情不虞道:“世子怎么可以趁别人睡觉就乱抱,太过分了!”

  楚颐正揉着有些胀痛的额头,闻言几乎被他气笑,“我抱你?”

  “难道不是吗?”顾期年冷着声音道,“你从前那样对我,不是你抱我,难道还是我抱你吗?”

  想到方才被他揽住腰的样子,楚颐就觉得浑身不适,尤其此时顾期年居然还振振有词恶人先告状,他忍不住点头冷笑:“好,我抱你。”

  “就算抱你又如何?谁让你长得好看还投怀送抱呢?”

  “你!”

  顾期年抿唇看着他,脸颊都微微泛红,一副气恼的样子,翻身下床穿上靴子,捞起那件黑色织金外袍随意往身上一搭,大步离开出了门。

  此时侍女们已候在外间,见自家少主出去,连忙拿了干净的衣物进和洗漱用品进来。

  楚颐在床上坐了许久才渐渐平复心情,起身更细洗漱后,又去用早膳,侍女端来了药,恭敬道:“公子,我家少主说等您用完早膳要带您出去走走,奴婢把药温好了,可要趁热喝?”

  这个方子虽是沈无絮亲自所开,可已吃了超过一个月,他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眼药碗,最终还是接过一饮而尽。

  吃完了药,侍女们便为他披上披风,带他去了府门处。

  马车早已备好停在门口,依旧是上次那辆密封严实的车身,防备严密,几乎没有一丝疏漏。

  顾期年没有如上次一样与他一同出府,而是早早坐在马车里,脸色依旧紧绷着,似乎依旧满肚子火气。

  楚颐上了马车,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很快地便出发了。

  马车跑的飞快,车轮咕噜噜响个不停,车厢内却极安静,连呼吸声似乎都清晰了不少,顾期年兀自沉默着,过了一会儿,突然道:“我们随意聊聊吧。”

  “正好有些话想问你。”

  看着眼前的少年,楚颐懒懒靠在软枕上道:“想问什么?”

  顾期年蜷起手指,双目死死锁在楚颐脸上,像看着得来不易的猎物,又像血海深仇的死敌,纠缠过往,复杂到根本不知该用何种心情面对他。

  他表情淡淡,似是随口问:“我想知道,以后……你身边还会有其他人吗?”

  楚颐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种问题,忍不住嗤笑一声,坦言道:“若有喜欢的自然要留在身边。”

  顾期年轻声笑笑,点了点头。

  他随手整理着自己微微压乱的衣袖,面无表情道:“也是,有喜欢的自然要留在身边,留一辈子。”

  说着又似笑非笑道:“那世子究竟喜欢怎样的人?陆文渊清冷,司琴胆小……还是你喜欢的是阿曦那样乖巧聪敏的?”

  楚颐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无所谓怎样的人,喜欢就喜欢了。”

  “也是,”顾期年点头道,“世子何曾真的把谁放在心上过,从前不也说喜欢我吗?还不是很快就变了。”

  这番话让楚颐听了实在不舒服,也懒得与他解释太多,他伸手去矮桌上拿了个茶盏,欲倒杯茶喝,手腕却被顾期年死死抓住,拽到了他的身前。

  “怎么说到这个你就心虚?”顾期年笑道,“觉得对不起我啊?”

  楚颐被他扯得半坐起身,几乎整个人趴在了他的身上,披风微微散乱开来,凉意顺着脖颈一点点灌入衣领,不多时,便冷得有些微微发颤。

  他皱眉看了顾期年片刻,忍不住冷笑出声:“对不起你?”

  “若说旁人倒还好,你一个顾家人,抓走我身边的人,还派刺客刺杀我,将你母亲的死强行算在楚家身上,除此之外,各种零零总总的恩怨数之不尽,我不过关了你一年,有何对不起的?”

  顾期年脸色沉得厉害,抿唇看着他道:“派出刺客的又不是我。”

  “有区别吗?”楚颐冷笑道,“你是顾家嫡子,顾家唯一的小少主,顾氏所作所为,自然可以安在你的头上,你母亲一事,不也被顾家安在了我的头上吗?”

  他使劲抽回自己的胳膊,却又忍不住咳了起来,甜腥不断在喉间翻涌,苍白的脸上因痛意冒出冷汗来。

  顾期年看了他片刻,最终忍不住伸手替他轻抚着后背顺气,等楚颐终于平复,他却沉默下来,许久后突然低低道:“阿兄你抱抱我吧。”

  楚颐抬眸看了过去。

  顾期年半垂着眸表情淡淡,却难郁色,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依旧是那身沉重的黑衣,看上去贵气逼人,可眉眼间皆是难掩的落寞。

  “阿兄可以把我当做阿曦,若是阿曦心里难受,阿兄肯定不会放任不理的不是吗?”顾期年勉强笑了笑,依旧垂着头道,“反正你都快要走了。”

  楚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这已是顾期年第二次提起阿曦,萧成曦虽然得楚颐喜爱,可也从未像他所说那样说抱就抱了,这几年间,唯一抱过的还是三年前南山温泉时和顾期年……

  他眉头蹙了蹙,压制住内心复杂的思绪,冷声道:“别闹了。”

  顾期年终于抬起头来,静静看了楚颐片刻后,倾身上前将他揽在了怀里。

  楚颐尚未反应过来,腰间的手已慢慢收紧,后颈被轻轻按住。

  顾期年轻声道:“你都要走了,以后顾家和楚家,你和我,就又是扯不清道不明的仇怨,现在就只当我是顾期年,我也不把你当楚家小世子,就抱一小会儿,好不好……阿眠。”

  楚颐身体骤然僵住,阿眠是他的小名,除父母之外,很少有外人会如此亲密称呼,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阿昱罢了,一股怪异不适的感觉油然而生。

  可看他一脸可怜的样子,楚颐又不好直接推开,任由他抱了一会儿,才开口问:“抱够了没?”

  顾期年放在他腰间的手臂又紧了紧,然后乖乖松开了他。

  他靠回床边的枕上,方才落寞的表情已完全不见了踪迹,静静看了楚颐片刻后,垂眸低低笑了起来。

  “世子果然喜欢这样的人,”顾期年懒懒道,“怪不得会喜欢三年前的我了。”

  楚颐看着他,心里微微发沉。

  顾期年自顾自道:“可惜我已不是三年前的我,阿眠还会喜欢吗?”

  “你想让我喜欢你?”楚颐皱眉看着他道,“堂堂顾家小少主,竟也会想给人当男宠。”

  “世子说错了,明明你才是我的男宠。”

  楚颐冷眼看着他,坐回位置重新倒了杯茶慢慢抿了两口,心里不由又想到阿昱的话,“顾期年最喜欢装了。”

  果然还是自幼一起的伴读更了解他。

  马车走了将近两个时辰后终于在一座小小的山村停了下来。

  楚颐跟在顾期年身后下了车,看着眼前小到只有十几户的村庄,不解问:“来这里做什么?”

  顾期年认真打量了方位,片刻拉住他的胳膊朝村中走去,边走边解释:“上次给你诊脉的大夫,说他有位师兄,医术高明远超于他,老大夫说你的病情似乎并非完全无法转圜,特意将我介绍来了这里。”

  楚颐脚步停住,目光冰冷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少年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解,却笑了笑问:“阿眠,你真的只剩下两年了吗?”

  顾期年自顾自道:“幼时我曾听过你身体不好,却也从未曾严重到这般程度,沈无絮他为你诊治多年,可你的身体不但没有好转,反而……”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知道你信任他,可你难道从未怀疑过他吗?”

  “据我所知,他最会撒谎了……”

  “据你所知?”楚颐冷声打断他,似笑非笑道,“你与沈无絮最多不过打过两次照面,他人品如何,你又如何得知?”

  “我……”顾期年脸色沉了下来,却明显不想多说的样子,硬声道,“反正我就是知道,他就是个骗子。”

  楚颐站着依旧未动,抬眸看了眼眼前的青山流水,冷笑道:“无论你如何说,我只信得过他一人,你找的什么大夫,我是不会见的。”

  顾期年皱了皱眉,就要动怒,楚颐自顾自拉住他的手道:“这种江湖术士的骗人戏码我已不止遇到一次,若你不想让我死的更快,不要再闹了好不好。”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试一试?”

  “我试过很多次了,”楚颐道,“若你真的不信,不怕失望,好,我随你去。”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日六的,没想到不仅没日到,还拖了这么久...试着下周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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