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颐整个后背几乎紧贴在冰冷的车厢, 双手手腕被眼前的少年抓得死死的,浑身动弹不得。

  他眉头皱起来,冷冷问:“故意什么?”

  顾期年恨恨看着他, 努力压着怒气, 眼风却不由自主频频看向他的唇,双睫微微颤动。

  若说故意逗他玩,三年前倒的确如此,可此时, 楚颐真的没有心力与他耗费时间。

  他使劲推了推少年问:“看够了吗?”

  许是因为动了气, 楚颐又忍不住垂下眼眸咳了起来, 好半天都止不住,几缕血色沾染唇角, 衬着苍白皮肤,红得艳丽。

  顾期年下意识松开手,轻轻凑近他的唇角,帮他一点一点试去鲜红血痕。

  “没有什么。”等擦掉那些血色, 他抿唇坐回一旁的位置,冷冷道, “反正……”

  反正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皆已不在了,以后他想要的, 都会一点一点讨回来。

  见他半天没有后续, 楚颐抬眸看向他。

  顾期年扫了他一眼,冷哼道:“反正我看你身体病成这样,大概也好不了了, 至于你从前对我做的那些, 我有的是时间与你慢慢熬。”

  若真比命长, 楚颐心知比不过他。

  他忍不住又咳了起来, 好一会儿后,虚弱靠在车上道:“想关我一辈子啊?”

  楚颐轻声冷笑:“你随意吧。”

  外面天色浓黑,马车出行不便,虽尽量加快速度,可回到顾府时,已是大半夜过去,天空黑云低垂,呼啸而过的风寒冷凛冽。

  下了马车后,楚颐被送回了那个不见天日的屋子。

  他身体病弱多年,禁不住彻夜颠簸,回屋后脸色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用手撑着桌子,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喝了杯茶后,就打算和衣休息一会儿。

  顾期年静静站在门口,目光落在他身上,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楚颐回到床上,微弱烛火中表情淡漠,冷冷朝门口扫了一眼,问:“不走吗?要不要一起?”

  顾期年身形动了动,竟真缓步走到了床前。

  他居高临下看着楚颐,轻嘲问:“真的要一起?”

  楚颐平日虽不大爱与人太过亲密,却不信顾期年真敢与他同床共枕,他似笑非笑看着眼前的少年,淡淡道:“看你敢不敢了。”

  被褥温暖柔软,躺下没多久,楚颐眼皮便有些沉重,他微微侧过身,困意袭来。

  顾期年在他身前蹲下,手肘撑在床边,静静看了他片刻,话里有话道:“我倒是很想,真的很想很想……可你是真心的吗?”

  楚颐眉头皱了起来。

  顾期年将手轻轻凑过去,贴上楚颐的脸侧,冰凉的触感一点点渗透掌心。

  他不经意道:“我记得九岁那年,有次先生讲到大陈始祖皇帝如何励精图治。”

  先生其实很少会讲到当年的大陈,因为始祖皇帝身体病弱,并不能完全独立执政,自登上皇位起,身边就陆续有摄政王、帝师协理政务,眼下楚顾二党势力熏天,大陈政权分割,皇上推行政令经常左右为难,更担心有朝一日自己或儿子执政时,会再出现一个摄政王或帝师。

  可那样局势复杂的陈国,却能在被梁夏欺压十年之后绝地反击,一举统一列国,实在是传奇。

  等课毕后,皇子伴读们兴奋围在一起讨论,就连武课时在箭亭都止不住话。

  谁人不想了解那样的始祖皇帝,谁人不想去看看那个满朝忠臣良将的陈国和逆天改命的局势。

  可与二皇子等人一起路过的楚颐却只是轻笑,说始祖皇帝是很好,可他却最敬服摄政王。

  摄政王十九岁只身入敌国,后来又久居沙场,手下良将无数,陈国初期疆土几乎都是他亲手打回,后来三十五岁归隐,不再过问世事,可威名早已远播,是当之无愧的大陈战神。

  那时的楚家如日中天,这番话几乎算是十分危险,顾期年虽年幼,却也微微变色,只有二皇子和身侧的唐知衡与他说笑不断,而楚颐依旧面色坦然。

  后来翻阅史书后,顾期年才看到了一个与此时完全不同的大陈,看到一个和想象中完全不同的楚颐。

  也看到了他的理想、追求和满腔抱负。

  楚颐向来是天上月,而他自己,却不过凡夫俗子,事事想赢拼力去争,不过是为了拼个虚名和满足私欲而已。

  顾期年手指动了动,指尖下皮肤温软,呼吸微微乱了,睫毛抑制不住轻颤,见楚颐只是皱眉看他,执拗地又问了一遍。

  “你是真心的吗?”

  他的目光让楚颐浑身不适,起身拍开他的手冷冷道:“出去,我要睡了。”

  “出去?”顾期年轻笑出声,“阿兄不敢吗?”

  “不敢什么。”

  顾期年撑脸看着他道:“只是睡一下而已,怕我吃了你吗?”

  激将法这种事对楚颐向来没用,他莫名就觉得顾期年所说的“睡一下”和他想的单纯睡觉是不同的。

  从他给自己戴上那条金铃起,顾期年想要的似乎已不再是单纯对他用手段打压报复,而像是换成了另一种方式。

  楚颐冷冷道:“即便把我当做男宠,也没有必须为床伴的道理,你以为你是谁?你又把我当何种人?”

  顾期年一瞬不瞬看着他,垂眸低笑出声:“床伴?”

  “你想到哪里去了,”他似笑非笑道,“只是眼下外面下了雨,出去不便,我才有此一问,世子怎会如此胡思乱想?”

  楚颐下意识朝窗外看去,发现乌沉沉的天空似乎更暗了些,细碎的雨点轻打在窗棂,声音轻微。

  他冷笑一声,淡淡道:“既如此,你去竹榻上睡。”

  顾期年收回撑脸的手,干脆起身吹熄了烛火,一声不吭坐在床边脱起靴子来:“我长手长脚,竹榻上如何能睡着?这张床宽敞,足够睡下你我二人。”

  楚颐听着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缓缓道:“好,既然此处是顾府,自然没有赶你这个主人的道理,那我去睡竹榻好了。”

  说完就欲起身下床,却猛然被身旁少年按住。

  顾期年倾身上前,俯身将他禁锢在身下,黑发垂在楚颐脸侧,如一匹上好的绸缎,他的双眸在黑暗中有着晦暗的光,仿佛虎视眈眈的狼。

  “都说了没把你当床伴……”顾期年声音极轻道,“怎么就不信呢?”

  楚颐身体陷进温软的锦被里,双手被抓得死死的,二人距离极近,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说不出的暧昧。

  他呼吸微窒,胸腔处撕扯般的疼痛袭来,忍不住剧烈咳了起来。

  顾期年静静看了片刻后,很快放开他,轻笑出声:“你这副身体,即便想做些什么,也有心无力,所以担心什么呢?”

  他伸手捞过一个软枕放在外侧,和衣躺了下来。

  楚颐咳了许久后才渐渐稳住呼吸,窗外雨声更大了一些,紧闭的房门处也传来积水滑落的哒哒声。

  他闭了闭双眼,苍白脸上满是疲惫,最终都不知是睡过去,还是晕了过去。

  *

  第二日,一直到了晌午,房门才被侍女们轻手轻脚打开。

  楚颐醒来时身侧已没有了人,他独自躺在大床中央,身上严严实实盖好了被子。

  侍女们忙进忙出地准备洗漱用具,等热水和更换的衣物备好后,又连忙去准备午膳和药。

  楚颐浑身乏力,欲撑坐起身,胸口处却依旧疼得厉害,忍不住剧烈咳了起来。

  他眉头紧蹙,喉间泛起浓重的甜腥,整个人苍白无力,虚弱地跌回了枕上。

  “公子可是哪里不舒服?”一个侍女惊慌上前问。

  楚颐头昏涨得厉害,伸手搭在额上,声音干哑问:“顾期年呢?”

  “回公子,少主他进宫了。”

  眼下临近中秋,宫中惯例会论功行赏,顾期年此行回京,应是在边疆立下汗马功劳,提前进宫领赏去了。

  他心念微微一动。

  “把我的侍女带来见我,”楚颐撑着力气道,“再让人将顾期年叫来。”

  侍女们对视一眼,犹豫起来。

  楚颐抬眸扫了侍女一眼,见她们兀自站着,脸色立刻冷了下来:“怎么?是想让将军府上出条人命?你们担待得起吗?”

  侍女脸色吓得煞白,却又不敢自作主张,只好道:“奴婢这就去请少主回来,公子稍等,待少主回府,便会让那位姑娘来见你。”

  说完匆匆离开了。

  楚颐深深吸了口气,无力地闭上双眼,脑中快速思索着,不知不觉间,又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屋内燃起了烛火,桌旁添了个炉子,上面温着一个青色药罐,不停朝外冒着白气,顾期年背对着他坐在桌旁,手里拿了张纸认真看着。

  楚颐咽了咽口水,喉间有淡淡的药草苦味,四周静的厉害,不时听到烛火噼啪的爆裂声。

  他没料到自己竟昏睡这么久,往日每逢换季或寒气加重,身体都会因吃不消而虚耗过度,衡州距京城路途遥远,气候不同,本就难以适应,自来了顾府,所服药方也再无沈无絮重新调理,这次病倒突然,却也在意料之中。

  楚颐看着那道背影,出声问:“绫罗呢?”

  顾期年恍然回神,放下手中纸张走至床边,却在接近时微微停住脚步,垂眸看他道:“醒了?”

  楚颐蹙眉起身,忍不住又咳了起来,靠在床头软枕上休息好一会儿才止住,轻声道:“让绫罗帮我看看。”

  顾期年神色犹豫,却还是依言点头:“好。”

  侍女们离开没多久后,绫罗边被带了过来。

  她依旧一袭粉色衣裙,却已不再是来时的那套,轻薄软缎滚着银色边缘,很是灵动俏皮,可她的神色却不大好,眼底乌青一片,一看就是几日没睡好的样子。

  进了门后,她脸色变了变,立刻飞扑上前道:“主人!”

  楚颐又轻咳起来,静静看了她一眼,将手递了过去。

  绫罗会意,立刻过去跪在床边,手指轻搭在了腕间。

  片刻后,她的表情反而稍松,安慰道:“主人放心,看脉象并无大碍,只是眼下所服用的药方已用了许久,早已该找沈大夫另外调整,只是不知……”

  她话音微顿,看向沉着脸站在一旁的顾期年。

  顾期年淡淡道:“今日我请来的大夫是京中有名的神医,他已为你诊脉,沈无絮年轻,未必就能比得过神医的见多识广。”

  楚颐虚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沈无絮在他离京后并未跟随一起,当初选择衡州,则是因为他的师父张九重正定居在那里,自安国公中元节中箭受伤后,沈无絮便被昭康公主接到了国公府内。

  若顾期年去国公府请了他来,除非将他扣下,否则楚颐在顾府一事根本无法瞒住楚家。

  不过既然顾期年已请了大夫,想来也已了解他的身体状况,知道以他的身体,本就熬不过这两年。

  楚颐闭上双眼,轻声道:“我想再睡会儿,你们都出去吧。”

  绫罗应了一声,听话离开,顾期年扫了她一眼,站在原地却没动。

  楚颐睁开双眼看他,淡淡道:“怎么了?”

  “你……大夫说……”

  他神色紧绷,清冷双眸藏着无数情绪,犹豫片刻,始终说不出口,转口道:“你方才昏睡时一直说冷,现在好些了吗?”

  楚颐轻轻嗯了一声,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顾期年走上前在床边坐下,淡淡道:“药已温了许久,既然醒了,便先吃药吧。”

  寻常大夫开的方子自然都是寻常药,楚颐心知这副药对自己病情毫无作用,却依然听话点头:“好。”

  顾期年将药碗取来,坐在床头小心将他扶起,然后一勺一勺小心喂他服下。

  顾期年道:“吃了药后,我让人准备些吃的给你,这两日你好好休息。”

  “等你身体稍稍恢复,可以见风了,我让人送你回去。”

  楚颐刚吞了口苦药在口中,还未来得及咽下,险些被他的话给呛到:“回去……去哪?”

  “自然是国公府。”

  楚颐整个人怔住,其实他执意要见绫罗,又特意诱绫罗说那番话,不过都是说与顾期年听罢了,可是没想到,不过只说了一次,他就这么应下了。

  楚颐下意识道:“你不是说过要熬死我吗?”

  顾期年抬眸看他,又忍不住轻笑起来:“怎会?有这功夫不如战场上多杀几个敌人,让我欺负一个病人,那人还是你……我哪里会如此狠心。”

  楚颐靠在枕上,似笑非笑地从他好看的眉眼上扫过,心道果然。

  顾氏一向追逐名利胆小怕事,若真被发现自己死在顾府,别说是楚家,即便皇上也不会放过顾家。

  顾期年放下空了的药碗,认真看着他道:“这次真的扯平了。”

  作者有话说:

  顾期年:真的,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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